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天晚上，煩躁的南一正在自己房間里面用嘴巴翻書頁，傭人敲門進(jìn)來：“二小姐，紹琪少爺來了。說想要見見您。”南一心想，這人好久不出現(xiàn)了，忽然來找她，不知道什么名堂，便慢慢悠悠地穿上袍子，掬著手出來見紹琪。
    紹琪正在劉先生的書房里喝茶吃點心，倆人一照面，都有點奇怪：紹琪不知道南一手傷的狀況，南一呢，只見紹琪造得又黑又瘦，活像變了一個人，他身上還穿著原來的襯衫褲子，可空空蕩蕩的，像別人的衣服掛在身上一樣。可是人卻嬉皮笑臉，眼珠亂動，精神頭兒好極了。
    “你怎么了？”南一問道，“你這段時間去哪里了？”
    紹琪把最后一塊點心放在嘴巴里：“怎么你去找我了？”
    南一道：“沒有啊。你來我才想起來有你這么號人。”
    她的搶白，紹琪該聽不到的時候一律聽不到：“我忙大活兒去了。我問你點事兒，你給我老實答復(fù)。”
    “啥事兒？”
    “你在報館究竟是干啥的？我說具體工作。”
    “文字工作啊。”南一道。
    “說實話。”
    “校對稿子。”她有點沒面子，三四年了，就在這職位上一動沒動。
    “能進(jìn)入印刷車間不？”
    “那可不是一般人能進(jìn)的。稍有差池，責(zé)任重大。”南一道，她看著紹琪，滿腹狐疑，“你到底要干啥？”
    紹琪從懷里拿出一張紙來：“你來看看，這幾個字認(rèn)得不？”
    南一接過來，豎看不認(rèn)識橫著就明白了：“這不‘大日本’嗎？什么東西？”
    “圓型廣場那邊的建筑群，拼在一起，就是這幾個字。”
    南一剛跟譚芳見面，聽得紹琪此言，脖子又硬了：“他們這是要干什么？”
    “你還記得我原來跟你說過一次，圓形廣場，點將臺那一塊的風(fēng)水嗎？”
    “你說點將臺是地下暗河的泉眼，跟這個什么關(guān)系？”
    “還有爐果嗎？我這餓啊。”紹琪端著空盤子問南一。
    南一立即推開門讓傭人再拿來一些。
    紹琪道：“我這些天喬裝打扮混到日本人的工地里面去了。那里層層守衛(wèi)，管理甚嚴(yán)，我是好不容易混進(jìn)伙房里去了才把整個建筑圖形弄了個明白。他們要建的是一長排的房子，形狀是‘大日本’，勢頭正是要扎進(jìn)點將臺那兒封住的泉眼。這招厲害著呢，風(fēng)水上叫做‘亢龍入海’。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滿清皇帝正是因為占了這處風(fēng)水才成功入關(guān)，統(tǒng)一全國的。”
    南一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你是說，日本人是要……”
    “究竟是要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現(xiàn)在情況不好，處處見野心。上星期教育局和文化局開會，我不在，聽人說的，日本人派了官員來跟我們局長要求，加長基礎(chǔ)教育階段小學(xué)生日語的學(xué)時數(shù)，要達(dá)到跟國文同樣的時間——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兒。你跟我住在城市里，商店里面看到日貨總覺得再平常不過，這是他們運來的東西，他們運走什么你知道嗎？我同學(xué)做測繪的，現(xiàn)在遼南十個煤礦，有七個都是日本后臺……”
    南一看著紹琪，真想把譚芳的事情告訴他，眼睛瞪著，嘴巴咬著，使了半天勁，總覺得還不夠熟不能什么都說，只是問他：“照這么看，不會，不會打仗吧？”
    “這個我也不知道。”紹琪道，“只是現(xiàn)在國家正亂，他們的野心現(xiàn)在暴露出來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傭人又拿了點心來，紹琪捧著盤子吃。
    南一問：“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想把這事兒鬧大！”紹琪道，“日本人要藏著的，我想揭開了給中國人看。軍閥，政府，還有老百姓。我找你就想跟你說，等時機(jī)成熟，我畫個圖寫個文，你給我發(fā)到報上去。先跟你打個招呼，你可做好準(zhǔn)備嘍。”
    南一一屁股坐在紹琪跟前，臉差點沒湊到他臉上：“還要做什么準(zhǔn)備！你現(xiàn)在就寫了，我偷進(jìn)印刷廠，明兒就能見報！我跟印廠管事兒的熟，請他吃過面條的。您說吧，一句話，我萬死不辭。”
    紹琪把她推開半臂：“別一聽鬧事兒就激動得跟什么似的。我還沒調(diào)查完整呢。身上太臭了，回家洗個澡，順便過來見你一面。剛才我話沒說完。日本人建這個‘大日本’的樓群，如果沒有拿到點將臺，那就是沒有用的。他們現(xiàn)在對點將臺還沒下手，我查明白了，它還在中國業(yè)主手里，并沒有像廣場上其它地塊一樣被日本人收購。只要中國人不賣，日本人也做不了大文章。”
    “……誰？誰是點將臺的業(yè)主？”
    “滿清的旗主小王爺，愛新覺羅顯瑒。”
    南一聽了，只覺得心里咯噔一下，當(dāng)即愣在那里。
    “而且，日本人計劃在那里建什么，我也想要整明白。”紹琪看看她，“話說整個工程的總建筑師可真是夠鬼的，能想到這么個陰招兒占風(fēng)水，這不是踩人喉嚨要人命嘛！我還真見了一面，年紀(jì)不大，狡猾謹(jǐn)慎啊，叫做，東修治。南一，南一，你眼睛怎么長長了？發(fā)什么呆啊你？”
    南一用手指尖夾了一個果子放在自己嘴巴里，紹琪一席話把她說得心里面亂成一片，像小時候跳的橡皮筋被纏得亂七八糟怎么樣都解不開，她想到明月，兩個為了她你死我活的男人如今又為了點將臺變成了較力的雙方。時代太亂，局面龐雜，結(jié)果怎樣誰都難說，可是不祥的預(yù)感已經(jīng)籠罩在南一心頭。
    紹琪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你？哎你這手怎么弄的？”
    南一看看他：“是劉大胡子。”
    紹琪不解：“你被人襲擊了？報警了嗎？逮到了嗎？”
    “沒有。”南一搖頭，“劉大胡子捉不住，逮不到，我走運的時候他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倒霉的時候，就是他來拜訪了。”
    紹琪似懂非懂，看著南一，笑嘻嘻地：“你這人胡說八道的時候最可愛。”
    他說話又造次了，南一冷哼一聲：“誰可愛了。這詞兒離我遠(yuǎn)著呢。少這么說我。”
    “我要走了。”紹琪不以為意，“回家睡一覺。明兒一大早還要去工地呢。你家點心儲備得不少，我媽的點心罐子都見亮了。今天跟你打招呼的事情，一，你給我記牢了，到時候讓你干啥你干啥；二，我不下令，你不許跟人說，聽見沒？”
    南一挺煩他這個命令的語氣，轉(zhuǎn)念一想也是正事兒，便撇撇嘴巴答應(yīng)了。
    她跟著紹琪到玄關(guān)處，見他低頭穿鞋子的時候，脖子后面幾個圓形傷口，已經(jīng)結(jié)了黑色的痂，就問他真是怎么弄的。紹琪道：“嗨，在工地干活兒的時候，燙到了。”
    南一嘆了一口氣，在他身后說：“紹琪啊，你做這些事情，危險不？你可小心啊。”
    他鞋子穿好了，轉(zhuǎn)過身來看看她：“你總算關(guān)心我是不是危險了。”他那張臉仍是笑嘻嘻的，“這事兒肯定不安全，但是我還算小心。可如果不做，我覺得活著就沒意思，被人當(dāng)做傻子蒙在鼓里就更沒意思。我是老百姓，但不是愚民，誰把我當(dāng)傻子，那也不行……”
    紹琪幾句話不知怎么把南一的眼淚給說出來了，她不愿意他看出來，就拍拍嘴巴，打了個呵欠，一邊擦眼角一邊說：“行啊，你說的我記得了。你放心，我是你一邊兒的。”
    她送他穿過院子去大門，紹琪出門之前，四下看看，見劉家其他人不在跟前，忽然上來捏了一把南一受傷的手，南一疼地跳了起來，當(dāng)時就急眼了：“你干啥？你要干啥？！作死啊？”
    紹琪道：“沒事兒，給你個念想。”
    “我踹你。”
    “走了，走了。”紹琪身形敏捷往外竄，砰的一聲從外面把門給關(guān)上了。
    南一去把門插上，動作慢，腳步沉，心想剛才自己對紹琪說了一句謊話，她說自己沒去找他，實際上他不在的這段時間里，她都去他辦公室兩次了。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是小事，沒啥關(guān)系。她更惦記的是明月。
    在小王爺顯瑒收到日本人第三份禮物的黃昏，明月正趴在自己的桌子上睡午覺。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還是差不多十幾歲的年紀(jì)，在一個最熟悉的院子里，在一個后來被燒毀的小樓前。那棟樓在她此時的夢里還是完好的，鮮明亮麗的紅瓦屋頂，藍(lán)青色的柱子，檐梁飛起，雕著金色羽毛的鳥還有青色的小獸，匾額上沒有小樓的名字，卻有犯上的四個字“紫氣東來”，這四個字她只有在故宮正殿前見過的。下人們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她看看自己身上的織錦裙袍，手上碩大的戒指，又摸了摸頭上戴的旗頭，心里面覺得好奇怪：這不是顯瑜大格格的排場嗎？怎么就這么放到我身上了？
    有家人一前一后抬來了金色的大禮品盒，盒子上用紅色的大亮綢系著花，下人牽著她手讓她把花打開看里面的禮物，明月扯開綢子，揭開盒蓋，但見里面竟是一個人，半跪著仰臉看她，不是小王爺顯瑒卻是何人？
    明月當(dāng)時愣住了，伸手把顯瑒扶起來：“王爺你，你怎么鉆到盒子里去了？”
    “我來伺候姑娘啊。”顯瑒答道，理所當(dāng)然。
    “伺候我？”她指了指自己鼻子，“您要折煞我了。”
    “從前我是主子，今后姑娘給我當(dāng)主子。”
    “這不沒規(guī)矩了？”
    “姑娘不是就要如此嗎？”
    “誰說我要這個了？”她看著他，急得夠嗆，“我不要給王爺當(dāng)主子，也不要王爺跪我，只要王爺真心待我，就什么都好。”
    他握著她手：“哪里有不真心待你？可是每次做事，每次說話，出了口，再進(jìn)了你的耳朵就走樣了。”
    “在怪我多心？”
    “哎你不能怪你。跟著我怎么多年，委屈比舒坦的時候多。想要討好，還弄巧成拙。”
    她撲進(jìn)他懷里，說不出話來。
    他輕輕拍她肩膀：“走吧，跟我回去。喝茶，吃酒，聽?wèi)颉！?br/>     她點點頭，直起身，忽然見到眼前一片火光，“紫氣東來”的小樓陷入火海，她跟小王爺還哪里有歸路？明月心里驚慌，卻用身體護(hù)住顯瑒，向外用力推他，忽然驚覺身邊人已不是他，抬頭看，竟是一張陌生臉孔，仔細(xì)辨認(rèn)，似是修治，剛剛有點放心，又覺得他分明不像！這是個陌生人！后面的火舌撲上來，明月“啊”地一聲大叫，陡然驚醒，發(fā)覺竟是噩夢一場……
    與此同時，日本人把第三份禮物送到了王府。王爺正在書房看書，聽說日本人又來了，也不用李伯芳在前面擋著了，掛上袍子，趿著鞋親自出來見客，見了那端正的配著高級軍銜的軍官就哈哈笑起來：“又來了？我欣賞你們，還真有股子勁頭。來的人還一次比一次大。真把我當(dāng)回事兒。謝謝啦。”
    這一位聽隨身帶的翻譯把話傳給他也笑了：“誠意合作，請您明鑒。請王爺收下禮物，我回去也好給長官復(fù)命。”
    他從懷中取出禮物雙手呈給顯瑒。只見那是一個褐色牛皮紙信封，中間略微隆起，小王爺接過來，也沒打開，就在上面摸了摸，按了按，略微沉吟：“哦，我明白了……”
    軍官起身看著他。
    顯瑒道：“不如這樣：你回去跟你主子還是長官什么的回個話，就說后天晚上六點我請客，鹿島飯莊，三樓雅座，錦繡廳，請他出來，見個面，喝點酒。我現(xiàn)在已有答復(fù)，怕你回去學(xué)不周全，我親自見他一面，可好？”
    軍官考慮了一下，頷首行禮：“明白了。”
    日本人走了，一直站在小王爺旁邊的李伯芳心想：這小日本子錢也送過了，封地也許諾了，此番這是送了什么稀世珍寶能讓小王爺答應(yīng)親自見面給答復(fù)了？
    他心里正犯合計，顯瑒向他搖了搖手里的信封：“他們花樣挺多。”他說著就呲地一下把信封打來了，將里面那東西倒在手心上。
    李伯芳一看：一枚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