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爭
她想起童年的那些弄堂里的時光。
爺爺總戴著老花鏡,家長里短什么都聽奶奶的,奶奶是個豁達(dá)沒有心事的小老太婆。有時候吃完晚飯在外面乘涼,奶奶就會說起她小時候在育嬰堂的事,嚇唬知白如果她不聽話就把她也送去育嬰堂。
長大后,她有時候會想,奶奶會不會怪她的父母把她丟在了那里呢?
奶奶曾經(jīng)有一塊青白玉佩,在她模糊的印象中是一條魚的形狀,魚尾上有一條小小的裂痕。玉佩奶奶一直隨身攜帶,從不離身。
她有一次趁奶奶不注意偷偷拿了她的玉佩玩,一轉(zhuǎn)身卻把它弄丟了。全家人找了許久也沒找到。
“育嬰堂的嬤嬤告訴我,我被送到育嬰堂時,帶著這個玉佩。那么多年,我想著,我爹娘有一天如果來尋我,看到這個玉佩,便能一眼認(rèn)出我來?!蹦棠贪参克f,“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那么老了,應(yīng)該再也等不來他們了,所以這玉佩,找不找得到也就沒有那么重要了。”
奶奶沒有怪她,自那天以后,也再沒有提過這玉佩。
回憶著往事,夏知白吸了吸鼻子,喝了一口紅茶沒話找話:“夫人,你的茶真好喝?!?br />
“那當(dāng)然,這可是最高級的紅茶。”
“謝謝夫人了,中秋節(jié)快樂!”
到了十月,學(xué)校里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人罷課。
夏知白幾乎每次上街都能看到各校學(xué)生舉著“改弦易轍”“出兵抗日”的橫幅游/行。
郵箱里的信封上蓋滿了“還我河山”的郵戳。
上海商界宣誓不買賣日貨,以顯示對日經(jīng)濟(jì)絕交的決心,報紙上用了很大的版面來報道,還放上了照片。照片上有上海商會會長和從南京親赴上海的財政部高官陸維楨。
夏知白放下報紙,就看到陸奚的臉。
她現(xiàn)在在圖書館里,現(xiàn)在這樣的時局,學(xué)校里也很亂,大家都沒有心思上課,很多同學(xué)都去南京請愿。
夏知白沒有參加游行,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便只有泡在圖書館,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像只縮在殼里的王八。
她常常在圖書館碰到陸奚,不過一般不交流,除了“讓一下”,“謝謝”這樣的話。
他總是獨自看書,身上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氣場。
窗外的銀杏樹葉落了一地。
歐陽教授宣布要找個實驗助手,夏知白想怎么輪應(yīng)該也不可能輪到她,她才一年級,雖然還沒分科,但她想報的是物理科,而據(jù)她所知,歐陽教授雖然教基礎(chǔ)生物,但主要還是搞醫(yī)科的。
然而,沒想到的是,歐陽教授竟然點名了夏知白。
“呃,教授,雖然我很高興能來當(dāng)你的助手,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難道是自己有什么巨大的潛能被發(fā)現(xiàn)了?
“因為上次的測試你是第一名。”
“可······”
“我知道你想說這是因為他們都去搞上街游/行去了,本來就沒多少人參加測試。”他打斷夏知白,攤了攤手,“這個我也知道。雖然你很蠢,但我看你常常留在教室到很晚,也不算太懶,做做刷管子的活還是可以的?!?br />
她環(huán)顧整個教室,的確也沒剩下多少人了。所以整體的意思就是矮個子里拔高個。
而且這其中可能還有些誤會,她在教室留到很晚主要是之前那段時間不想出去接受學(xué)校里同學(xué)各色眼光的洗禮,絕對不是因為勤奮。
“或許,你可以考慮明年選醫(yī)科,學(xué)物理是沒有前途的?!睔W陽教授見縫插針得說。
“???”夏知白哼哼哈哈得敷衍了過去。不過,想到做他助手或許能有機會找到公館藥物實驗的真相,于是答應(yīng)了。
然后,第二節(jié)物理課下課,她就被梁老師叫住了。
“聽說,你答應(yīng)了做歐陽教授的助手?”
“呃···是的。”她有種做了叛徒的心虛感。
“嚯,那個歐陽老兒,竟然和我搶學(xué)生!”
“我只是去刷刷管子,我還是會好好學(xué)物理的?!毕闹妆WC。
“我就知道你不會誤入歧途的,有眼光,這事不怪你,怪那個偽君子,整天把自己捯飭得人摸狗樣的也忒不要臉?!?br />
夏知白只能應(yīng)著,早聽說他倆水火不容,今天才曉得是這樣的光景。
等梁教授平靜下來,她才繼續(xù)說話:“教授,我最近有個問題,一直困擾我,想請教您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了,你說吧?!?br />
“我想問,愛因斯坦相對論里的時空穿越如果真的能實現(xiàn)的話,我們面對不好的歷史,應(yīng)該選擇改變嗎?”
“你的問題很新奇?!苯淌诮淌谛α诵Γ案淖儦v史這件事情。有很多可能,若單純只做一個猜想的話,或許,你做了很多,但最后還是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又或許,因為你的改變,衍伸出另一個平行時空,可能是好的改變,使一切變得美滿,也可能是壞的改變,引發(fā)更可怕的禍端。改變或不改變,都在于你自己的選擇?!?br />
說到底,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夏知白思慮良久,抬起頭:“嗯,我大概知道了。”
外面下起了雨,夏知白撐傘走出學(xué)校,晚秋的雨,沁入骨髓的寒意。
路過街口,卻見有數(shù)不清的人立在廣場上,寫著“抗日救國”和“收復(fù)失地”的橫幅被雨水打濕,灰褐色的傘面連成一片一片看不見邊際,聲聲“還我河山”伴著嘩嘩的雨,悲壯激昂。
夏知白忽然鼻子一酸,又有些難過。
她走到了那一片片傘里,或許,她改變不了什么,但她想與這悲壯歷史里的參與者感同身受。
站在那里,忽然,她看到陸奚,他也是放學(xué)路過,陸奚只瞟了她一眼,眼里沒什么情緒,腳步卻頓了頓,站到了夏知白旁邊,也沒有說話,夏知白用余光看他,他修長的手指握著黑色傘柄,靜默得佇立在雨中,雨絲打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遮住半只眼睛。
······
夏知白陪謝雨眠將一朵白玫瑰花放在了禮拜堂的墻角。
“活了那么多年,如今也算是懂得了什么是世事無常?!敝x雨眠跪在十字架前虔誠得做了個禱告。
世事總是難料,美好的東西易碎,尤其是亂世里。就像早上被一張張報紙傳遍上海的詩人徐志摩遇難的消息。
數(shù)月前,她們?nèi)ヂ犓闹v座時,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如今,卻成了報紙上一段訃告。
謝雨眠站起來,勉強展露出笑容,和夏知白往外面走去。
天氣一日一日得變冷。
學(xué)校放寒假以后,虞書峣回了紹興。家里就只剩下夏知白和斯賓塞夫人。
壁爐里燒著暖融融的炭火,□□窩在夏知白的腳邊蹭啊蹭,窗外飄著洋洋灑灑的雪,上海不常下雪,這是夏知白來到這個時代以后看到的第一場雪。
她推開窗戶,在窗口撒了些面包屑,希望可以幫那些麻雀度過這個冬天。
戰(zhàn)爭的陰云終究沒有放過上海。元旦過去沒多久,日軍便大舉進(jìn)攻上海。在閘北進(jìn)行轟炸,吳淞和持志大學(xué)等都沒有幸免于難。
整個上海人心惶惶。
自從民國政府提倡新歷,春節(jié)成了封建的代表,新派人士都不興過春節(jié),而今年的春節(jié)尤為慘淡。日本人的幾輪轟炸剛過,街頭到處都是坍塌的建筑和碎石瓦礫。
夏知白覺得不管怎么樣,年還是要好好過的,于是給自己打了打氣,去市場置辦年貨,但好巧不巧,又遇到了新一輪轟炸。
轟炸機低空飛行,從夏知白頭頂掠過,她捂著耳朵,還是覺得自己耳膜都快被震碎了。
一面墻倒塌在夏知白身邊。一時間粉塵四起,夏知白只感覺眼睛生疼,便什么也看不見了,陷入一片黑暗中。
“大家往那邊走,那里有地下室?!?br />
忽然有人喊。
一只手拉住了夏知白,出于本能,夏知白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得攥住了那只手。
她被拉著到了不知什么地方,耳邊充斥著哀嚎和痛苦呻/吟。走著走腳下還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那雙手扶住了她。
她被帶到了一處角落,忽然,她的腦袋被粗暴地按到了水里,也不管她如何的尖叫和掙扎,過了幾秒,那只手松開了她,一塊帕子蓋在夏知白的臉上。
“自己擦一下?!?br />
一個聲音在夏知白頭頂響起。
她摸索著自己拿著帕子擦眼睛,眼前終于又恢復(fù)了清明,前面的人漸漸變得清晰。
竟然是陸奚,他手里提著一盞油燈,微弱的光映在他臉上。
夏知白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個狹小的房間,地上是排成排的傷者,她發(fā)現(xiàn)剛才絆了她一下的那個人的一條腿已經(jīng)血肉模糊:“這是哪里?”
“地下室?!彼卮?,提高了聲音,“大家不要緊張!待在原地等空襲過去!現(xiàn)在這里是安全的?!?br />
地下室很黑,陸奚穿梭在受傷的人群里,手里的煤油燈時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他穿著白大褂,被血跡沾染得分不清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