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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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師傅雖面無悲傷之色,可曲陵南曉得,他仍然對那日左律斷劍之事耿耿于懷,以至于生出這等修仙太長,勝負(fù)太重之心。曲陵南覺著師傅這么想純粹是自己沒事找事,將原本清清楚楚的幾件事攪合成一團(tuán),修真不是為了自己個,倒像是為了與旁人一爭高下,且還是與當(dāng)世第一高人較個長短輸贏,輸了還不干,還要長吁短嘆,悲嘆不能自拔,完全就是太閑了自尋煩惱。若是旁人如此羅里吧嗦,她自然轉(zhuǎn)身就走,可現(xiàn)下是自己最親近之人如此拎不清,曲陵南既不能看著他不管,又有些困惑師傅這么聰明的人,為何連她都瞧得清楚明白的道理,他卻非但不明白,還嗟嘆個沒完?
曲陵南皺眉,上前一把將師傅的袖子扯住往外拉,道:“走走,師傅,帶我飛去講經(jīng)堂。”
孚琛不耐道:“自己去,你多大的人了,去個講經(jīng)堂還要師傅陪?為師忙著呢。”
“忙什么啊你,喝茶練功會友你一樣沒耽誤,老瞧著浮羅峰這點地方你不累啊?來來,陪我一道去,誰讓你不教我飛,又不給我買飛行法器。”
孚琛揮袖就要甩開她,曲陵南眼明手快,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笑嘻嘻道:“師傅,講經(jīng)堂長老都吃了咱們這多少好茶,咱們也去吃他一回,莫要虧了本。”
孚琛本要出言呵斥,可接觸到徒弟黑亮澄明的眼眸,想到師徒緣法原也如天地萬物稍縱即逝,不覺軟了心腸,板著臉道:“別拉拉扯扯,你都十七了,成什么樣!”
“我便是七十,在你跟前也還是你的徒兒。”曲陵南大言不慚,“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話我打小就聽說。”
孚琛給她氣笑了,問:“你原也曉得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啊?”
“那是,我雖沒讀什么書,記性可是不錯。”
“那怎的我囑咐你一句話,你倒有三句話等著我?”孚琛指著她的腦袋彈了下去,笑罵,“孽徒。”
曲陵南喜歡師傅這樣待自己,仿佛在他那張慣常的笑臉下,這方才是屬于她師徒二人的獨有親昵,只有這樣,才令她覺著這是她一個人的師傅,而不是千萬個瓊?cè)A弟子的文始真君。
孚琛帶著她御風(fēng)而行,少頃便到講經(jīng)堂之所在。講經(jīng)堂長老卻不在,然講經(jīng)堂秩序井然,小弟子們?nèi)宄扇海蛴谏衢g誦讀經(jīng)文,或于比試場上苦練法術(shù)。
這原本是瓊?cè)A派千百年來日日能見的景象,任誰見著都不覺得稀奇。這些小弟子中亦有曲陵南認(rèn)得的芳珍、余蘅等人,見著孚琛御風(fēng)而來,紛紛停下行禮。
今日管著小弟子們演習(xí)功課的講經(jīng)堂主事之人匆忙跑來,沖孚琛師徒二人行禮道:“見過文始真君。”
孚琛點頭微笑道:“免禮,今日是你當(dāng)值?”
“是。”
“辛苦了,我只來訪友,講經(jīng)堂長老既不在,我便改日再來,你且忙你的去吧。”
主事弟子告罪退下,孚琛瞪了曲陵南一眼道:“你看,撲空了吧?”
曲陵南笑道:“師傅,咱們四下瞧瞧,哎呀你看,那弟子可真笨,一個降水術(shù)使得亂七八糟。”
孚琛轉(zhuǎn)頭看去,果有一少年笨手笨腳使出一招“天降霖雨”,卻失了準(zhǔn)頭,將自己澆了個落湯雞。
眾少年哈哈大笑,場上熱鬧起來,孚琛瞧著也不禁莞爾。他當(dāng)年也曾在此習(xí)初級法術(shù),與玉蟾真人、云埔童子等人每日相爭,斗來斗去,如今想來,卻別有一番滋味。
“師傅,這弟子這么笨,恐怕十二峰選內(nèi)門弟子沒他的份了。”
“那可未必,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孚琛轉(zhuǎn)頭道,“你忘了我與你說過青玄仙子之事?”
“對哦,”曲陵南點頭道,“青玄仙子資質(zhì)比我還不如,可她卻成一代傳奇,而今日場上出類拔萃的弟子,日后卻也未必能得大道,對吧?”
孚琛微笑問:“你想說什么?”
曲陵南一臉認(rèn)真問道:“敢問師傅,既然資質(zhì)、天賦、刻苦、機(jī)緣,均不是問仙一途中最要緊的那樣?xùn)|西,那咱們修仙,到底最要緊的,是要有什么?”
孚琛微微一愣,問:“你覺著是要有什么?”
“我現(xiàn)下沒想明白,”曲陵南皺眉道,“我只在想,功力如左律那般睥睨天下,修為如太師傅那般從容淡泊,凌厲如道微真君那般無人可擋,如果他們都是對的,可為何他們都未能成仙?”
“便是傳說中的青玄仙子,無物不能為器,拈花撮葉,俱是寶器,上天下地,已無有不能,可為何她最終亦未能成仙?”
她亮晶晶的眼睛定定看著孚琛,問:“師傅,你當(dāng)日為何修仙?”
孚琛抿緊嘴唇,深深看著她,啞聲道:“為,成天地間的大能修士。通天徹地,移山倒海,洞達(dá)八方,上招扶搖,通八素之靈,結(jié)九元正一之氣。”
“著啊,”曲陵南拍手笑道,“現(xiàn)下師傅你凝嬰得成,仙途坦蕩,想揍誰就揍誰,雖說不是每揍必勝,可到底十個中能揍贏七八個,這般厲害,你可還有甚不滿?”
孚琛看著她,目光復(fù)雜,有震動,亦有波瀾,卻無一語。
“我呢,打小就餓怕了,能不愁吃穿,不愁過冬有無糧食,不愁上山打獵能否有所收獲,我就萬事俱足。小時候下山換糧食,我曾撞見富戶家的女孩兒,大冷天穿著紅花襖,十根手指頭伸出來白嫩嫩一點傷口都沒,我當(dāng)時心下還好生奇怪,為何她的手如此細(xì)嫩?她都不用干活的么?師傅你瞧,”曲陵南笑著看孚琛,伸出手給他看,道,“我修了仙,筑基得成,洗髓伐經(jīng),早年手上的傷口可曾留下一點半點?”
她的手宛若能工巧匠精心雕琢的玉石珍品,無瑕潔白,確無一點傷痕。
“我覺著修仙挺好。”曲陵南笑嘻嘻地道,“師傅,你教我修煉,讓我不愁吃穿,我蠻知足,能不能成仙都不要緊,好比買一送二,要買的東西到手了,附送的那些有固然高興,沒有也不算啥。興許左律也好、太師傅也好,甚至道微真君、青玄仙子,我瞧沒準(zhǔn)也是這般,修仙給了他們每個人一種活法,大道三千,不拘一格,至于最終能不能成仙,盡人事聽天命也就是了。”
“一派胡言,你太師傅修為高深,哪是你這等沒出息的念頭……”孚琛訓(xùn)了兩句,忽而訓(xùn)不下去,他微微閉上眼,又再睜開,到這一步他還有什么不明白,這是笨徒兒在開導(dǎo)他,用她那套直來直去,無欲無求的看法勸慰他,而已不知有多少年,無人這么將他的喜怒哀樂放在心上了。
“嗐,要那么有出息干啥?”曲陵南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挽起袖子興致勃勃地道,“師傅,我下去跟他們打一架啊,這些師弟妹們手腳太軟,這樣出去代表咱們瓊?cè)A派打架,哪能贏啊?不行不行,我可得去讓他們見識見識,啥叫能打。”
孚琛尚未說話,曲陵南已又跑又蹦沖入比試場中,她說打架,便是打架,不出片刻,那些小弟子便被她撂倒一片。只見她單獨將那個適才將“天降霖雨”使得亂七八糟的少年拎出來,劈頭一個火球丟過去,少年手忙腳亂,火燒眉毛之際終于在半空凝成一團(tuán)水霧,嘩啦引出一場雨來。曲陵南還不滿意,右手又一個火球丟過去,直戲弄得那少年措手不及,摔倒在地,哄的一下,半邊衣襟立即著火。曲陵南等他哇哇慘叫了一會,這才出手滅火,趁著少年驚恐未定,反手又是一個火球扔過去。
少年又驚又怒,大吼一聲側(cè)身避開,雙掌推出,這回一招“天降霖雨”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使出,恰好在身前結(jié)成雨簾,將火球澆熄。他不敢置信地瞧著自己的手,滿臉通紅地道:“我,我使出來了?”
“若我用三昧真火,你早完蛋了,”曲陵南皺眉不耐道,“這有什么好高興?”
可那少年哈哈大笑,歡呼了起來,曲陵南搖搖頭,道:“還有誰來?”
場上弟子不乏好戰(zhàn),有內(nèi)門師姐親點修煉,躍躍欲試者大有人在。孚琛負(fù)手看著自己的徒兒在場上上躥下跳,各種胡鬧,卻并不出言阻止。少女身姿妙曼,因使力而微紅的臉頰艷若桃李。就連他也不覺有些看呆,他想起這個少女對自己的笨拙勸慰,對自己的殷勤照顧,忽而覺著,這個當(dāng)日在上古冰洞中偶然撿到的徒兒,他以為是自己給了她一段機(jī)緣,可說不準(zhǔn),事情要反過來,是她給了自己一段機(jī)緣。
孚琛只覺場上的少女明媚到耀眼,他掉轉(zhuǎn)視線,不能再看,卻在此時,聽見身后一個醇厚溫和的聲音道:“癡兒,你尚還不如陵南丫頭看得明白啊。”
孚琛一驚,慌忙轉(zhuǎn)頭,能無聲無息出現(xiàn)在他身后且不為他所覺的,整個瓊?cè)A除了他的授業(yè)恩師涵虛真君外再無一人。他躬身下拜,道:“見過掌教師傅。”
來者正是涵虛真君,他捻須微笑,擺手道:“少來這些個虛禮,孚琛啊,你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