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兩個人對婚禮都沒太大興趣,辦完結(jié)婚手續(xù),也沒有過多滯留,直接飛回國,開始給陸商做恢復(fù)訓(xùn)練。
陸商的復(fù)健期為時一年半,除了由復(fù)健師指導(dǎo)的室內(nèi)訓(xùn)練,每天黎邃都會陪他上山爬坡。離陸家別院五公里不到有座森林公園,繞山而建的健康步道是個好地方。
一開始陸商只能爬半公里,且到后面明顯抬腳都吃力,到了坡度陡的地方,黎邃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后,就怕他一個不小心摔了,好在陸商意志力不錯,爬下來除了喘得厲害了點兒,倒沒有別的癥狀。
“感覺怎么樣,不舒服千萬別勉強(qiáng)?!?br/>
陸商盯著自己的手掌,邊喘氣便道:“有點熱熱的,還有點癢……”
黎邃笑道:“不是癢,是你的身體太久沒鍛煉了,慢慢就好了?!?br/>
“這是力量的感覺嗎?”他把手握成拳,似乎感覺十分驚奇。
“是……”黎邃望著他的臉,開心的同時,也不禁感到一陣心酸,陸商這么多年來一直被病痛反復(fù)折磨,對他來說,“不舒服”才是常態(tài),現(xiàn)在身體漸漸好起來,手腳每天都充滿力量,他竟然會覺得不可思議。
黎邃盯著他手指上的戒指,伸手握上去:“陪我去林子里散散步吧?!?br/>
正是黃昏時分,樹林里不少老人圍著下棋,兩個人牽著手從涼亭里走過,引起了不少人的注視。
迎面一個小姑娘挎著籃子與他們錯身而過,陸商瞥見籃子里的一簇矢車菊,不由停下了腳步:“今天幾號?”
“六月七。”
黎邃答完,立刻也想起來了:“該去掃墓了吧?”
陸商淡淡笑了一下:“嗯,今年,帶你去見家長?!?br/>
既然說是見家長,黎邃自然不敢怠慢,早起便換上了一身正裝,和陸商一起開車去了花市。
每年的花都是陸商親自挑的,最新鮮的藍(lán)色矢車菊,每一朵都開得十分嬌艷。
“為什么是矢車菊?”黎邃幫他把花束好。
“你想聽嗎,這個故事可能有點長?!?br/>
黎邃點頭。
“我跟你說過吧,我父親是名軍人,曾經(jīng)隱瞞心臟病史執(zhí)行過特種任務(wù)?!标懮叹従彽溃捌鋵嵲谀谴蔚娜蝿?wù)里,除了他和幾名特種兵之外,還有一名國際紅十字會的德國軍醫(yī)?!?br/>
“德國軍醫(yī)?”
“嗯,我父親身體素質(zhì)不錯,比我好得多,大多數(shù)時候是個正常人,他也一直隱藏得很好,但偶然一次出任務(wù),還是讓軍醫(yī)發(fā)現(xiàn)了他的病情,軍醫(yī)并沒有揭穿,反而在生活上給了他很多治療和幫助。
“當(dāng)時任務(wù)的原計劃是,他們必須穿過一座深山,從敵人后方進(jìn)行夜襲。但是很不巧,那幾天連著下了幾場大雨,唯一的一座橋梁被沖垮了,不得已只能改變計劃,從一片雷區(qū)穿過去。本來計劃也是行得通的,可沒想到隊伍里出了內(nèi)鬼,地圖被人掉包了。”
“那不是很危險嗎?”黎邃問。
“是,地圖被掉包,也就意味著雷區(qū)的標(biāo)記點不準(zhǔn),人要從上面通過,風(fēng)險極高。他們都是軍人,軍令如山,為了不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他們決定派一個人去趟雷。”
黎邃:“是你父親?”
陸商點頭:“我父親因為要隱藏病情,常常一個人獨處,因此被懷疑成是內(nèi)鬼。上級下達(dá)命令后,他沒有違抗,而是默默接下了這個任務(wù),但是他也知道,這一去必然是九死一生,所以走之前,他去和軍醫(yī)告別,送了他一支德國國花以示感謝?!?br/>
說到這里,陸商頓了一下:“但是誰也沒想到,臨別之際,軍醫(yī)趁他不備給他打了針麻醉弄暈了他,換上他的軍裝替他去了?!?br/>
黎邃微怔。
“正確的地圖傳來,軍人們都非常興奮,但軍醫(yī)卻遲遲沒有回來,等我父親醒來趕過去找到他,人已經(jīng)不行了,下半身都被炸沒了,就剩下一口氣,據(jù)說臨死之前,他燒焦的掌心里還完好地護(hù)著那朵矢車菊。
“后來任務(wù)圓滿結(jié)束,內(nèi)鬼也被揪出,他們回來接受了表彰,我父親因為貢獻(xiàn)卓越,被上級授予了高級軍官的職務(wù),但他卻拒絕了,獨立離開,后來和幾個戰(zhàn)友出來一起開了公司?!?br/>
黎邃聽完,心里極不是滋味:“那名軍醫(yī)……”
陸商淡淡一笑:“你是想問,他和軍醫(yī)到底有沒有什么?”
黎邃轉(zhuǎn)頭,陸商看向窗外:“這個問題,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們到了?!?br/>
陸商上了階梯,回身見黎邃一臉悵然,似乎還沒從故事里回過神來:“怎么了?”
黎邃緊緊握住他的手,慶幸道:“還好,還好我們出生在一個和平年代?!?br/>
“嗯,不過也不用拿我們和他類比,我和他不一樣,他身體比我好,”陸商注視著黎邃,笑道,“可我運氣比他好?!?br/>
黎邃沖他一笑。
兩個人手牽著手順著階梯往上爬,快到頂?shù)臅r候,意外地遇到了孟心悠。
“是你?”她目光從黎邃身上掃過,定定地注視著陸商,眼里有些許迷惑,半晌,眼里的光暗了下去,轉(zhuǎn)看向黎邃,“你也來給陸伯伯掃墓嗎?”
黎邃點頭。
孟心悠也不避諱,直言道:“他和陸商長得真像,你找這么一個人找了很久吧。”
兩個人都是一愣,黎邃這才反應(yīng)過來,孟心悠根本沒認(rèn)出陸商來。也不奇怪,陸商這幾個月一直在做復(fù)健,身體與以前相比顯得健康了許多,氣色也好了,加上偏休閑的打扮,與從前的確是判若兩人。
黎邃沒戳破,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
孟心悠輕嘆了一聲:“看來你真的很愛他,他都走了這么久了,你還是忘不掉他啊?!?br/>
“你最近還好嗎?之前股東會的事情,還沒謝謝你?!崩桢涞?。
孟心悠面露幸福之色:“那不算什么,我當(dāng)媽媽了?!?br/>
“真的?恭喜你。”黎邃打心底里感到高興。
兩個人寒暄的功夫,陸商自己先去了墓地。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墓碑前那黑白照片上的笑容看起來慈祥了許多。
“您以后都不用擔(dān)心我的身體了,”陸商把花放上去,直接在地上坐下來,“我結(jié)婚了,今天帶他來見你,你滿意也好,不滿意也罷,反正這輩子就是他了?!?br/>
“爸,你原來說,像我們這樣的人,獨善其身最為妥善,以免拖累他人,可是我沒有按照你說的去做,不也過得很好嗎?”
身后一陣腳步聲,黎邃在他旁邊跪坐下,牽起他的手,兩只戒指碰在一起,轉(zhuǎn)頭對照片上的男人道:“陸商交給我照顧了,您放心吧,只要有我一口飯吃,絕對不會餓著他,我要是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您盡管來找我?!?br/>
這話說得坦坦蕩蕩,陸商卻一下子笑了。
“你笑什么?”
陸商笑意未減,對著墓碑道:“您聽到了?”
林間適時地刮過一陣清風(fēng),陸商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走吧?!?br/>
“這就走了?”黎邃連忙跟上,“你什么時候和我回老家去見我媽?”
……
兩個人的身影漸漸走遠(yuǎn),墓碑前,藍(lán)色矢車菊隨著風(fēng)輕輕搖曳,仿佛有人正沖他們微笑點頭。
半年后,監(jiān)獄門口。
一個干瘦的老人提著一個布包從門里出來,黎邃盯著他看了兩眼,回頭與車?yán)锏年懮探粨Q了一個眼神,得到肯定后,深吸一口氣,上前接過他的行李。
“你是……”那老人渾濁的雙眼怔怔地看著他,片刻,神情激動了起來,“你是……”
黎邃沒答他,只道:“上車吧,先去吃點東西,再洗個熱水澡?!?br/>
“兒子……”那老人熱淚盈眶地看著他,手抖得十分厲害。
黎邃也沒著急,站在車門邊任他打量,他如今高大帥氣,氣質(zhì)凸顯,和眼前的人一對比,絲毫找不出一點父子痕跡。
時隔近二十年,黎邃對這個父親的印象已經(jīng)不深刻了,可看著對方麻木而蒼涼的神情,他心里也不好過。
車開上路,老人的情緒才漸漸平復(fù)下來,問:“減刑的事,是你幫忙辦的嗎?”
黎邃瞥了眼陸商:“不是我,是您兒媳婦。”
老人愣了一下:“兒媳婦?她怎么沒來……”
沒等黎邃回答,老人反應(yīng)過來,又道:“哦……不來也好?!?br/>
前面開車的陸商回頭問:“先去學(xué)校,還是先去吃飯?”
“先去學(xué)校吧,把手續(xù)辦了?!?br/>
老人沒聽懂:“去哪兒?”
“我給您安排了個工作,在學(xué)校里給學(xué)生充電卡,一周工作三天,包吃包住,有寒暑假,福利和學(xué)校里的老師是一樣的?!?br/>
老人聽罷,眼里露出些許落寞,仔細(xì)想想,卻也覺得理所當(dāng)然。以他當(dāng)年對待他們母子的程度,黎邃如今肯幫他跑關(guān)系減刑接他出獄,還給他安排晚年,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黎邃的確沒有義務(wù)整天陪著他,更何況,他現(xiàn)在也有了自己的家庭。
用餐地點定在了學(xué)校附近一家環(huán)境不錯的餐廳,黎邃點了幾個家常菜,又額外要了一份冬瓜蝦仁粥和蛋卷。
“粥里不要放味精,蛋卷攤薄一點。”說罷,把菜單遞還給服務(wù)生。
老人在對面看他禮貌地說完話,眼中滿是疑惑。
陸商停好車,正好從外面進(jìn)來,在黎邃旁邊坐下,笑道:“您好,我叫陸商?!?br/>
“你好,你好……”老人瞇著眼打量對面這兩個人,不知怎么就覺得哪里不太對。
等菜上桌了,他終于看出哪里違和了,自家兒子對這個叫陸商的男人未免也太上心了,端上來的粥里蝦皮沒剝干凈,黎邃直接把粥倒在自己碗里,一個個把蝦子全挑了出來,再推給他吃,這等細(xì)心,哪里會是普通朋友。
再看陸商,他吃相斯文,對黎邃的照顧接受得十分自然,仿佛他們天天都是如此,期間手機(jī)響了一次,黎邃從自己的口袋里把手機(jī)拿出來遞給他,老人看見他們二人手指上明顯是一對的戒指,心中掀起一陣震驚。
這一頓飯他吃得是心情復(fù)雜,壓根兒沒嘗出什么味兒來。
飯后,兩個人把他送到學(xué)校宿舍,黎邃幫他把屋子打掃了一遍,陸商則去買了些日用品。等全部收拾妥當(dāng),已經(jīng)到了傍晚時分。
“我就不陪您吃晚飯了,這是陸商的一點心意,您收著,”黎邃把一張卡遞給他,“改天再來看您?!?br/>
“兒子?!崩先私凶∷?。
黎邃回頭,老人渾濁的眼睛里滿是復(fù)雜的情緒:“你……你說的兒媳婦,就是他?”
“是,我們結(jié)婚了。”
老人似乎想說些什么,可一開口,他又覺得自己沒資格去過問,黎邃這些年來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遭遇過什么,喜歡什么,身為父親,他竟然全然不知。
“爸,以后好好做人吧?!崩桢湟崎_眼,垂眼道,“有時間,去媽媽墳前上柱香?!?br/>
老人看著他,緩緩點了點頭:“好……”
“那我走了?!崩桢渥詈罂戳怂谎郏D(zhuǎn)身帶上了門。
回來的路上依然是陸商開車,黎邃坐在旁邊,雙眼失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經(jīng)過一個紅燈,陸商伸手捏了捏他的手掌,笑道:“難過了?”
黎邃回過神來,反握住他的手,放在嘴邊親了親:“陸商,你真好?!?br/>
“別多想了,過去的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陸商安慰道,“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無論你是什么態(tài)度,我都和你站在同一陣線。”
黎邃聽罷,伸手奪過他的方向盤,將車子移到一條僻靜的單行道上,拉上手剎,笑著一把撲過去:“陸商!”
他撲得突然,兩個人額頭撞了下巴,磕出一聲悶響。
“對不起,疼嗎?”黎邃忙去查看陸商的額頭,對方卻率先伸過手來揉他的下巴,一邊還笑他:“這么大了還毛毛躁躁的,見人就撲,像只小狗?!?br/>
黎邃拿開他的手,對著額頭仔細(xì)端詳了會兒,好在不嚴(yán)重,沒看出來異樣,湊上去親了一口:“我明明只見到你才想撲,誰讓你是我的?!?br/>
說完還意有所指地沖陸商勾了勾嘴角,“再說,哪里小了?”
……真是要老命了,陸老板看著他,在心底里默默咽了口唾沫。
黎邃趁機(jī)把座位調(diào)后,擠過去與陸商面對面抱著,雙手把人圈進(jìn)懷里才覺得踏實了:“剛才在爸面前就想抱抱你了。”
“老人家怕是受不了這刺激?!标懮梯p笑。
黎邃退開些許,認(rèn)真道:“陸商,謝謝你為我父親做的一切?!?br/>
最初得知陸商找人跑關(guān)系為他父親減刑的時候,黎邃是非常意外的,他算過他父親的刑期,也猜過是不是有人插手了這件事,但他沒想到真的是陸商,而且還做得那么早,甚至早在他們交往之前。
陸商沒說話,只與他碰了碰額頭。
“你該不是從那時候就喜歡我了?”黎邃小聲問。
陸商瞇起眼,果斷岔開了這個話題:“你呢?你從什么起對自己的金主大人生出大逆不道的心思了?”
黎邃摟緊他的腰:“我以前在酒吧的時候,里面有個人信教,嘴里每天都在念說‘主啊主啊’,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那就是救世主了,那會兒你的一舉一動,在我眼里都是自帶圣光的?!?br/>
陸商聽完他這番話,卻頗不是滋味:“該早些去找你的?!?br/>
黎邃搖頭:“現(xiàn)在就很好,這世界上生離死別的情侶那么多,我卻每天都能抱著你入睡,實在太幸福了。你不知道,我有時候半夜做夢都會笑出來,總覺得說什么話做什么事都在浪費時光,可說到珍惜,又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得上是珍惜,只好時時刻刻把你抓緊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br/>
兩年前那次手術(shù),給黎邃帶來的刺激太大了,以至于過去這么久,他仍然不敢有絲毫懈怠。陸商每次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心中無比愧疚,當(dāng)初做出決定的是他,可承受后果的卻是黎邃,他不敢想象,在他失去意識的那段時間里,黎邃究竟是怎么頂著高壓把他送上飛機(jī)的。萬幸最終結(jié)果是好的,否則留下黎邃孤孤單單一個人,他大概做鬼都不會原諒自己。
對上黎邃那雙溺人的眼睛,陸商只覺心中一片柔軟,主動吻上他的嘴唇,安撫道:“抓不抓緊都是你的,接下來我們的任務(wù)就剩一起慢慢變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