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
陸懷瑾一直盯著著火盆里的火星,跳躍,飛舞,眼睛酸酸的,卻仍舊是落不下一滴淚來。只是心臟終究是有感受,仿佛被巨石縛住一般,沉沉往下墜。
當年,因著在上海的陸家別墅失火的事情,陸奚身世的秘密被捅破,爺爺專程趕到上海來找過他,但他沒有隨爺爺回去,后來,回到陸家后,他和爺爺相處得也并不多,匆匆得趕赴美國留學,細細想下來,這一世的祖孫情,實在淡薄得很。
陸維楨回到房間時看到葉清漪坐在窗口。
“外面風大,小心著涼?!彼f著走過去關窗戶。
葉清漪抓住了他的手:“你怎么沒在靈堂里。”
“我過來看看你?!彼紫聛砦兆∷氖帧?br />
葉清漪笑了笑,將他的手指一個一個掰開來,冷冷得說:“是你們陸家毀了我。”
她看著窗外黯淡的天空,那么多年的恩怨,在這高墻大院里,終究是很難因著一句人死如燈滅而煙消云散。
滿園的肅白,沉沉暮色后,還有那樁十多年前的,陸家最大的辛秘。
葉清漪唯一的孩子,陸家的小少爺,陸懷琤,是先天的心臟病,一出生便被醫(yī)生斷言活不過七歲。葉清漪一直不是個軟弱的人,卻在那幾年里幾乎流盡了眼淚。
于陸家的老爺和老太太而言,他們更關心的是得到一個健康的可以繼承香火的男孩子。
老爺子自己便有十多房妾室,他們看來,男人三妻四妾實在是很平常的事情,于是,在陸維楨拒絕了納妾以后,葉清漪在這個家里的處境便愈發(fā)凄涼和不收待見。
可是,為了懷琤,她到底是咬著牙挺過來了。可隨著他年歲漸長,身體情況愈加不好。令她更加絕望的,就在這時,她發(fā)現(xiàn)了陸維楨有私生子的事情。
那些曾經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變得支離破碎。仿佛晴天霹靂一般讓她徹底失去了理智。
她找了一個混混頭子,給了他一大筆錢,讓那個女人和那個私生子消失??墒菦]想到,他們大難不死。那個小男孩還找上了門。他的樣貌和懷琤很相似,一看就是親兄弟。
那時候懷琤的病已經到了時時離不開人的地步。她在上海找到了她的同學歐陽孝,他說他們實驗室里在研究心臟移植的手術。葉清漪把他當做了最后的希望,求歐陽孝幫她。他說如果是同胞兄弟姐妹,手術成功的幾率可能會更大,于是她將陸奚留了下來。那樣瘋狂的舉動讓她覺得她已經不是她了,可她沒有別的選擇。
只是沒想到,他會在半夜放火逃跑。同時,那場火也叫遠在蘇州的陸家老爺子知道這件事情。
老爺子讓陸維楨在將陸奚接回陸家和休妻之間做選擇。
葉清漪被罰在陸家祠堂跪了七天七夜,不被允許見懷琤。直到那個雷雨天,懷琤從老太太的屋里跑出來終于找到祠堂里,他渾身被雨澆透了,縮在她懷里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她抱著他,只覺得他身上冷得沒有溫度。
漸漸的,她發(fā)現(xiàn)懷琤臉色不對,葉清漪抱著他跑出去找醫(yī)生,雨噼里啪啦的打在她身上,她卻仿佛沒有知覺一般……
第二天清晨第一縷陽光找到懷琤臉上的時候,她懷里的孩子的身體已經僵硬了。
陸維楨想要將懷琤抱過來,她卻眼神空洞得死死抱著不愿意放手,葉清漪用臉頰貼著孩子已經冰涼的額頭,顫抖著已經沒有血色的唇:“難道,懷琤就不是陸家的子孫了嗎?”
“父親已經去世了,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保證,以后會好好保護你?!?br />
陸維楨的話將她從回憶里拉了出來,她低下頭,伸手拂過他的眉眼,多好看的皮囊啊,只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你保護不了我,也保護不了懷琤,我在祠堂跪了七天,那時候你又在哪里呢?”
回首往事,葉清漪覺得自己人生的錯,或許是從遇見陸維楨開始的:“你永遠也反抗不了你的父親?!?br />
曾經的少年時代里,她也曾意氣風發(fā),跟著表哥顧世昭,想做個秋瑾那樣的女英雄,而后,她便認識了陸維楨,他是顧世昭的結拜兄弟。一個有著良好家教的富家子弟,音樂,運動無一不精,也是學生里的意見領袖。一個那樣耀眼的存在,教她沒有看透他的軟弱。
陸家的深宅大院,不是懷抱著單純愛情便可以生活下去的。那時候她還不懂這個道理,一步錯步步錯,直到踏入深淵沒有回頭路……
實在是困得失去了知覺,夏知白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往前倒,忽然卻有一只手掌托住了她的臉。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窗外天已經亮了,陸懷瑾的臉映入她的瞳孔,看上去有些疲憊,卻是一種脆弱的美,不像她,兩只眼睛下面烏黑烏黑的,只是平添了幾分喜劇效果。
“去梳洗休息一下吧?!彼p輕說,手指有意無意的撥弄著她的頭發(fā)。
夏知白打了個哈欠站起來:“好吧?!?br />
沒想到那散亂的長發(fā)卻鉤住陸懷瑾的西裝紐扣。夏知白不是個有耐心的人,陸懷瑾眼看著她有想暴躁得扯斷頭發(fā),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就像之前的新婚夜幫她扯開勾在金釵上的紅蓋頭一樣,他的動作溫柔而細致。夏知白的腦袋保持著一個詭異的角度,然后她看見了葉清漪跨過門檻兒走進來。
恰好頭發(fā)從陸懷瑾的扣子上脫離,她一下子便站了起來。
葉清漪走近了幾步,用帕子掩著嘴唇,輕輕咳嗽了幾聲:“我身體不大好,這幾天事情多就要你多擔待著些了?!?br />
“無妨,出殯和靈堂的事情有父親,管家,還有我在,您放心?!标憫谚?br />
“是的,您身體不好就多休息吧?!毕闹桌砹死眍^發(fā),將昨晚帶過來的小毯子疊起來。
“看到你們夫妻和睦,我也就放心了?!比~清漪笑了笑。
陸家老爺子早年科舉入仕,后下海開辦實業(yè),雖然打心底里不認同革命,但在表面上還是會捐款捐物,本著雞蛋不放在同一個籃子里的原則,一碗水端得很平,歷洋務,維新,辛亥,在政商兩界都聲望隆重,靈堂里絡繹不絕的新政府要人和巨富商賈。
然后,她便又遇到了虞書峣的哥哥,是代他父親來送花圈的,他表現(xiàn)得很有禮貌,風度翩翩,和上次在白夢洲家里出來失意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管家說咱家老太太是虞家已經過世的老太爺?shù)氖谩?br />
夏知白沒想到還有這層親戚關系。
不過,這不是她碰到最意外的人,最意外的是溫以漸,他是和溫臣衍一起來的。
她不知道應該驚訝的是她,還是溫以漸。
他走進靈堂,看到站在門邊上的陸懷瑾和夏知白愣了一下,但礙于靈堂里人不少,倒是沒有說什么,恭恭敬敬得跟在溫臣衍后面沒有停留。
溫以漸跟著溫臣衍向陸老太爺?shù)呐莆痪狭藥讉€躬,陸維楨只是一個眼神,陸懷瑾便看懂了,牽著夏知白一起過去。
夏知白看見陸懷瑾和溫臣衍站在一起,他們顯出兩種不一樣的氣質,夏知白覺得,陸維楨雖然年紀大了,舉手投足卻魅力不減,不論是考究的服裝還是梳的一絲不亂的頭發(fā),看得出他應當是很在乎自己外表的,精致優(yōu)雅,一絲不茍,而溫臣衍則顯得更加鋒芒畢露,連眼角的魚尾紋里都透露著算計。
“這是犬子懷瑾,還有允蘅?!标懢S楨道。
站在溫臣衍后面的溫以漸看著他們的眼神透露出幾分疑惑。
溫臣衍的目光落到夏知白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捻了捻胡子。上次在北平,他就覺得這個陸懷瑾的妻子十分眼熟,只是當時場面混亂,他也未來得及看清便,這個女孩便被帶走了,如今近距離細細得看到,溫臣衍一下子就想起來,這個女孩他見過,當年在滬江大學,那個做舞小姐的女學生。
“溫伯伯好!”陸懷瑾鎮(zhèn)定自若得保持著禮貌,捏了捏夏知白的手
“溫伯伯好!”夏知白跟著說。
溫臣衍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微微笑著點了點頭:“聽聞陸公子在燕京大學任教,是大教授,如今又成了家,陸兄你好福氣啊,只差添個孫子就可以享天倫之樂了?!?br />
“哼?!标懢S楨難的牽起嘴角:“若是有消息,自然是件好事?!?br />
陸懷瑾看了夏知白一眼握著拳頭咳嗽了兩聲。
而夏知白完全沒有別的心思,雖然溫以漸沒有當面戳穿,但夏知白內心依舊忐忑不安。
寒暄過后,管家?guī)е鴾爻佳苋ブ型?,溫以漸跟在他身邊。
“那陸家的小少奶奶,我看著頗為眼熟,似乎是你的同學?!睖爻佳芎鋈徽f。
“有嗎?”溫以漸漫不經心得回答,“我怎么不記得自己有這么一個同學?”
因為老太太常年念佛不管事情,葉清漪身體又不好,陸維楨和陸懷瑾忙著招待前來吊唁的賓客還有出殯的事情,外頭還有公司的事情。夏知白便包攬了家里的事務,她第一次曉得,在這種大家庭里當家的不容易,各種瑣事,雞零狗碎。這不,就有一個小妾鬧自殺,白綾已經懸到了房梁上了,夏知白和一群丫鬟好不容易將她勸下來,吩咐去請了個郎中,又讓丫鬟好好看著。
夏知白終于精疲力盡得從屋子里出來了。胳膊上好幾道紅色的劃痕,是被那女人抓的。
“那么大的年歲還娶那么多老婆,好好一條路造的九曲十八彎的?!毕闹讚炱鹉_邊的石頭往池子里打水漂。
“這么久不見,還是這個樣子啊?!?br />
夏知白聽見背后的聲音,轉過身來,溫以漸將手插在褲兜里,笑盈盈得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