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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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如風(fēng)修的是清微門道宗正派,自引氣入體那天始,師尊便循循善誘告誡他,修士乃元?dú)獾勒嬖旎匀徽咭玻磺芯咝谓詾榛眯危佬膱?jiān)固,心魔不侵。
他一直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他不貪虛名,不好實(shí)利,心性淡泊,遵循天意。
他一生中唯一做過最不可對人言的事,也不過服下一顆“洗靈丹”,佯裝天生的變異單靈根。
就連這件事,都是聽命師尊的成分多過聽從內(nèi)在野心的成分。
便是這些年他修為難進(jìn),然捫心自問,他的修真,從不為爭強(qiáng)好勝,卻漸漸趨向養(yǎng)生盡年。
為此,杜如風(fēng)常自忖,便是來不及金丹結(jié)成便壽元耗盡,他亦沒什么太遺憾,他這輩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恪守天道,中正和合。
他沒什么太遺憾的。
直到被卷入這個厲害的幻象之陣中,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不是沒有心魔,而是那心魔偽裝得太普通,普通到他以為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可在幻象中,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忽而成燎原大火,反噬吞沒一切。
在那個幻想中,他又一次吞下“洗靈丹”,洗去與變異冰靈根上那個糾纏不休的土靈根。
因?yàn)閹熥鹨笄衅谕芤蕴熨Y卓著的異靈根者撐起清微門的千年盛譽(yù),創(chuàng)造一個冰靈根弟子的個人傳奇。
然后,他看到自己頭回殺人的情形。
那是他首度進(jìn)入上古秘境歷練,為了一棵三千年的冰系靈草,他將一名大赤城弟子生生冰封起來,不出片刻,便將他凍僵。
他并不是非要?dú)⒛莻€人不可,他甚至也不是非要那棵靈草不可,但在秘境歷練這種殘酷的競爭淘汰環(huán)境中,他想起他的身份,作為一個清微門內(nèi)門的精英弟子,他哪怕兩手空空出秘境,都不能被一個大赤城弟子從手里搶去東西。
接下來,他看見自己帶那個名為鵬華的女弟子上瓊?cè)A。
以他多年歷練的眼力,他怎會錯過那女修眼中的閃爍與貪婪?可是文始真君名聲太響,幾乎被視為太一圣君的后繼者。在可控范疇內(nèi),杜如風(fēng)與清微門掌教,都很樂意給他找點(diǎn)不傷大雅的麻煩。
他當(dāng)然知道鵬華有所圖謀,且圖謀不小,他也清楚文始真君似真似假地被蒙騙,但他什么也不說。
整件事,他唯一有些對不住的,只是對曲陵南。
但甚至這種抱歉感亦很弱,他總是這樣那樣的緣故,為門派,為師長,為身為“杜如風(fēng)”這個人的職責(zé)與義務(wù),期許與擔(dān)當(dāng)。
沒人能毫無來處,沒人能毫無去處。
“杜如風(fēng)”如此,“文始真君”亦是如此。
甚至魔修,甚至鬼修,玄武大陸上,任何修真者皆這么活著,活在自己的名號下,活在自己的身份下。
可他沒想到,世上還有一種人可以做“陵南”,如此肆意而自在,灑脫而坦蕩。
他知道自己喜歡這個名為陵南的女孩兒,因?yàn)樗砩嫌凶约合胱觯瑓s總是被各種緣由阻撓著沒去做的東西。
于是在幻境中,他與陵南出生入死,感情深篤。他費(fèi)了很大勁,終究與陵南結(jié)成雙修道侶,從此二人攜手天涯,成為一對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可故事不是就此落幕。
后面的事,漸漸地愈演愈不那么快活。
他自幼作為清微門下任掌教被培育,身上有永遠(yuǎn)甩不掉的職責(zé)包袱。而曲陵南卻是自在慣的人,且大小庶務(wù)一概不通,別說替他分憂,就是安分修煉都做不到。回清微門后不出半年,曲陵南便給他惹下無數(shù)麻煩禍?zhǔn)拢湃顼L(fēng)整日跟在她屁股后面收拾殘局,一回兩回尚可,三回四回便苦不堪言,偏生還需對外維持高階弟子的臉面,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修為停滯不說,還隱隱有煩躁橫生,無法潛心閉關(guān)。
終于兩人爭執(zhí)越來越多,越行越遠(yuǎn)。
此時有一修真世家的嫡女戀慕自己,情愿奉上家傳重寶“玄云丹”一枚,屈尊下嫁他為侍妾。杜如風(fēng)原本毫不動心,然隨著修為不進(jìn)的世態(tài)炎涼嘗多了,曲陵南又無法給予安撫,每次皆固執(zhí)己見,與他針鋒相對。他萬般倦怠之下,被那女子曲意溫柔所感,遂半推半就服下“玄云丹”,頓時真正洗髓換骨,將困擾多年的經(jīng)脈萎縮重新滋養(yǎng)拓展,至此真正成為一名天資卓著的異靈根金丹修士。他念及那女子一片癡心,又憐惜她盜取“玄云丹”遭家族拋棄,遂將她納入門中。
這個決定便如他往昔做過的其他決定一般,并不是非如此不可,然身處其中,卻又有各種各樣層出不窮的緣由牽扯著他必須這么做。他最終遵循的,是身為“杜如風(fēng)”這個名號所應(yīng)承擔(dān)的角色身份。
然而曲陵南只做她自己,故斷不能容這等事。昔日愛侶終究拔劍相向,杜如風(fēng)修為大進(jìn)之下,一個錯手重創(chuàng)曲陵南,令之含恨而隕落。這下一方面固然痛失愛侶,另一方面卻也為清微門與瓊?cè)A派結(jié)下怨仇。
在他的幻境中,文始真君為愛徒報仇,紫炎刀血刃清微門上下不知凡幾,清微門長老聯(lián)手,卻也只拼了個勢均力敵。隨后為了門派安危,他不得不越眾而出,負(fù)荊請罪。文始真君毫不留情,親碎其丹田,抽其靈脈,毀其經(jīng)絡(luò),卻偏偏不取他性命。在極度苦痛之中,他聽見文始真君冷冰冰地恥笑道:“就憑你這等貨色,也配與我并稱異靈根者?”
他突然間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一生皆是為了成就這所謂的異靈根者應(yīng)有之傳奇。可在真正的大能修士面前,他身上的異靈根不過是個笑話。
那自己這輩子,到底為何修真?為何辛勞如斯?
曲陵南不知為何又出現(xiàn)在他跟前,但只是一個影子,若隱若現(xiàn),瞬息間又隨風(fēng)而逝。
杜如風(fēng)這才想起,原來他這一生是做過一件事遵循了自己本心的意愿,是有過一個決定與做不做“杜如風(fēng)”無關(guān),而是非如此不可的。
那就是與陵南結(jié)雙修道侶之時。
可惜陵南已經(jīng)因他而隕落。
他痛徹心扉,恨不得就此散功自盡為好。
就在此時,他渾身靈力真?zhèn)€開始逆行,關(guān)節(jié)咯咯直響,似有巨靈之掌斷斷碎骨,痛不可擋。可他心里覺著無關(guān)緊要,這一瞬間,他萬念俱灰。
就在此時,耳邊忽而聽見一聲清叱:“杜如風(fēng)!醒來,杜如風(fēng),醒來!”
一股清涼之氣自金頂灌入,霎時間醍醐灌頂,這所謂的一生猶若夢幻泡影,如露如電,霎時間于眼前輪轉(zhuǎn)扭曲,一柄冒著火焰的巨劍當(dāng)空劈下,眼前所見,頓時被燒毀翻卷,灰飛煙滅。
有人狠狠刮了他一巴掌,又有冰水當(dāng)頭澆下,杜如風(fēng)猛然打了個激靈,睜開眼來,卻見月華當(dāng)空,清輝滿地,眼前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瞪圓眼睛看他,在他鼻子底下?lián)]了揮拳頭道:“喂,還認(rèn)不認(rèn)得我?認(rèn)不得我就揍到你認(rèn)得!”
杜如風(fēng)迷茫地眨眨眼,他忽而心中涌上一股巨大的悲慟,如劫后余生,無所依托。他在自己有意識之前,已然伸手一把將少女抱入懷中,還未說話,眼淚卻先掉下來。
“你還活著,太好了,你還活著……”
少女不耐地道:“我作甚要死?你死我都未必死,好了好了,莫要哭了,我剛剛亦是被幻境所困,險些出不來。這幻境太壞了,盡出來些不該出的場景。可有一條,你別當(dāng)真哇,我有云,道本至虛,體本至無,你年紀(jì)比我大,修為比我深,怎的這點(diǎn)粗淺道理都不通?”
她雖不耐,卻沒推開杜如風(fēng),反而用手不甚熱絡(luò)地隨意拍他的后背,絮絮叨叨道:“好了好了,莫難過了,最多我不笑你便是。”
杜如風(fēng)片刻即恢復(fù)清明,他卻用力抱了抱曲陵南方才松開,赧顏啞聲道:“讓師妹見笑了。”
“客氣啥,”曲陵南大大咧咧道,“我在幻象中還一劍殺了我?guī)煾的兀憧偛粫娭冗@更可怖的吧?”
杜如風(fēng)強(qiáng)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你也殺人了?殺了誰?”
“都是做不得真的。”杜如風(fēng)道,“此處陣法太過厲害,你我還需盡早離去才是。”
“我卻不這么想,”曲陵南淡淡地笑道,“原本我對救人什么的沒興致,可這陣法如此可惡,不毀了它,我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