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年
一
頭離開水面那一刻,夏知白覺得還能呼吸真是件好事。
天還灰蒙蒙的,她蹚著水爬上了岸,因?yàn)閱芰怂畡×业每人?,肺疼?br /> 好冷啊。她牙齒打顫,嘴里冒著白煙來。哆哆嗦嗦得掏出手機(jī),黑屏,甩了甩還是沒有反應(yīng),手機(jī)進(jìn)水壞了。
夏知白看了看手表,凌晨四點(diǎn)。
昨晚,她收到一封從美國發(fā)來的郵件,說奶奶幼時在育嬰堂認(rèn)識的“姐姐”住在華盛頓,但因?yàn)槟昙o(jì)太大有諸多不便,無法回到中國,得知夏知白在加州留學(xué),所以讓自己住在加州的孫子先和夏知白聯(lián)系。
夏知白的奶奶在育嬰堂長大,兒時有個“姐姐”一直照顧她,可是后來她和姐姐被分開收養(yǎng)了,姐姐去了國外,在那個通訊不發(fā)達(dá)的年代,被不同的家庭收養(yǎng)以后,遠(yuǎn)隔重洋,便意味著斷絕音信。
她們不是親姐妹,只是一起度過了一段困苦的時光。但她知道,找到姐姐是奶奶的愿望,所以她發(fā)了尋人啟事,即使希望渺茫。
讓她沒想到是,這個尋人啟事真的能收到回音。既然如此,她一定要幫奶奶找到這個人。
東方的天空泛出魚肚白,天一點(diǎn)一點(diǎn)得亮起來。夏知白有些著急得往前趕,只是泥濘骯臟路的面和路旁低矮破敗的房屋顯得有些陌生,她走著走著越發(fā)覺得不對勁兒,明明是仲夏,可為什么那么冷???
隨著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得升起,路上來往行人漸多,他們衣著打扮很是奇怪,有梳著三七分的油頭的,有穿著長袍馬褂的,還有西裝革履戴著高高的禮帽的,滑稽得仿佛馬戲團(tuán)里的魔術(shù)師······
夏知白遠(yuǎn)遠(yuǎn)看見白渡橋,于是往白渡橋走去,橋上的情景使她幾乎目瞪口呆,黑色老爺車和騾子并駕齊驅(qū)。黃包車夫從身邊跑過,車上的鈴鐺發(fā)出“叮叮?!钡穆曇?。
“賣報!”小報童靈巧得穿行在車水馬龍之間,“賣報!賣報!立法院院長胡漢民被囚!”
賣報的小孩走得急了,一不留神撞在了夏知白的身上,報紙撒了一地,小孩趕忙蹲下來撿報紙,她跌在了地上,腦子一片空白得撿起一張報紙,報紙刊頭印著“申報”兩個大字,邊上是繁體小楷印的民國二十年三月一日。
“這是今天的報紙?”夏知白覺得很奇怪。
小報童忙著撿報紙,點(diǎn)點(diǎn)頭:“那當(dāng)然,小姐要來一份嗎?”
“開什么玩笑?”夏知白背脊發(fā)涼,有些六神無主得站起來走開了。
小報童丈二摸不著頭腦,奇怪得看著這個小姐遠(yuǎn)去的背影。
“民國二十年?”夏知白掰了掰手指頭,“辛亥革命1912年是民國元年,那么民國二十年應(yīng)該是1931年?掉個河掉到了1931年……這是什么騷操作,還是……我腦子進(jìn)水了?”她使勁兒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瓜子,希望自己能從這個奇怪的夢中醒過來。
然而并沒有用,夏知白絕望得站在白渡橋上,蘇州河里晶瑩的泡沫在浪間閃光,河里停滿了貨船。
兩岸米鋪銀行堆棧林立,腳夫光著黝黑的膀子扎著白褲子,像牲畜一樣得忙碌著來來回回裝卸貨物。
春寒料峭,不遠(yuǎn)處黃浦江上籠罩著白霧,冒蒸汽的大輪船在濃霧里顯著紫色的輪廓。外灘,陽光打在歐戰(zhàn)勝利紀(jì)念碑上,萬國建筑群還在沉睡,這個時代匯豐銀行還是上海灘最高的建筑。浦東一片荒蕪,不見了東方明珠塔。
?。保梗常?,辛亥革命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個年頭,帝國的余暉不再,前途卻依舊迷?!?br />
二
“鐺鐺鐺”沙遜大廈的鐘聲把她拉出了思緒。
她跨過白渡橋走到十六鋪碼頭,偶爾有雙層公交和自行車與夏知白擦肩而過,她印象中正對著十六鋪碼頭的就是南京路了。
“故地”重游,南京路繁華依舊,路中間鋪著電車的鐵軌,電車緩緩駛過,發(fā)出叮叮的聲音。路兩邊有各式的商店和鋪?zhàn)?,抬頭是交錯電線。五顏六色的招牌,一直延伸到街道上。
夏知白走近一面櫥窗,窗明幾凈的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因?yàn)殡[形眼鏡掉在了水里,現(xiàn)在她要把臉貼到櫥窗上才能勉強(qiáng)看清楚自己。
玻璃里的她像個水鬼一樣,頭發(fā)濕漉漉得搭在頭皮上,妝也花了,糊掉的眼影和口紅讓她顯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
她徒手抓了兩下自己亂糟糟的頭發(fā),翻包找化妝品,卻發(fā)現(xiàn)化妝品全部都進(jìn)了水,眼影,腮紅,散粉都變成了糊糊,樣子慘不忍睹。
唯一存活的是之前定的那支口紅,回國前剛送到于是被她隨手揣包里了,夏知白對著櫥窗一通抹,姨媽色的口紅在凍得發(fā)紫的臉上使她顯得更加古怪。
她轉(zhuǎn)過身,見一個小女孩用驚訝又嫌棄的眼神打量著她,仿佛她是一只妖怪。
“沒見過美女嗎?”夏知白甩了甩頭發(fā),結(jié)果一頭濕發(fā)蓋在了臉上,小女孩被嚇得落荒而逃。
路旁的餐館飄出來的香氣,夏知白的肚子咕咕叫了一聲,她打開錢包嘆了口氣,里面都是印刷于二十一世紀(jì)的鈔票。
在一個僻靜的小巷子里,夏知白找到一間鋪?zhàn)樱厦鎸懥艘粋€大大的“當(dāng)”字。
“有人嗎?”
她走進(jìn)光線昏暗的屋子,一股酸腐的霉味讓她忍不住捏起了鼻子,屋子的角落里到處掛著蜘蛛網(wǎng)。
戴著瓜皮帽,留著花白胡子滿臉褶子的精瘦老頭從柜臺后面探出頭來:“當(dāng)東西?”
“對。”她摘下了身上的手表,戒指,耳環(huán)……摸到項(xiàng)鏈時手卻頓了一下,那是媽媽送她的,遲疑了片刻還是放棄了。
她把東西攏了攏:“這些值多少錢?!?br /> 老頭顫巍巍得將手表舉到放大鏡前仔細(xì)觀摩了片刻。
“這手表是意大利的奢侈品牌。”夏知白補(bǔ)充道,指望這表能當(dāng)個好價格。
“洋貨?”老頭抬眼打量了夏知白一番,看她一身怪異的打扮,倒是的確有幾分洋人的鬼氣,“活當(dāng)還是死當(dāng)?!?br /> 夏知白急著套現(xiàn):“死當(dāng)”
老頭于是顫巍巍得伸出兩個手指頭,拖長了音調(diào),聲音有氣無力的讓人有點(diǎn)瘆得慌,“按規(guī)矩是這個價?!?br /> “兩百?太低了吧?!?br /> 老頭糾正她:“二十,二十大洋。”
“什么?”夏知白覺得難以置信,“才二十?”
老頭瞇起眼睛,眼里劃過一絲狡黠:“你這表做工雖然不錯,但是明顯進(jìn)過水,按照行情手表也就是十幾圓……若是不信,也可以去其他地方轉(zhuǎn)轉(zhuǎn)”
說著便要拉上窗口的簾子。
“哎,等等,”夏知白伸手拉住簾子,“我也沒說不當(dāng),只是這價錢,可不可以再商量商量?!?br />
三
夏知白與當(dāng)鋪的老頭討價還價一番了最終以二十五個大洋當(dāng)?shù)袅耸直砗蛶准罪?。她拎著錢袋子打算先去吃頓飯。
當(dāng)鋪外是條長巷,她沒走幾步,突然,一個戴前進(jìn)帽的男人從身后跑上來抓住她的錢袋一扯。
夏知白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去追:“小偷!”
那人跑的很快而且很熟悉這一片的弄堂,夏知白追著他拐過了幾個巷子,距離越來越遠(yuǎn)了??炝邥r她看到街口有一個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忽然感覺看到了曙光。
“小偷!快幫我攔住他!”她指著戴前進(jìn)帽的男人朝警察大喊。
然而那警察紋絲不動面無表情得眼看著小偷從他面前跑了過去,連手指都沒有抬一下。
小偷往更深的巷子里一拐,等夏知白追到那兒已經(jīng)沒有半點(diǎn)影子。
她氣喘吁吁,也走不動了,無奈得在路邊找了個臺階坐下。
那警察卻在這時走了過來。
他個子不高,精瘦,歪戴著警帽,一只褲腿卷著,反手拿著警棍,悠哉游哉。
夏知白捂著胸口大口喘著氣:“你……你剛才沒看到那個小偷嗎?”
“我有點(diǎn)耳背,剛剛沒聽清。”這警察操著一口上海話,一臉的痞氣得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夏知白聽這話差點(diǎn)氣厥過去,起身就要走,那警察卻伸開雙臂把她攔了下來。
“儂證件有伐?”
她緊張起來:“什么證件?”
“是鄉(xiāng)下頭來的吧?”警察上下打量著她,“黑戶?呵,城里沒登記罰款一個大洋。”
“一個大洋?我剛被偷!哪里還有錢給你?那我還是去牢里吧,你們管飯嗎?”
他翻了個白眼,又似乎盯上了她背著的包,“那個打開來看看?!?br /> 不得已她只好把包的拉鏈拉開來。包里是香水化妝品,繼父那疊劇本,兩件貼身的衣服,以及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在當(dāng)鋪的時候,她早就看過了,沒什么值錢的。
警察隨手翻了翻拿出香水,似乎對這個包裝華麗的東西很感興趣:“這是···花露水?”
“這是香水,法國的。”
“洋貨?”警察把瓶子舉在陽光下端詳了一會兒,又打量了一遍夏知白的水鬼裝扮,一臉的懷疑,“你是做什么的?妓/女?還是私逃出來的小姐?不會……是你偷來的吧?”
夏知白眼珠子一轉(zhuǎn)編了一段離譜的瞎話:“不不不······您誤會了,我是個孤兒,嗯……被一個法國來的傳教士收養(yǎng),我就是出來買點(diǎn)小菜,你看我買菜錢都被偷了,現(xiàn)在要回教堂去,這香水您喜歡的話就送給您了?!?br /> “教堂?”洋人不好惹,警察一臉將信將疑的神色:“那你會說洋文嗎?”
“you stupid jerk!(你這個混蛋)”夏知白說得面無表情。
“什么意思?”警察問。
“夸您!嗯……您很英俊的意思?!?br /> 那警察信了,也沒有追究為什么法國傳教士收養(yǎng)的丫頭說的是英國話。
“那是什么?”他翻開了她的錢夾,里面是銀行卡和美鈔,上面印著美利堅(jiān)合眾國的英文,還有富蘭克林。
他沒見過,但覺得應(yīng)該是錢:“喲,洋錢。你還說沒錢!”
“你聽我解釋,這是美鈔,”夏知白將錢包里大半的鈔票都塞進(jìn)了警察手里,“但在中國很難用得出去······”
“是這樣嗎?”警察滿意地將香水和鈔票都揣進(jìn)了口袋?!靶?,你可以走了,我會幫你查查看是哪個小混混搶的錢?!?br />
夏知白趕緊開溜:這個時代的治安也太混亂了吧。猖獗的小偷,警察釣魚執(zhí)法還勒索,果然是黑暗的舊社會!
一陣風(fēng)吹過,夏知白打了個噴嚏,抱著雙臂瑟瑟發(fā)抖,鞋子濕了,一直穿著所以很難受,襪子也冰涼涼的。她摸了摸上衣胸口的袋子,還好她有先見之明,想到可能會有些突發(fā)情況,把錢分散了一部分放進(jìn)貼身的衣服口袋里。她現(xiàn)在全身上下還有七個大洋。
她花了兩角錢買了個餅,看著暗下來的天色,夏知白忽然覺得寂寞,今晚晚上該睡哪里?
街邊有個幾個表演雜耍,因?yàn)樘鞖獠缓脹]有觀眾,也跑到街邊來休息。有個小孩,應(yīng)該是這幾個表演雜耍的里面年齡最小的了,才四五歲吧,光著屁股沒穿衣服,夏知白抬眼看了看其他人,也是衣衫襤褸,想來是沒有更多錢給小孩買衣服了。
那小男孩坐在夏知白邊上,圓溜溜的眼睛盯著夏知白的餅,口水啪塔啪塔得滴下來。
“額……”無奈,夏知白只能忍痛掰了一半的餅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