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們下了火車,離開站臺,在大雨中穿過站前廣場上的人群,他的手都一直攥著她的手腕。可是當他們徹底走出火車站之后,顯瑒卻把手松了,他只是背著獵槍,悶頭走在前面,把一個后背給明月。他的步伐太快,步子又邁得大,她得小跑才能跟上。雨水把她的頭發(fā)還有臉上的妝容沖得唏哩嘩啦,一腳踩在沒深沒淺的水坑里面,泥點子能崩到臉上去。她一邊走一邊琢磨,忽然間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腳踩住,停在原地,再沒跟上去。顯瑒自己走出去七八丈遠,慢慢回過身來。
明月抹了一把臉,隔著雨水布成的簾子問他:“跟誰,跟誰發(fā)脾氣呢?”
“你心里知道。”他聲音不大,但足夠她聽得清清楚楚。
她跑了幾步,到他跟前,用一根指頭指著自己:“是,是跟我不?小王爺是跟我來勁兒呢,是吧?”
他看著她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從牙關(guān)里面說出來:“我要是沒回來呢?這輛車要是沒故障,按時間走了呢?明月你是不是就真的嫁到別人家里去了?是不是?!終身大事兒妥當了,姑娘心里高興吧?在我這里粗茶淡飯地糊弄您,平時待您還不客氣不周到,這回可解脫了,是吧?……”
顯瑒這幾句話沒說完,明月只覺得像有一把刀刃飛薄鋒利的小刀在她的心上來回的割,割得血淋淋,流得滿胸口都是,張開嘴巴就要吐出來一樣,她的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汗水,橫流漫卷了一片,下一秒鐘難以控制地叫起來:“那我怎么辦?!那我怎么辦?!”
“你辦得很好啊!”他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狠狠往上一帶,兩個人的額頭幾乎撞在一起,他忽然知道,自己一直壓抑的,滔天的怒火究竟是沖誰來的了,對,是她,就是她!他以為她被迫出嫁,應(yīng)該誓死抗爭,五花大綁地被困在車上,等著他來營救。誰知道這人身上穿著漂亮的洋裝,形容鎮(zhèn)定。誓死抗爭?分明是帶著對新生活的向往和幸福,就要逃出升天。他把她從車上弄下來,一邊走一邊想,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自己不是把人家好事兒給攪了吧?那可是損了陰德了啊……
“我也不想!”她用力地要把自己的胳膊從他的掌握中抽出來,可是他攥得那么緊,想要把她的那一節(jié)手臂生生掐折一樣。
“那你怎么不鬧不跑不叫不去找我?!”
她終于“哇”地一聲哭出來,幾乎同時,卯足了力氣一腦門撞向顯瑒的臉,他顴骨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吃了一記,忽然吃痛,手上松了,明月的手抽回來的同時轉(zhuǎn)身就跑,可是腳還沒邁開,就被他一把抓住肩膀,狠狠地拽回來,摔在他懷抱里。她所有的哭聲被收納在他的胸膛里,一邊哭一邊攥緊了拳頭打他,頭臉肩膀后背,所有能夠得著碰得到的地方,真地用了力氣,連自己的手都疼了,可這個人不躲閃也不抵擋,只是用身體包裹住她,承受住她。他們像兩株纏繞的藤。
雨越下越大,賣糖炒栗子的婦女躲在屋檐下面,看這對男女在雨中追逐吵鬧叫嚷最后又擁抱在一起,輕輕說,作孽,作孽。
很久之后,汪明月長大了,見的人和經(jīng)歷的事情多了,發(fā)現(xiàn)無論她后來有多惱恨這個人,討厭這個人或者認為他有多混賬,她都必須承認,跟所有人相比,顯瑒是個真的男人,事情來了不會躲,有了麻煩他來扛的男人。
那天他沒有帶她走,沒有隱藏她,沒有任何選擇任何一種妥協(xié)或者折中的辦法,只是把她直接領(lǐng)回王府,對福晉和所有的家人說明月從此是我的人,這件事情過去了,我再不追究,但今后誰也不能要她走,誰也不能難為她。
那天早上彩珠吃到了一個邪門的雙黃雞蛋。不久之后的晚上,數(shù)個月不省人事的老王爺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撒手西去。老王爺手上的綠玉扳指傳到了小王爺手上。后來福晉一邊喝湯藥一邊對彩珠說:“從此他是一家之主了,你順著他,別想太多了,自己也好過一點。”
彩珠輾轉(zhuǎn)反側(cè),百爪撓心,一日下午忽然見格格們買的幾只貓在院子里鬧,一會兒這幾只湊到一起去咬那一只,一會兒又換了搭子,再合伙去收拾另一只。她忽然就霍然開朗了,今時今日的好不是永遠的好,你們現(xiàn)在在一起,誰知道以后會不會又相互咬得遍體鱗傷呢?
老王爺?shù)念^七,割據(jù)此地的軍閥來王府上香。事畢,顯瑒把大帥讓到后面飲茶,聊了幾句之后,大帥提起了一件事情:東北方向,最近土匪猖獗,借著山勢地形打家劫舍,擾的附近一十三縣民不聊生,眼下正是秋后,土匪們囤糧食的當口,大帥打算親自帥兵剿匪。
顯瑒以為這軍閥又是要錢來了,誰知他想要的其實是別的東西。
“興兵之前要先振士氣,壯軍威。我要整一個閱兵式,想要跟小王爺借個地方。”
顯瑒喝了一口茶,心下沉吟:果然我料得不錯,這軍閥的胃口越來越大。
“想跟你借太祖的點將臺。”軍閥說。
顯瑒慢慢地把手里的茶杯放下。
顯瑒從小就唱這樣一首歌謠,
點將臺,點將臺,太祖策馬揚鞭來。
點將臺,點將臺,太宗建制傳世代。
點將臺,點將臺,世祖挺兵山關(guān)開。
歌謠里的這座點將臺,在奉天市中心圓形廣場的正南方向,是個長十丈,寬七丈的兩層漢白玉平臺。在這座點將臺上,太祖爺爺努爾哈赤揮旗誓師,率領(lǐng)著他的八旗子弟在東北雪原上所向披靡。在這座點將臺上,太宗皇太極建立大金政權(quán),奠基滿清二百余年的江山偉業(yè)。在這座點將臺上,世祖皇帝擂鼓勵兵,終率將士入關(guān)進京,統(tǒng)一華夏。
而如今,而如今,顯瑒看著眼前這位掌握著本地人馬兵權(quán)的軍閥,如今你也要學我滿清先皇,站在這個點將臺上閱兵?你也要成就偉業(yè),建朝立國?
他在屈辱和惱恨中覺得自己的骨頭發(fā)緊,臉上卻輕輕地笑了:“大帥跟我借這個點將臺,是有大用處啊……?”
“剛不是跟小王爺說了:我要作閱兵式,振士氣,壯軍威……”
“您既是跟我張口,關(guān)于這點將臺的掌故肯定是了解的。大帥要做的是剿匪安民的大好事兒,人馬我沒有,就是有點家丁,但您要是有別的需要,軍餉,糧草,那我一定再所不辭。”
軍閥沉了臉:“小王爺以為我是來化緣的?……您給我個痛快話,借,還是不借?”
顯瑒拱拱手:“借。大帥張口,那我一定借。只不過,要是之后哪里有什么不周到,您要記得,我是勸過您的。”
軍閥也笑著拱手:“那我先謝謝小王爺了。”
那軍閥擇了黃道吉日,在圓形廣場的點將臺上誓師剿匪。他親自帶兵赴吉林,一連五場大捷,果然氣勢如虹,殺的土匪人仰馬翻,充盈了自己的銀庫糧倉,又收編了不少驍勇人馬,迅速成長發(fā)達,儼然成了大物。只不過,在一場小戰(zhàn)之后,軍閥解手的時候,被山中流彈擊中咽喉,撲通倒在地上就再也沒起來。軍閥手下好不容易整編出來的人馬又散成了無數(shù)小系,剛聚起的城又變成了砂。坐鎮(zhèn)奉天城的大帥又換了幾任,可是人人心里犯了忌諱,誰也不敢再去打聽那圓形廣場正南方向的點將臺了。
奉天城會蘭亭澡堂子里面,遺老遺少們的解釋帶著幸災(zāi)樂禍和洋洋自得。
“點將臺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太祖太宗還有世祖爺爺點兵檢閱的地方,那是皇帝,天子,真龍站的地方,凡夫俗子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也敢往上躥?這不是要自己的命嘛?!”
然后他們繼續(xù)罵那不肖子孫小王爺,罵他怎么就這么沒骨氣,就真地讓軍閥的臟腳就真的踩在那點將臺上,罵他之后還有沒有臉面去見列祖列宗。
誰也不知道軍閥死的當日,小王爺顯瑒自己在祖廟跪了一天一宿。就像誰也不知道那從山野中射向軍閥的流彈究竟是誰的安排和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