第2章 紅蛇男孩
李平小時候總是與一條蛇相遇。李平在夢中看見它。一條蛇通體透紅,迅速向他游過來。一條蛇的質(zhì)感總是冰涼、潮濕,與兒童溫?zé)釤o瑕的肉體格格不入。李平嚇得大哭起來。“蛇!蛇!”他睜大眼睛,驚惶地看著四周,四周除了黑暗還是黑暗。這時李平總要爬到另一頭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臂,在母親的懷抱里他總是睡得無比安然。十歲時李平在夢中又一次跟紅蛇不期而遇。李平哭泣著醒來,跳下自己的小床,他要跟母親睡在一起。黑暗里一記耳光重重地抽打在他臉上,父親的大手彌漫著劣質(zhì)香煙的味道,父親來自現(xiàn)實的手比紅蛇更具威懾力。李平撤回到孤獨的小床上,近乎無聲地久久哭泣。后來他終止了這種在多年后的回想里未免覺得羞愧的行為,這緣于一把斧頭的出現(xiàn),李平是在雜物堆積的廚房里和它相互發(fā)現(xiàn)的。一把蒙塵已久的斧頭,斧面布滿橘紅色的鐵銹。李平家中其實并不需要用斧,父親把它從車間里偷偷帶出僅僅是出于習(xí)慣。八十年代中后期這個工廠的工人全都這么干。一位青年教師把這歸結(jié)為工人經(jīng)濟地位的下降。“曉得嗎?這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發(fā)泄。”這位跟工人老婆住一塊的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言辭慷慨,臉色跟他每天吃的蔫白菜一樣好看。青年教師口沫橫飛時,李平并沒有到場恭聆,他正在廚房后面埋頭磨斧。金屬與斧頭的摩擦聲尖銳而沉悶,李平內(nèi)心深處一陣興奮。
磨好的斧就躺在小床下。斧很沉,李平還無力控制。李平只在無人時抱它于懷中,一把斧就這樣和他在寂寞中靜靜對視。斧刃反射冷芒,細(xì)密、明亮。李平輕撫著光滑的、暗黃的斧柄,目光中充滿依戀。他是如此鐘愛它,以至于在夢中也帶著它。夢中的紅蛇不再來,李平緊握斧柄,茫然四顧。
揮動斧頭的欲望產(chǎn)生于李平上初中之后。一次體育課上,李平被雷虎揍了一頓,僅僅因為他不小心撞了雷虎一下。“你為什么這么不講理?你為什么要打我?”李平大聲地哭喊,可沒有人打抱不平。體育老師就坐在不遠(yuǎn)處抽煙,過了一會兒才起身慢慢踱過來。“雷虎,雷虎。”他叫了兩聲。高大的雷虎松開手,滿不在乎地看著他爸爸的下屬。既然雷校長是這學(xué)校的鐵腕首領(lǐng),那么雷虎秉承父志在同學(xué)中鍛煉鍛煉也沒什么不應(yīng)該的。當(dāng)然,你也可以認(rèn)為,如果李平是電力局局長的公子廖銳,或者教委主任的少爺錢小剛,情況可能會不同一些。但他僅僅是縣農(nóng)機廠工人李建國的兒子,不管他覺得有多委屈,多憤恨,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并且學(xué)會忍受。一九八八年冬天的陽光溫暖依舊,普照著縣一中的巨大操場。三十二班的學(xué)生李平站在人群之前,淚痕滿面,孤立無援。遠(yuǎn)處一把斧頭呼嘯而起,發(fā)出尖銳的鳴響。
這個冬天過得很快,接下來的一九八九年也如過境的大鳥一去不復(fù)返。這個偏僻的小縣城平靜如故,只有李平的身體在飛速成長。李平每天起床之早令家人驚訝,李平的沉默寡言令同學(xué)疑惑。有人在他的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二十世紀(jì)功夫大師李小龍的著作,但這并不能說明什么。“我只是看著好玩。”李平微笑著向他的同學(xué)解釋,目光閃動如夢中紅蛇。
與此同時,李平的家境越來越糟。父母經(jīng)常在餐桌上吵架,面紅耳赤宛若仇人。李平默不作聲,只顧埋頭吞飯。巨大的食欲迫使他常常想把一鍋飯全倒到胃里。一只巴掌突然橫掃而來,大白瓷碗跌落在地,發(fā)出令人發(fā)怵的碎裂聲。李平的父親終于被這種無動于衷激怒了:“你就曉得吃!你曉得老子一個月才賺多少錢?要養(yǎng)活你們兩個!”李平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父親瘦削暴怒的臉。母親在一邊不停地抽泣。李平咬了咬嘴唇,一聲不吭,重新盛飯吃完,打掃干凈地面,然后走進里屋。父親正坐在床邊抽一毛錢一包的“龍山”,這種香煙當(dāng)時盛行于這個縣城的某些階層。李平一瞥間看到父親的眼角有淚光在閃動,多年以后這點淚光仍清晰地閃動在李平面前,并使他徹底地原諒了自己的父親。
紅蛇再次來到李平夢中。做夢時的李平獨自睡在后面的小屋里,一把孤獨而強勁的斧頭陪伴著他。他已不再害怕。夢中的李平跟現(xiàn)實中的李平一樣,肌肉發(fā)達,剽悍靈活。李平長久地凝視著他兒時的同行者。紅蛇的眼神已變得溫柔而親熱,轉(zhuǎn)動的姿勢充滿誘惑,難以言喻。李平不覺放下手中的斧,任憑它纏繞上來。紅蛇的身體柔軟而富有彈性,一瞬間竟已變成他暗戀已久的同學(xué)張玲。
公安局局長的千金張玲身上閃爍著某種近似月華的光輝。李平無限迷戀卻不敢正視。張玲目光清澈,面容姣好,富有同情心。李平在父母南下廣州把他寄養(yǎng)在爺爺家后更加郁郁寡歡。李平身上越來越明顯地表露出某種令人不安的氣質(zhì),使周圍的同齡人感到難以接近。盡管李平上課時努力克制自己,但仍然常常目光呆滯,明顯走神。
“李平,你說說辛亥革命為什么最后會失敗?”
“因為他們沒有正確地使用斧頭。”
全班哄堂大笑。白發(fā)蒼蒼的歷史老師凝視他良久,在一片隨之而來的寂靜中突然嘆了口氣。
“坐下,以后上課認(rèn)真點。”
下課后李平在走廊上憑欄而立,神情漠然地注視著樓前的梧桐樹,絲毫沒有覺察到張玲正在一邊不時偷偷地看著他。李平并不曉得自己已逐漸具有一種凌厲而迷人的獨特氣質(zhì)。他只看著秋天的梧桐樹葉一片一片旋轉(zhuǎn)著落下,內(nèi)心悲涼而無可奈何。“李平,李平,你在看些什么呀?”李平側(cè)過頭就看到張玲明凈如月的臉。什么是清純女孩?張玲就是清純女孩。李平笑了一下。在張玲面前他總是無比愉快又無限自卑。
秋天里這個科級架子的學(xué)校經(jīng)歷了一場如火如荼的斗爭。整個事件的焦點人物是總務(wù)科長陳四忠。作為黨委書記兼校長雷紅衛(wèi)的親信,神態(tài)可親的陳科長總是不遺余力地克扣學(xué)生的伙食,導(dǎo)致八百名寄宿生因少油寡湯而普遍形容灰暗仿佛從萬惡的舊社會跑來。一些熱血尚存的青年教師以此為契機發(fā)泄了更多更深的不滿,據(jù)說他們后面還有某位副校長在暗中支持。最后雷紅衛(wèi)又一次顯示了他強勁的手腕:出頭的幾位教師均被暗中以懷柔政策各個擊破,那位勇敢卻倒霉的副校長則長時間地受到權(quán)力限制。作為一種形式上的公正,陳四忠同志則和團委的趙書記對調(diào)。整個事件得到圓滿解決。秋天已經(jīng)結(jié)束,季節(jié)按時進入冬季。
爺爺住在縣城老街。老街兩邊全是木質(zhì)樓房,最老的一座可以追溯到同治年間,一種陳舊衰微的氣息彌漫于此。爺爺在樓下開了一家雜貨鋪,其實主要是由鄉(xiāng)下一個遠(yuǎn)房親戚的女兒在照看。爺爺是一個謝頂?shù)臉酚^的老頭,夏天喜歡搖一把大蒲扇到處閑逛。夏天這個縣城到處可見趿著拖鞋無所事事的人。令人費解的是,許多年輕的面孔也在燥熱的時光中晃動,神態(tài)萎靡,看破世塵。但現(xiàn)在是冬天,冬天爺爺只能坐在閣樓上守著火盆。閣樓陰暗而潮濕,酷似李平幼時的夢境。火盆里的紅炭偶爾冒出火焰如蛇芯吞吐。李平卻不合時宜地打開木窗,越過對面屋頂努力在天空中搜尋著什么。老街的天空泛著奇異的陳黃色,如同一張收藏多年的老照片。一群鳥突然出現(xiàn)在天空,它們從多年前飛來,成為這張老照片遲遲才顯示的內(nèi)容,然后又迅速向時光的縱深處移動。天空蒼黃依舊。李平凝視良久,正準(zhǔn)備離開,一片霞光忽然鋪展開來,高高蒼穹中一條紅蛇蜿蜒而來,游過重重屋頂,最后消隱于李平頭頂?shù)奈蓍苌戏健?/p>
閣樓其實還有更多可以敘述的地方,比如說,懸掛于木墻上那張放大的黑白照片。多少年過去了,這張照片絲毫沒有褪色。李平想冥冥之中自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維護它。李平曾借著暗淡的燈光長久地凝視照片上那張剪著齊耳短發(fā)、粲然而笑的臉。她笑得那樣舒心、自然,整個臉部散發(fā)出一種純凈的光輝,使你無法分辨她究竟是屬于中年還是老年。李平的奶奶據(jù)說是死于一次過度的勞累。李平站在奶奶的遺像前,看到多年前一片樸素的時光徐徐展開——奶奶從井邊挑水向老街走來,賣五分錢一桶的水隨著她自然的節(jié)奏漾動,一滴,兩滴,濺上奶奶青布的衣衫。奶奶是笑著向老街走來的,她看到頭頂?shù)奶炜胀蝗换蝿悠饋恚黄椟S的光呼嘯著旋轉(zhuǎn),一片濺起的水中,奶奶肩上沉重的擔(dān)子突然消失。她輕飄飄地飛起、飛起,含笑消逝在最后的光輝中。
在樓下賣貨的女孩據(jù)說是奶奶遠(yuǎn)房的孫侄女。李平厭惡張玲之外的一切少女,總是用一種敵視的眼光打量著她們。她們趨時的打扮、夸張的表情、濃烈的香味,無不讓李平感到淺薄可笑。盡管他曾努力說服自己,要看在奶奶面子上對賣貨少女好一點,但李平控制不了自己的粗暴。“菊妹子,菊妹子,我要洗腳了!”盡管菊妹子比他大三歲,但李平還是跟著大人這樣喊,“菊妹子,快一點!”菊妹子端著木腳盆走過來。菊妹子高高大大,說話的聲音跟每半年來看她一次的爹一樣豪邁。菊妹子在李平面前卻怯得很。李平脫下襪子往腳盆里一踩,水濺到菊妹子新做的褲子上。“這么涼的水怎么洗!蠢寶!”李平響亮的叫罵聲沖擊得屋頂幾乎要簌簌作響。菊妹子憨憨地笑著說:“我去加點熱水。”
李平瞪著她的背影,內(nèi)心深處突然感到一陣抽筋般的內(nèi)疚。
菊妹子每月的工錢只有五塊。爺爺說菊妹子想在城里找個好婆家,她那地方窮得賣褲衩。菊妹子的父親每年都要進城來刮爺爺兩次油水,對此李平憤憤不平。但他父母把他丟在這里無疑也是明顯宰了爺爺一刀。李平的父母自從南下打工后,至今沒有寄一分錢來。爺爺總是笑呵呵的,毫不在意,對此李平心存愧疚。李平只要一放學(xué)就跑回來幫忙賣貨。賣貨的李平總是最怕同時又最想見到張玲。張玲回公安局總是要經(jīng)過老街,盡管這并非唯一的路徑。她差不多每回都要到雜貨店來稱二兩橘餅或是買一包辣椒糖。就算不買什么,張玲也要站在柜臺邊跟李平說上一陣子話。這時候李平總是又自卑又快樂,他尤其喜歡從背后看著張玲走出老街。老街很快就會走完,李平卻總是看見張玲沿著臆想中的老街走下去。在老街昏黃的場景中,她綠色的身影清新而搖曳不定。
李平對張玲的眷戀并不影響跟斧頭的繼續(xù)交流。李平習(xí)慣于在不開燈的閣樓上盤腿而坐,像某位遙遠(yuǎn)年代的武林高手。昏暗之中斧頭精細(xì)的冷芒無情而優(yōu)美。李平已經(jīng)能恰如其分地運用它,并相信斧頭潛在的神秘的力量。有一次他坐在木窗前,天空中照舊升起一群鴿子。李平對斧頭說:“去!”斧頭呼嘯而起,一道冷芒飛騰直上。天空中那些逐漸遙遠(yuǎn)的黑點紛紛墜落。
一九九一年的春天跟往常并無兩樣,李平在夢中繼續(xù)跟紅蛇嬉戲追逐。紅蛇有時是張玲,有時是另一個自己,有時又變成了幼時鄰家的女孩。那個小丫頭曾是李平幼時最親密的玩伴。他們一起過家家,一起上幼兒園,一起在僻靜的地方學(xué)著親嘴。現(xiàn)在李平還常常在小城的某條街上碰到她,她已是青春少女,風(fēng)姿楚楚,只是看到李平即遠(yuǎn)遠(yuǎn)避開。李平心中頓生一股悲涼,從此更加仇視張玲以外的一切少女。李平在夢中拼命欺負(fù)這個往昔鄰家的少女,騎在她身上狠狠地壓擠著,搓揉著。李平發(fā)泄完了覺得暢快無比,夢中的紅蛇癱軟在地。李平醒來發(fā)現(xiàn)大腿一片冰涼潮濕。
菊妹子跟李平相撞發(fā)生在早晨。當(dāng)時李平一覺醒來已近八點。他匆匆扯起書包就往樓下沖。菊妹子正踏著木梯在上樓,不防被李平玩命地一撞,就要往后栽倒。李平身手靈活反應(yīng)敏捷,一把抓住菊妹子往木扶手上使勁一靠,菊妹子就這樣和李平狠狠地擠在一起。菊妹子乳房高聳身體柔軟,明顯感到李平底下正硬邦邦地頂著自己的小腹。她在黑暗中滿臉通紅幾乎窒息,李平卻早已松開手狂奔在老街之上。
李平還是遲到了。習(xí)慣于早起鍛煉的李平對自己的行為羞愧萬分。但老師和同學(xué)都很平靜,繼續(xù)上他們的課。張玲正在聚精會神地聽講,她一向是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她今天穿了一件粉紅色的新衣,于清新可人之外又平添一種早來的嫵媚。她盡管心無旁騖,但坐在一群半生不熟的少男少女中已不自覺地浮現(xiàn)于眾生之上。講臺上自詡多才的語文老師明顯感到張玲所處的位置有一股無形的力量,不時牽著他鏡片后的眼睛往那兒瞟。
下了第一節(jié)課,雷虎就笑嘻嘻地晃著肩膀走了過來。雷虎同學(xué)梳著分頭,皮鞋锃亮,操一口流利的痞話。班上都曉得他對張玲垂涎已久。“張玲,張玲,今天好乖態(tài)。”張玲白了他一眼起身就往外走。張玲嚴(yán)肅的時候有女警官的威風(fēng)。雷虎斜走一步攔住張玲。
“穿新衣服要請客。怎么,不愿意?要得,你不請我請。走啊!”他順勢就摟住了張玲的腰。張玲一張俏臉頓時漲得通紅,揚手就往雷虎臉上抽,卻被他一把抓住。觸手的滑嫩令雷虎邪火急躥。“來,來,親一下。”眾目睽睽之下雷虎把油嘴往全班為之驕傲的那張臉上湊,卻突然被人重重地推開。雷虎全身像觸電一樣,定了定神,才看清李平站在面前。雷虎比李平高半個頭,盡管如此,他仍心存畏懼——和班上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懾于李平冰冷的目光和鼓脹的肌肉。“李平,你別管閑事。”雷虎的聲音明顯缺乏煞氣。
李平根本不想管閑事,如果換了是其他女生他根本就不會管。雷虎見李平默不作聲,以為他怯了,就伸手去推。雷虎不曉得李平已是火山一座一觸即發(fā)。他的手剛挨著李平的胸脯肚子上就挨了重重一腳。雷虎立即蹲下,冷汗跑步似的從臉上冒出。李平像只年輕的豹子一樣準(zhǔn)備沖上去發(fā)泄忍受了多時的仇恨,一只手拉住了他。“算了。”張玲輕輕的一句話讓李平將所有郁積的力量在全面爆發(fā)前硬生生地斂住。李平轉(zhuǎn)身去看張玲,她眼中柔情無限。
雷虎整整一個星期沒來上課。盡管他皮粗肉厚但已傷及腸胃。一星期后他還想賴在家中多玩幾天,卻被他老子攆回教室。雷紅衛(wèi)令人驚訝地對此事未做任何處理。也許是由于他正全力以赴謀求教委主任一職,一舉一動均須考慮全盤。而李平在學(xué)校中聲名鵲起,遠(yuǎn)遠(yuǎn)超過學(xué)生會主席之流,不少師生把他視為敢于反抗權(quán)勢的少年英雄,許多女生則帶著無限仰慕,看著他的背影小聲地議論著什么。
李平后來應(yīng)邀到張玲家吃了一頓飯。局長夫婦盛贊李平的義舉,不斷往他碗里夾菜。“媽的!雷虎太不像話。”高大魁梧的張局長拍著桌子說,“要不是張玲還要讀下去,我就把他當(dāng)流氓抓起來。”李平心中一凜,靜默無言。
張玲和李平走到老街對面的巷口時,李平說:“張玲,你回去吧。”張玲沒動。她的頭低下來,離李平鼓脹的胸脯不到兩寸。“李平,你不怕雷校長報復(fù)嗎?”“他要報復(fù),隨他的便!”李平冷笑一聲,咬著牙恨恨地說,他看到張玲抬起頭來。路燈熄了。在這樣的時刻路燈必須熄掉,好讓清細(xì)的月光滋潤著這張人世間無邪美好的臉。“李平,你對我好,我都記得的。”李平久久地凝視著這張夢寐以求的臉,心中產(chǎn)生一種無法遏制的欲望。但最終他忽然笑了笑:“你記得就行。”十六歲的李平突然感到熱淚盈眶,他轉(zhuǎn)身往老街走去。盈滿月光的老街輕輕晃動,彌漫著莫名的哀傷。李平回過頭來大聲說:“你要記我一世!”
李平騎在菊妹子身上時常常把她當(dāng)成張玲。事后他為這種隱秘的想法感到羞愧難當(dāng),卻無法遏制。菊妹子的身體緊張而充滿彈性。李平想:我要搓軟她搓軟她。一種無可壓制的熱流在體內(nèi)奔突沖撞,李平急需宣泄卻感到障礙重重。借助閣樓幽暗的光線,他看到近似夢幻的表情在菊妹子臉上閃爍不定。菊妹子的呻吟大聲而無所顧忌,這也是她最終未能在城里找到婆家的原因之一。李平一次又一次地撞擊,最后像一座蓄滿潮水的堤壩轟然塌下。菊妹子雙眼緊閉,口不能言,緊緊抓住李平的手,給他帶來尖銳的疼痛。一瞬間李平看見一條小小的紅蛇迅速鉆進菊妹子體內(nèi)。這樣的活動有時在中午進行,有時在黃昏。劇烈的消耗反而使李平精神抖擻容光煥發(fā)。李平明顯為自己早來的成熟而自豪。甚至在進入緊張的畢業(yè)復(fù)習(xí)后,他也感到思路更加活躍,解題更加順暢。應(yīng)該說李平學(xué)習(xí)還算勤奮,或者說,他一直在強迫自己保持這種勤奮。一直以來,李平內(nèi)心都有一個隱秘的想法:他要學(xué)而優(yōu)則仕,要在庸常灰暗的族譜上加注光彩奪目的一筆,為此他強壓下了內(nèi)心的斧頭時時想要飛起的欲望。
那把斧頭在床下依然如故。它閃爍冷芒,注視著投身于復(fù)習(xí)的李平。它堅實鋒利,安靜從容,洞察命運的安排。有一次菊妹子獨自從床邊經(jīng)過時突然聽到床下傳來一聲嘆息,清晰悠長飽含感慨。她毛骨悚然拔腿就跑。
“李平,你床下有鬼。”
李平冷笑一聲。
“哪有鬼?那是殺鬼的斧頭。”
那是殺鬼的斧頭。
黑色七月在緊張和不安中來臨。李平的目標(biāo)是考上一所全省著名的重點中專院校。在這時,李平的父母突然寄來一筆款子并附言要他注重身體加強營養(yǎng),那意義不言自明。盡管這明顯有功利色彩,但李平仍感到溫馨。他信心百倍沉著應(yīng)戰(zhàn)順利過了五門。照此狀態(tài)要實現(xiàn)他的夢想并非不可能之事。在第三天出門之際,李平根本沒有料到有一個蓄謀已久的圈套在等著他,并將徹底粉碎他的美夢。
應(yīng)該說李平給對方提供了可乘之機。李平坐在縣三中的教室里考生物。三中的監(jiān)考老師坐在講臺上無所事事。留著小胡子的老師按明文規(guī)定不許看報,但按不言而喻的規(guī)定他又不能監(jiān)考過嚴(yán),否則一中的監(jiān)考老師也會對三中的學(xué)生痛下殺手。這種富有人情味的做法造成了這個縣城的考風(fēng)極爛,臭名遠(yuǎn)揚。考試進行到半小時,底下已開始蠢蠢欲動,就像一群勉強安靜的猴子終于能夠放開手腳。有人傳遞紙條身手快捷證明他是做地下工作的絕佳人選,有人無意之中展示了人類脖子所能延伸的最大限度,有人雙眼視力良好卻配置了三百度的眼鏡遂達到天眼通的地步。小胡子對此熟視無睹,他目光散漫,連咳嗽之類的警告也懶得去做。李平的雙手開始在桌下慢慢移動。小胡子神經(jīng)一緊,宛如獵鷹看到草叢中狐貍出動。李平生物是個弱項,所以做了些紙條相機而動。他不曉得有一個無形的、隱藏著旋渦的黑洞正潛伏在桌面之下,只要它輕輕地一伸手,就足以吞噬他的整整一生。應(yīng)該說在現(xiàn)場百分之九十的舞弊者中他是最不過分的一個。所以當(dāng)李平被抓獲時他感到千分意外萬分冤屈。
現(xiàn)在小胡子和李平面對面站在辦公室里。窗外大樹生機勃勃充滿希望。你無法想象李平此時的憤怒、沮喪、仇恨和茫然。你要曉得小胡子在李平面前感到不寒而栗,他從未見過如此冷靜陰森的學(xué)生。小胡子明顯感到一片勃郁的殺機在眼前少年彪悍的身體內(nèi)奔突閃射。最后他說:“你不能怪我,是雷紅衛(wèi)叫我做的。他是教委主任,我老婆的工作還要他解決。”
李平沉默了一陣:“我不怪你。”這四個字像鐵在磨擠,聲音怪異而刺人。小胡子看著他轉(zhuǎn)身離去,感受到一種深刻的藐視襲來。這使他以后在傳教布道時明顯感到底氣不足。
李平趺坐于閣樓之上。在黑暗中他拒絕了和菊妹子做愛而選擇了斧頭。那把斧頭如此清晰地呈現(xiàn)于懷抱。斧面閃動白芒。李平奇怪地看到一條小小紅蛇游動于其上。在長久的寂靜后,閣樓響起一聲刺耳的長嘯,整條盛夏的老街都為之震動。
后來人們談?wù)撈鹉羌Z動一時的兇殺案時總是津津樂道。他們以一種近似贊賞的口吻談?wù)撝倌昀钇皆谀莻€少有的無月夏夜中的驚人之作。李平潛伏在某個黑暗深深的角落,像傳說中不知名的野獸。他手中的斧頭熱血洶涌卻冷靜無比。李平并沒有殺死新上任的教委主任,只是砍下他的十指并令人吃驚地把這些血污的穢物帶走(至少人們沒能在現(xiàn)場找到它們),這直接導(dǎo)致了雷紅衛(wèi)雙手手指無法續(xù)接而光榮地提前退休。人們在聽到幾聲類似豬嚎的叫喊后保持了異乎尋常的安靜。
后來人們把李平的順利潛逃歸結(jié)為公安局局長張劍的態(tài)度曖昧行動遲緩。對此他們表示普遍贊賞。有人說:“張局長是個狠人。”
五年之后。
五年之后菊妹子早已回到鄉(xiāng)下并已結(jié)婚生子。據(jù)說她在婚前就已懷孕。李平爺爺在最后一次下鄉(xiāng)走親戚時看見這個小孩面目酷似李平。對此他不動聲色,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菊妹子一眼。
五年之后清華大學(xué)外語系二年級學(xué)生張玲放暑假回家。途中她在一座以暴力和血腥聞名的城市作了短暫停留。這個城市正流傳著一個年輕殺手的可怕事跡。據(jù)說他是青蛇幫最年輕的堂主,手中一把斧頭神出鬼沒。你曉得嗎?他胸前刺的是一條紅蛇,只有他刺的才是一條紅蛇,人們說紅蛇在有月亮的夜晚從不作案。
如果你在月夜看見一個少年輕衫敞開胸刺紅蛇,你看見他目光陰沉又閃動溫柔,請你不要驚慌失措。紅蛇在月光中從不作案,從不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