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
無論暗中算計問寒的是施天青或是旁人,他所做不過是為了避免鳳棲君知道施天青的出現(xiàn)。
“我想回白玉京問問師尊?!?br />
問寒猛然反應(yīng)過來,憤憤以拳擊掌道:“原來那人早算計好了?!?br />
他提醒道:“殿下在人間太久忘了時日,如今百歲祭早已開始,天帝與四位城主皆在閉關(guān)修煉,這一閉關(guān),殿下就算心有懷疑也見不著鳳棲師叔,更遑論驗證?!?br />
這時機(jī)卡的太巧,林焉聽完,眉宇間又添了幾分厚重的情緒。
一瞬間莫名的電光火石,林焉只覺隱隱有些心悸,他掐著眉心,一雙眸子讓那火燭映得發(fā)亮,“你說……師尊是否知曉,那琉璃燈中,封印著施天青?!?br />
林焉的母親在他出生后不久就香消玉殞,而這琉璃燈一直保存在鳳棲手中,直到他如今前往人間,鳳棲才將琉璃燈交給他。
他先前一直猜測是施天青或與他母親有關(guān),亦是被他母親封于琉璃燈內(nèi),可現(xiàn)在想來,也未嘗不會是鳳棲師尊所為。
問寒沉思須臾,徐徐答道:“殿下這般推斷,便是不合情理了。鳳棲師叔待殿下如父如兄,他若是知道,為何不早告訴殿下,還將這琉璃燈給殿下做防身的靈器,讓咱們把施天青放出來?”
“幸而咱們在劉家?guī)X就用了那琉璃盞,若真是等到生死存亡之際,卻發(fā)覺那許愿靈器是個假的,豈不將殿下至于水火之地。再者,若真如此,那暗中之人又何苦防著我把琉璃燈中的秘密告訴鳳棲師叔?”
“也對,”林焉閉上眼,指尖順著眉頭往外一下一下揉按著,“是我想岔了?!?br />
“殿下早些休息吧,思量過甚反而容易鉆牛角尖,”問寒勸道:“該水落石出時,自會有蛛絲馬跡?!?br />
林焉聞言也不再反駁,他伸了個懶腰,把書往邊兒上一放,輕輕吹熄了那斑駁的紅燭。
晨光熹微,一行四人在客棧門口碰了頭。
施天青瞅著林焉的模樣,問道:“你在等人?”
林焉“嗯”了一聲,目光卻被引去了別處,分明還早著,那客棧對門的宅子卻像是格外熱鬧。
一雙老夫婦哀哀切切地握著一名書生的手,那書生著一身月白長衫,外頭套著件雪色的披風(fēng),襯得人格外清雅。
此時正背著包袱,身邊跟著兩個仆從,像是要遠(yuǎn)行的模樣。
那老母親邊抹著淚囑咐著什么,似乎還想再給那書生填些衣物,卻被那書生拒絕了,瞧那衣裳打扮,雖算不得十分富裕闊綽,卻像是官宦人家。
“人家的兒子出游這樣的閑事你也要管,我的菩薩?”施天青湊在林焉耳旁戲謔道。
林焉涼涼地掃了他一眼,再回頭,便見著客棧邊的胭脂鋪旁泛起了兩三點紅光,他示意問寒一眼,獨自走過去。
“阿焉,你上哪兒去?”施天青作勢要追,卻被問寒?dāng)r下,隨意扯了個謊道:“臨槐君路過此處與公子敘舊,你去叨擾什么?”
“林槐?”施天青把這個尊號在唇邊咀嚼一番,忽然笑了,“林槐,林焉?!彼聪騿柡?,“難道是阿焉的親戚不成?”
“東臨碣石的臨,”問寒橫了他一眼,忽而又笑了,“不過我猜公子之所以用這個名字,定與臨槐君有關(guān)?!?br />
“難不成——”施天青的眼里添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寒意,“這臨槐君竟是你家公子的心上人?”
“那倒也……”問寒自知這二人是難得知己,又是竹馬之交,可兩人之間是否真有超脫摯友的情誼,他卻也看不真切。
然而這會兒他是怎么也不肯在覬覦著自家公子的施天青面前露怯,論白玉京上最想撮合這二人的,問寒排第二,便沒人能再排第一。
于是他急急收了話音,改口道:“木城雙壁,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他心緒一波瀾,話就沒留神,“多少仙君押注這二位以后會結(jié)秦晉之好呢?!闭f完他方才反應(yīng)過來這般議論林焉實在是越了界,猛地咬了舌頭。
“這樣看來,我竟是非得要拆這天作之合了?”施天青的目光一份不錯地落在方才那紅點閃爍的位置。
“這可不是你想拆就能拆的?!眴柡V弊?,卻見施天青收回目光,喚他道:“問寒,看著我的眼睛?!?br />
林焉聽完孔就的一應(yīng)布置謀劃,又提了三兩建議,正打算離開,忽然又指著那遲遲不曾成功送別的人家,問道:“你知不知道那是誰?”
他瞧那書生氣度,朗月清風(fēng),倒顯得格外出類拔萃,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驚喜的是孔就竟然知曉,“我昨夜布排時聽了一耳朵,那書生姓蘇,單名一個轅字,因女皇在位以來民生凋敝,他便上書要女皇自省,縮減后宮,放男丁回鄉(xiāng)牧田,還提出什么變法,總之是被女皇革了職,發(fā)配到那潮濕窮苦之地去了。”
林焉點了點頭,孔就便領(lǐng)命離開了。
他剛轉(zhuǎn)身,卻見著熟悉的一角紫紗,還有那蠱惑人心的聲音,此時像是潑了醋一般,“你和誰幽會呢,我一來他就跑?”
林焉懶得理他,徑直往客棧門口走,正想問問問寒怎么沒攔住這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逍遙公子,卻發(fā)覺一身紅衣的小仙君被定在原地,只有劉仁默默在一邊握著他的手。
“你又中了他的縛魂咒?”林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問寒。
“嗯……”問寒瞪了林焉身后的始作俑者一眼,“他心懷不軌?!?br />
林焉伸手蒙上問寒的眼睛,不過須臾,小仙君便從咒術(shù)中掙脫出來,恨恨地疏松筋骨,壓了壓指節(jié),跟小豹子似的虎視眈眈地盯著施天青,仿佛下一秒就能一爪子抓破他那張俊美無雙的臉。
林焉掃了他一眼,輕聲道:“回去挑個沒人的地方再打?!?br />
問寒只好偃旗息鼓,一肚子氣地看著施天青跟他擠眉弄眼完,又笑吟吟地站在林焉身邊道:“阿焉,咱們走吧?!?br />
林焉看向那戶人家,那位叫蘇轅的官員終于坐上馬車離開了,他那父母仍站在門口眼巴巴兒地看著那遠(yuǎn)行的車轍,仿佛能把天地望穿。
他從靈戒中取出一枚金錠,隨手變作了一只雀兒,直直飛向那馬車,落在和兩位小廝擠在一起的書生手里。
林焉看見那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年輕的書生從車上走下來,捧著那鳥雀兒化作的金子,似乎在詢問著車夫什么,半晌,他忽然跪在地上,像是在禱告。
林焉抬了抬手,一陣強勁的風(fēng)吹起,硬生生把蘇轅吹得雙腿立了起來。
他偏頭對三人道:“走吧。”
剛到幽冥的邊界,恍若遙無邊際的曼珠沙華燒出一片紅霞,四處杳無聲息,安靜地恍若無物,劉仁止不住揉搓著手肘,“真冷。”
林焉把他抱到懷里,御劍再往里,便有了更多種顏色的花。
那彼岸花生來原本只有紅白二色,只是如今的幽冥之主喜歡各色紛雜,因而或是仙君賞賜,或是鬼妖巴結(jié),倒是真給倒騰出不少別的顏色來。
“真漂亮。”劉仁眼里滿是花團(tuán)錦簇,多了幾分艷羨,林焉瞧著他笑,“你這么喜歡,以后我送你些種子?!?br />
“阿焉,”施天青指著那仿佛無邊無際的花海正中,一扇全由曼珠沙華裝點而成的花門,那門似有通天之勢,目距極廣,秀麗絕艷,如夢似幻,一眼望不到邊際,“你猜,幽冥的入口為何是一扇花門?”
“洗耳恭聽?”
林焉不是頭一遭來幽冥,不過之前也只是匆匆而過,對幽冥并不算了解。
“數(shù)千年前,天帝順利收歸幽冥,并封了第一位供職于白玉京的幽冥之主,賞賜萬千靈石靈器,交由他修煉自身,為天帝管好幽冥?!?br />
“那位幽冥之主在任百年后,已經(jīng)成了整個幽冥內(nèi)力最深厚強大的鬼,整個幽冥也被治理地井井有條,許多從前的陰暗污糟全數(shù)不見,就連白玉京上的仙君過來核查,也只嘆幽冥儼然已是第二個白玉京?!?br />
“卻不料沒過多久,那幽冥之主與花族的族王相愛了。他傾盡所有,勞民傷財,只為在幽冥給族王打造一片花海,建筑那一扇舉世無雙的花門,迎娶那族王?!?br />
“也是那時,先前歲月太平的幽冥一時間成為了真正的煉獄,幽冥主只顧與愛人歡好,再不顧政事,脫離控制的牛鬼蛇神四處作亂,幽冥也到了最腥風(fēng)血雨的一段歷史?!?br />
他抑揚頓挫,宛如巷口的說書人,引得另外三人直直地看著他,施天青忍不住笑了,眼睛卻只對上其中一雙,“原來阿焉也喜歡聽故事?”
“喜歡?!绷盅芍苯拥馈?br />
幽深靜謐的花海里,施天青那雙妖冶的眉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眼尾染著薄紅,宛如并蒂的彼岸毒花散了花葉,脫生成人形,唯獨留下兩瓣薄唇如血。
可一開口,那生冷蕭殺的寒意又淡去了,“阿焉若是跟了我,我日日給你講不同的故事,可好?”
“別打岔,”問寒搶白道:“你接著說。”
“接著?”施天青的笑意逐漸冷下來,“接著幽冥便大亂了幾千年?!?br />
“幽冥居客一旦登記入冊便不可離開,原以不愿投胎的鬼和被族王趕出去離群索居的妖為主。可那些年,所有的鬼都爭著趕著投胎,為此打殺尋釁魂飛魄散者眾多,往生泉亂作一團(tuán),妖們各自爭奪地盤,拉幫結(jié)派,常有斗爭,說是橫尸遍野也不為過?!?br />
幾人已御劍行至花門正中,問寒卻不著急進(jìn)門,只急急追問道:“后來呢?”
備受期待的施天青攤了攤手,“不記得了?!?br />
“?。俊笔敛谎陲椀爻霈F(xiàn)在問寒臉上,他郁郁道:“怎么就斷在這兒了!你這故事有頭沒尾的,真沒意思?!?br />
施天青忽然有些好笑,“白玉京從不會記錄這些歷史嗎?”
問寒搖頭道:“天神壽數(shù)至今未有人知,最初一手鑄造白玉京的天帝陛下亦不過幾千歲,除去意外,幾乎不會有仙君亡故,因而白玉京上不曾有編史的傳統(tǒng)。我也來過幽冥幾次,眾鬼妖安居樂業(yè),倒是無法想象它從前竟是那般模樣?!?br />
“仙官兒還真是自大。”施天青仰頭看著那浮于空中美輪美奐的花門,“小孩兒,”他對問寒道:“或許你們那些師尊父母什么的,不過是不想讓你們知道他們也有釀成大錯的時候?!?br />
最終還是林焉續(xù)上了施天青的故事,“后來戰(zhàn)神青靄君親斬幽冥主,一戰(zhàn)成名,又制定了許多新規(guī),重選幽冥主和各處臣子,親率天兵駐扎在幽冥幾百年,方才有了如今的清平?!?br />
“你怎么知道的?”問寒疑惑道:“我倒是從來沒在書里見過?!?br />
“幼時臨槐說與我聽的,”林焉解釋道:“最初聽聞青靄君死于幽冥奸人的陷害,可后來又有傳聞?wù)f他并未身死,而是與魔君碧桑狼狽為奸,一同叛出了白玉京,此后白玉京上就漸漸不許提他了。”
林焉敘述得很平靜,施天青卻莫名從其中品出一點意味來,譬如,林焉是不太認(rèn)同白玉京上對這位將軍的揣測的。
他沒有再細(xì)問,而是略過這茬兒,注意到了另一個人:
“魔君碧桑?”他好奇得很,“三界幾時出了這么一位魔君?”
“碧桑原是我白玉京上的一位城主,后來羽翼漸豐,日漸膨脹,欲奪天帝之位失敗后,叛出了白玉京,被天帝駁斥為魔君。數(shù)年來我白玉京一直在尋他蹤跡,卻不可得?!?br />
他此行亦是為了以身犯險,引出隱匿多年的魔君。
魔君的事問寒是知道的,相比之下,他倒是更關(guān)心從未聽說過的青靄君,“那位戰(zhàn)神將軍結(jié)局究竟如何,竟連師尊師叔們也不知嗎?”
“鳳棲師尊說他是在幽冥巡查時消失,他亦不知事情真相?!?br />
“英雄末路……”問寒感慨道:“我倒信他是真的死了,而不是做出了背叛天宮的事?!?br />
“他若真是死的光明正大,你們天官兒又何必對他諱莫如深呢?”施天青帶著幾分諷意開口。
故事說到這兒,除了無謂的爭辯,似也沒了后文,倒是一行人都變得沉默了許多。
沒了聒噪攪擾,一點斷續(xù)的回憶在腦海里紛雜,林焉望向漫無邊際的曼珠沙華,忽然看向施天青,“你說你記憶里最后的那片花?!彼粲兴嫉溃骸熬褪沁@里?”
“你的關(guān)注點倒是別致,”施天青有些意外地看向林焉,“我就說,阿焉最關(guān)心我?!?br />
“幽冥居客一旦入冊便不可隨意離開,”林焉將他的話重復(fù)了一遍,“你怎么逃出來的?”
施天青雙眸如水,笑意漸深,“阿焉這么聰明,我等著你猜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