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
時裳成衣定制店在裝修后重新開業(yè),因為這里要作為藍衣社的聯(lián)絡點,白夢洲和其他人都覺得太過高調了。但夏知白覺得,老式的裝修風格根本無法吸引年輕小姐太太們,而達官貴族家的小姐太太,會是情報的重要來源。并且她還決定效仿北平那些大的服裝店,推出送貨上門,挑聯(lián)絡點里生得比較俊俏的小伙子負責。
“用美男計將觸角伸進那些深宅大院,可不比天天守在一家無人光顧的鋪子里有效率多了?!毕闹椎?。
眾人聽著想了想,竟然覺得也有些道理。
趁著這次重新開業(yè),夏知白還設計了一系列黑色系的衣裙。但是,在這個時代,姑娘們追求得更多的還是斑斕的色彩,純黑色系太過大膽和超前,連白夢洲也不是很相信這樣的衣服能賣得好。
“時尚不需要保守主義。當然,要是沒你在,我也會擔心,但現(xiàn)在,這完全不是問題?!毕闹仔判氖愕每粗讐糁?,眼里一片期待。
白夢洲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你為什么這么看著我?!?br />
“你只要穿著‘時裳’的衣服,就是一個活體廣告啊?!毕闹子浀冒讐糁捱@次來北平是接著拍電影的名義,“還有,你不是來拍電影的嗎?你若是能讓店里的衣服在電影里出鏡一下,還怕沒人買嗎?”
白夢洲一臉“這樣真的能行嗎?”的疑惑表情。
“反正這個店的收入我只抽成,大頭還是給你們做經費,要不要試一試,你們自己決定嘍?!毕闹追畔率掷锏囊路呐氖忠酝藶檫M得說。
白夢洲最后還是答應了。所謂一碗飯難倒多少英雄漢,北平聯(lián)絡點經費緊缺,也只能這么辦了。
開張那天,白夢洲親自來了店里,招徠人氣,效果很是不錯,畢竟是風頭正盛的大明星,吸引了許多客人。夏知白親自在店門口放了爆竹,一陣噼里啪啦的爆竹聲與煙霧里,一輛敞篷的斯蒂龐克牌轎車緩緩靠在了店門口。金羨東坐在車里,朝著夏知白揮揮手。
他笑得輕佻,雙手一撐,便從敞篷車里跳了出來:“Hey,夏小姐,又見面了。”
夏知白沒想到他竟然真的來了,有些意外。店里幾個藍衣社的人緊張了起來,雖然面上無甚表現(xiàn),氛圍一時卻有些詭異。
“金公子您光臨真是令敝店蓬蓽生輝啊?!毕闹籽柿丝诳谒首麈?zhèn)定得迎上去。
“這么重要的日子我這么能不來捧場呢?”他雙手背在后面,身子微微向前傾,低頭看著夏知白,一雙桃花眼含著春風,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三分輕佻,七分風流。一副標準的花花公子模樣,“你上次提過一次,我就記住了。”
“那就多謝金公子了,里面請,以后還請多多介紹生意,照顧照顧我們的小店?!?br />
“那是自然,只是今天你得好好招待招待我?!苯鹆w東環(huán)顧四周看到白夢洲也在,頷首微微得一笑。
白夢洲也回以一個禮貌的微笑。
因著店門口的斯蒂龐克牌轎車,路過店鋪的路人都曉得了,這鋪子的靠山是王府的遺少金羨東,大家都很好奇,店鋪的主人究竟是誰,能傍上這樣一個靠山。于是會帶著點探究的心理走進鋪子。一下子,店里十分熱鬧。
“春亭,你先去倒杯茶給金公子,我有些事情去去就回?!毕闹鬃尨和ふ写鹆w東,掀起簾子走進了隔間。
“他怎么會來?”董君濤是北平聯(lián)絡點的主要負責人,一向沉穩(wěn),只是忽然見到金羨東來也有些忐忑。
夏知白搖了搖頭:“我也沒想到他真的會來。”
“此人雖然表面上浮華浪蕩,但是城府極深,我與他接觸了許久,卻也套不出什么東西來,大家還是小心為好?!卑讐糁尢嵝阉?。
夏知白點點頭:“嗯。我會小心的。”
“不過······”白夢洲停頓了一下,喝了口水,撐著腮笑了一下,“他似乎對你有特別的好感?!?br />
“他對所有漂亮的姑娘都有好感?!倍凉糁熥涌聪蚪鹆w東。
他正和春亭說著俏皮話,逗得她一直笑。
“我倒不這么覺得,以我在風月場上的經歷來說,”白夢洲手指繞著頭發(fā)絲,“或許,你可以試試接近他。”
“你在開玩笑嗎?”
“你真這么覺得?”董君濤上下打量了夏知白一番,甚至真的仿佛考慮了那么一會兒:“也不是不可以?!?br />
“你們瘋了嗎?”
夏知白覺得作為雇主,白夢洲也忒不地道,啥活都往她頭上扔,但是想了想,她忽然改變了主意:“那我也有件事情,我想再雇一個人在店里?!?br />
“誰?”
“廖采蘋?!?br />
她和趙錦坤離婚,沒要他一分錢,她不識字,在北平要找到一份工作很困難,但也回不了老家。曾經希望夏知白幫她尋一份工作,她女紅不錯,夏知白覺得在服裝店或許有用,再不濟,還能做做打掃燒飯的活。
“她可靠嗎?你知道的,這里不是普通的服裝店?!?br />
“她是個老實的女人,我很了解她,話也不多?!?br />
“那也可以,店里一些雜事,需要可以信任的人?!?br />
白夢洲考慮了一會兒:“好吧?!?br />
他們答應了雇傭廖采蘋,夏知白便也承諾會試試。
她掀開簾子走出去,金羨東端著茶杯笑著向她眨了下眼睛。似乎并沒有察覺到什么。
葉清漪來信,希望他們過年的時候回去,于是夏知白便問陸懷瑾什么時候回去。
他撕掉了幾頁墻上的掛歷,雖然現(xiàn)在興公歷了,但春節(jié)還是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那是一家人團圓的日子,可是,他連家人都沒有。
他忽然想起十幾年前那個冬天,他坐在餐桌前面,桌上只有兩個昨晚吃剩下的菜。
忽然,一群人闖進了他家。
“你們做什么?”母親站起來。
他們沒有回答娘親,不由分說得將他和娘親綁了起來。
陸懷瑾被帶到了河邊,帶頭的那個男人蒙住了他的眼睛,將他塞進麻袋里。
“你和我孩子一樣大?!彼f。
他永遠記身體被河水浸沒,臘月的涼水鉆進口鼻,涼徹心扉的感覺。
最后他們被好心的漁夫從水里救了起來,但娘親從那日起便染上了很嚴重的傷寒。
之前,每年年夜飯娘親會去菜場買一條魚,但這一年,因為娘親病得厲害,餐桌上什么也沒有。
她將一個餅干盒從床頭取出來,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打開來,是幾枚銅板,許多寫著小詩的紙鶴,還有一只綠寶石戒指。
她說,那些紙鶴是陸維楨送給她的。
這是第一次,他從她嘴里聽到他父親的名字,陸維楨。
她讓他在她死后去找陸維楨。
“跟著他,你總能少受幾分苦。”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fā),她似乎真的是病糊涂了,陸奚聽不太清楚她說的話。
她一邊咳嗽一邊將所剩不多的幾個銅板和那枚戒指放到他手心里,她說那戒指是她從家里拿出來的唯一的東西,原是她父親的,小時候常常拿著玩。
他們這對父女,恨了對方一輩子,也記掛了對方一輩子。
陸維楨,其實,陸奚曾經見過他一面,在他來他讀的學校里視察的時候。那是一個斯文儒雅的男人,穿著合身的西裝,站得筆挺,個子很高,在人群里也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遠遠得就能和其他人區(qū)分出來。
國文老師將陸奚寫的作文給陸維楨看,陸維楨讀完有一絲驚訝,問陸奚是哪個,國文老師指了指:“文章行云流水,不似幼學小童?!?br />
這是陸奚在七歲前對陸維楨唯一的印象。
母親的病床前,他捏了捏衣角,下定了決心,轉身離去。他走了很久,才走到陸維楨住的公館。
他想和他借一筆可以給娘治病的錢。
當那幢大別墅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有些的瞳孔微微震動了一下。這是第一次,他見到這樣漂亮的房子,和閘北棚戶區(qū)完全不一樣的房子。讓他想起了圣經里說的天堂
“天堂再美,大抵也就是這樣了吧?!?br />
黑色的鐵藝門緩緩被打開,一輛黑色老爺車飛馳進去。車上下來一個女人,那女人皮膚很白,穿著華麗的旗袍,胸前帶著一串亮閃閃的寶石項鏈,小孩子總是對會發(fā)光的東西感興趣,所以有些目不轉睛得盯著她。
接著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個小男孩,似乎和他差不多大,只是似乎病懨懨的,臉色灰白,孱弱得很。來開鐵門的仆人恭恭敬敬得叫他少爺,滿臉諂媚的笑。
他跟過去,想問問陸維楨在不在,卻被那老仆人攔住了去路,他換上了一副兇惡的嘴臉,罵道:“哪里來的小癟三,這里是你來的地方?快滾快滾。”
“我要找陸維楨。”他一時有些局促得抓了抓褲子。
“你找誰?”那個女子回過身來,那是葉清漪第一次與他說話,她俯下身,親切得笑著:“你來找陸維楨做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陸奚?!?br />
他清楚得看見葉清漪臉上的神情一滯:“你,你是陸奚?”
她帶著他走進了別墅里面,路過玻璃花棚,里面開滿了玫瑰花。他張望了一下,見沒人注意偷偷折了一支,塞在口袋里。
葉清漪將他帶到一間房間里,讓他在這里等一下。那個比他矮了一個頭的男孩爬上桌子,從盤子里抓了一把鳥結糖放到他手里。
“我叫懷琤?!彼贿呎f一邊往嘴巴里塞了一顆糖,“媽媽平時都不允許我吃糖?!?br />
陸奚低頭看著手里的糖,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糖,剝開糖紙,他嘗了嘗,很甜,一種比他以前吃過的糖更加甜膩的味道。
“你是叫陸奚嗎?”懷琤問,“我剛才聽見了?!?br />
陸奚點了點頭。
“你可以和我做朋友嗎?我都沒有朋友,學校里的同學也不和我玩,因為我只是生病,連體育課也沒辦法上。”他撅起嘴巴,有些難過。
其實,陸奚想說,他也沒有什么朋友。
葉清漪回來,很抱歉得說陸維楨不在上海,去南京開會了,他有什么事情可以和她說。
“您能借我一些錢,給我娘治病嗎?”他問,葉清漪表現(xiàn)出來的溫柔,讓他沒有半分防備,“我已經會寫拮據了,我們老師教過?!?br />
“好啊?!彼嗣念^發(fā),看著他的眼睛,“但是,我也想請你幫一個忙可以嗎?”
“什么忙?”
“你看這個小弟弟?!彼噶酥笐熏b,“他身體不好,醫(yī)生說是因為他身體里的血液有了問題,因為你們都是小朋友,如果你愿意借一點給他,他就能像健康的小朋友一樣出去玩了。”
他猶豫了一下:“我會死嗎?”
“不會,就像你摔跤膝蓋上破了皮流的血一樣。不會死的”
他低下頭,猶豫了一會兒:“那……可以?!?br />
“謝謝?!彼o了他一個擁抱,陸奚聞到她衣服上的香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