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華屋惡夜
江南俞五不但是江湖中的名俠,也是名士,才子,驚才絕艷,灑脫不羈。俞六卻完是另外一種人,就像他自己所說的,他看來確實(shí)像是個粗人,粗手大腳,平凡樸實(shí)。一張方方正的臉上,連一點(diǎn)聰明的樣子都沒有,只有在微笑的時候,才可以看到一點(diǎn)俞五的影子??墒乾F(xiàn)在每個人都對他有了好奇心,都覺得他并不像外表看來那麼平凡簡單了。每個人都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因?yàn)槊總€人都想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br>
“你從來沒有在江湖中走動?平時你都在做些什麼事?”</br>
“什麼事我都做,”俞六回答:“只不過通常我都在替別人蓋房子?!?lt;/br>
“你是個泥水匠?還是木匠?”</br>
“泥水匠我也做,木工我也做,”俞六道:“只不過通常我都是在打樣子?!?lt;/br>
要蓋房子,一定要先把樣子打出來,也就是先把圖形打好,房子應(yīng)該蓋多高?屋頂應(yīng)該有多大斜度?能夠承受多少重量?地基應(yīng)該打多深?每一點(diǎn)都要計算得極精確,絕對錯不得。只要有一點(diǎn)錯,房子很快就會垮的。</br>
挖洞也一樣,也需要計算,計算距離,計算力向,只要有一點(diǎn)錯,出口就不在原來計劃中的地方了。如果他把那條地道的出口挖到雜貨店外面,挖到無十三的面前去。那麼他就等於替他自己和這些人挖了個墳?zāi)埂?lt;/br>
大婉嘆了口氣?!艾F(xiàn)在我才知道,你五哥為什麼要特地請你來挖洞了?!贝笸竦溃骸耙谀屈N樣一條地道,一定比蓋房子還難?!?lt;/br>
“那條地道也不是我一個人能挖得出來的,剛才坐另外三輛馬車走的人,全都是我的幫手?!?lt;/br>
這當(dāng)然也是已計劃好的,那些人來的時侯幫他挖地道,走的時候又可以替他把無十三誘入歧途,每個人都發(fā)揮了最大的效用。</br>
“他們當(dāng)然都是你五哥派來的,都是丐幫的子弟。”</br>
每個人都認(rèn)為如此,俞六卻又笑了笑道:“他們也不是丐幫子弟,”他說:“他們郡是幫我蓋房子的人,所以他們也會挖洞。”</br>
每個人都很意外。“這件事全是你計劃的?”</br>
俞六微笑:“我五哥既然要我替他來做這件事,我當(dāng)然要替他辦好。”</br>
如此周密的計劃,如此龐大的行動,居然全是這麼樣一個“粗人”主持的。他看起來雖然還是粗租臟臟笨笨的,手上臉上衣服上鞋子上全是泥,連指甲縫里都是泥,可是已經(jīng)沒人會覺得他又粗又臟又笨了。</br>
只有人問:“你五哥呢?”</br>
俞六嘆了口氣:“他把這件事交給我,自己就什麼都不管了?!?lt;/br>
鐵震天忽然也嘆了口氣:“如果我也有你這麼一個兄弟,我也會像俞五一樣,什麼都不必操心了?!?lt;/br>
他嘆氣的時候,眼睛卻在盯著絕大師,每個人都知道他一定也想起了他的兄弟鐵全義。他的兄弟也許此不上俞五的兄弟,可是他的兄弟卻可以做得出別人的兄弟做不到的事。他的兄弟隨時都可以為他而死。</br>
絕大師沒有反應(yīng)。不管別人說些什麼,他都好像沒有聽見。</br>
子夜。他們上車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現(xiàn)在只不過走了兩個多時辰。每個人都認(rèn)為俞六一定會連夜趕路的,可是每個人都想錯了。</br>
他們剛走入一個很大的市鎮(zhèn),剛經(jīng)過一條很寬闊的大街。從窗車中看出來,街道兩旁的店雖然都已打烊,還是可以看得出這市鎮(zhèn)的繁榮熱鬧。就在他們往外面看的時侯,車馬忽然轉(zhuǎn)入了一條死巷。</br>
巷子的盡頭處沒有路,只有一戶人家,看來無疑是個大戶人家。朱門大戶,門外蹲踞著兩個很大的石獅子,還有條可以容馬車駛進(jìn)去的車道。朱漆大門是關(guān)著的,他們的車馬,卻直駛上這條車道。好像已經(jīng)要撞在大門上了。就在這時侯,朱漆大門忽然洞開,車馬直駛而入,停在一個很大、很大的院子里。車馬一駛?cè)?,大門就關(guān)了起來,車門卻已被俞六推開。</br>
“各位請下車?!?lt;/br>
“下車?下車干什麼?”</br>
“今天晚上,我們就留在這里!”</br>
“為什麼要留在這里?”</br>
俞六笑了笑:“因?yàn)闊o十三一定也認(rèn)為我們會連夜趕路的?!?lt;/br>
每個人都認(rèn)為他要連夜趕路,所以他偏偏要留在這里。鐵震天忽然也笑了笑:“這是個好主意!</br>
院子很大,屋子也很大,晝棟雕梁,新糊上的雪白窗紙,在夜色中看來白得發(fā)亮??墒俏葑永锸颤N都沒有,沒有人,沒有桌椅,沒有家具,也沒有燈光。雖然沒存燈火,卻有星光月色。雖然有星光月色,卻襯得這棟一無所有的華屋更冷清凄涼。</br>
俞六解釋:“這是我最近替人蓋的一棟房子,屋主是位已退隱致仕的高官,等到下個月中才會搬進(jìn)來?!?lt;/br>
現(xiàn)在下弦月還高高掛在天上,所以這里連一個人都沒有。</br>
“剛才開門的人是誰呢?”</br>
“也是幫我蓋房子的人,”俞六道:“我保證他絕不會泄露我們的秘密。”</br>
這個人,當(dāng)然絕不會泄露任何人的秘密。這個人是個聾子,不但聾,而且啞,又聾又啞又跛又駝又老,對人生,已經(jīng)完全沒有**,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什麼事能打動他。</br>
一楝空空洞洞的華屋,一個遲鈍丑陋的殘廢,一盞陰暗破舊的燈籠,一個月冷風(fēng)凄的春夜,七個亡命的人,破舊的燈籠在風(fēng)中搖晃,丑陋的駝子,提著燈籠一跛一跛的在前面帶路,別人不愿看見他的臉,他也不愿讓別人看見他。</br>
他將七個人分別帶入了四間空屋。馬如龍和俞六一間,大婉和謝玉侖一間,鐵震天和王萬武一間,絕大師單獨(dú)住一間。沒有人愿意接近他,他也不愿接近任何人。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晚上,一個像這麼樣的人,單獨(dú)留在一間什麼都沒有的空屋里,前塵往事新仇舊怨一起涌上心頭時,他將如何自處?</br>
每個人都覺得很疲倦了,非常非常疲倦,但是能夠睡著的人卻不多。謝玉侖沒有睡著。地上鋪著床草席,她睡在草席上,窗外的風(fēng)聲如怨婦低泣。</br>
“你睡著了沒有?”</br>
“沒有?!贝笸褚矝]有睡著。</br>
“你為什麼睡不著?你心里在想些什麼?”謝玉侖又問她。</br>
“我什麼都沒有想,”大婉道:“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覺。”</br>
謝玉侖忽然笑了笑:“你用不著騙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麼?!?lt;/br>
“哦?”</br>
“你在想馬如龍,”謝玉侖道:“我知道你很喜歡他?!?lt;/br>
大婉既不承認(rèn),也沒有否認(rèn),卻反問道:“你為什麼不睡?你心里也在想什麼?”</br>
謝玉侖的回答無疑會使每個人都吃一驚。</br>
“我也跟你一憬,我也在想馬如龍,”她嘆息著道:“這幾個月來,他每天晚上都跟我睡在一間屋子里,每天晚上我都可以聽見他的呼吸聲,現(xiàn)在我怎麼會不想他?怎麼能睡得著?”</br>
大婉沒有再說什麼,卻忽然站了起來,走到窗口,推開窗戶。在這個夜深如水的晚上,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如果被人觸動了心事,她還能說什麼?</br>
謝玉侖卻好像還有很多話要說。</br>
“我沒有姊妹,我這一輩子最接近的人就是你,”謝玉侖說:“我從來都沒有想到你會害我,所以那天你忽然出手點(diǎn)住我的穴道時,我實(shí)在吃了一驚?!?lt;/br>
她嘆了口氣:“現(xiàn)在我雖然已經(jīng)明白你那麼做是一番好意,但當(dāng)時卻真的吃了一驚!”</br>
大婉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br>
謝玉侖又說:“如果那時候我已經(jīng)完全暈迷反倒好些,可惜我居然還很清醒,你對我做的每件事,我全都知道,”謝玉侖慢幔的接著說:“那些事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的。”</br>
她又嘆了口氣:“你把我?guī)У侥莻€衙門里去,把我關(guān)在一間小房子里,脫光我的衣服,讓我躺在一張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還帶了一個男人來看我的身子,每件事我都知道?!?lt;/br>
大婉忽然也嘆了口氣:“那時候我以為你已經(jīng)暈過去了,所以……”</br>
謝玉侖沒有讓她說下去,忽然問她:“你知不知道那時候我心里是什麼感覺?”謝玉侖問:“你知不知道一個女孩子第一次被男人看的時侯,心里是什麼感覺?”</br>
“我不知道。”</br>
“你當(dāng)然不會知道,”謝玉侖說:“因?yàn)槟氵€沒有被人脫光衣服,還沒有被男人看過?!?lt;/br>
她忽然笑了笑:“可是我保證你很快就會知道了?!?lt;/br>
大婉的臉色變了,身子忽然躍起,箭一般往窗外竄出去,可惜她還是遲了一步。就在她身子竄起時,謝玉侖已經(jīng)從她背後出手,點(diǎn)住了她的穴道。</br>
謝玉侖要報復(fù)。大婉已經(jīng)有了警覺,所以已經(jīng)準(zhǔn)備逃走。這種想法當(dāng)然絕對合情合理,可是你如果這麼想,你就錯了,完全錯了。</br>
大婉剛才變色躍起,并不是因?yàn)樗洋@覺到謝玉侖會出手。她根本沒有聽見謝玉侖在說什麼。剛才她變色躍起,想竄出窗外,只因?yàn)樗吹揭患O驚心可怕的事。一件她連做夢都沒有想到她會親眼看見的事。</br>
如果她能說出來,以後就不會有那些可怕的事發(fā)生了??上颜f不出。謝玉侖一出手就點(diǎn)了她六七處穴道,連她的啞穴都已被封死。她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了。</br>
如果謝玉侖知道她看見了什麼,一定也會大吃一驚的,可惜謝玉侖不知道,所以她還在笑,笑得很愉快。</br>
“現(xiàn)在你很快就會知道那時候我心里是什麼感覺了,”謝玉侖吃吃的笑道:“因?yàn)槲乙惨媚銓Ω段业姆ㄗ觼韺Ω赌?,也要讓馬如龍來看看你?!?lt;/br>
馬如龍也沒有睡。他想找俞六聊聊,可惜俞六一倒在草席上就已睡著。俞六不是江湖人,不是武林名俠,也不是出身世家的名公子,他沒有名人們的光榮,也沒有名人們的煩惱。馬如龍心里在嘆息,他也希望能做一個俞六這樣的平凡人,每天一倒在床上就能睡著??上邱R如龍。</br>
窗戶半開半掩,風(fēng)在窗外低吟,他忽然看見窗外有個人向他招手。是謝玉侖在向他招手,要他出去。</br>
“我要帶你去看樣?xùn)|西,”謝玉侖的眼睛發(fā)亮,說:“我保證,你一定會喜歡看的?!?lt;/br>
她笑得又愉快又神秘,馬如龍當(dāng)然忍不住要跟著她去。他們回到謝玉侖和大婉的那間房子里,地上有兩張草席。她把大婉放在一張草席上,用另外一張草席蓋住。</br>
“你把草席掀起來看看,”謝玉侖道:“先看這一頭,再看那一頭?!?lt;/br>
她要馬如龍先看大婉的腳,再看大婉的臉。馬如龍照她的話做了。他先看了看這一頭,臉色就已改變,再看了看那一頭,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砍了一刀。</br>
謝玉侖又笑了,吃吃的笑著道:“我本來以為你不會這麼吃驚的,因?yàn)槟阋矐?yīng)該想得到,我一定會報復(fù)。”</br>
馬如龍的臉色看來更可怕,過了很久才能開口問:“你要報復(fù)的是誰?”</br>
“當(dāng)然是大婉,”謝玉侖笑笑道:“以前她怎麼樣對我,現(xiàn)在我就要怎麼樣對她。”</br>
“以前她怎麼對你,現(xiàn)在你就要怎麼對她,”馬如龍將這兩句話又重復(fù)了一遍,聲音聽起來也像是被人砍了一刀。</br>
“你是不是也把她的穴道點(diǎn)???是不是把她放在這張草席下面了?”</br>
謝玉侖點(diǎn)頭,一面點(diǎn)頭,一面笑。馬如龍什麼話都沒有再說,卻忽然把上面的一張草席掀了起來。謝玉侖忽然笑不出來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像是忽然被人砍了一刀,狠狠的砍了一刀。剛才她明明是把大婉放在這里,用這張草席蓋住的,可是現(xiàn)在草席下面這個人竟不是大婉,草席下這個人赫然竟是那又又啞又駝又老的殘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