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樂魔之行竊
進城后, 腰纏萬貫的苗大小姐先到錢莊兌出一百兩紋銀,隨后豪闊地表示會包攬本日所有花銷, 并以生氣為要挾,堅決不許商榮掏錢。
商榮不愿花女人的錢, 找借口阻止她破費。趙霽也是,認為這丫頭一直逐逐眈眈纏著商榮,天知道打著什么鬼主意,他才不做沒腦子的雞,去接受黃鼠狼的禮物,一找到機會便狠命擠兌:“你到底有多少銀子花不完?拿去打水漂玩好啦。都離家出走了還用家里的錢揮霍,你爹倒了八輩子霉才攤上你這么個收債鬼。”
苗素與父親失和后最忌旁人提起他, 當場憤然飆怒, 她本身習氣刁蠻,混跡江湖兩年,野性大增,二話不說一掌掀在趙霽胸口, 打得他氣血翻涌倒退數(shù)步。
“臭丫頭, 還動上手了!”
趙霽擼袖還擊,拳頭伸出一半即被商榮抓住。
“你多大了,還跟女人打架,越活越回去了。”
“你眼瞎了?明明是她先打我!”
“那也是你先出言傷人,苗小姐還算客氣的,換做我早把你打爬下了。”
商榮對外很有為人師表的覺悟,希望徒弟在外人跟前大氣穩(wěn)重, 趙霽多數(shù)情況下表現(xiàn)不錯,但總有個別時候中邪似的撒潑放刁,害他顏面無光。
趙霽的心態(tài)和他大同小異,平時商榮打罵欺壓他都甘之如飴,但若在他吃醋時偏袒情敵,他就火燒烏龜肚里痛,無論如何要逼這負心漢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于是他和苗素的摩擦迅速演變成師徒間的爭吵,商榮面子上掛不住,轉身對苗素說:“苗小姐,這小子多半暈頭了,我們走,讓他呆這兒涼快一會兒。”
苗素樂得看趙霽丟丑,嗤笑著跟隨商榮摔袖走開,趙霽見商榮真?zhèn)€撇下自己,一顆心好似紅糖斷貨的醬料鋪,五味之中獨缺一甜,不爭氣的淚水積滿眼眶,鼻子酸得堵住了。
他自小是個愛哭鬼,凡事都能嚎上兩嗓子,長大后這毛病已不藥自愈,挨刀挨槍也能忍住,可商榮就是有本事捅他的痛處,輕輕松松引發(fā)他的舊疾,把他的心握于股掌,隨意揉搓。
他又氣又恨,直愣愣盯住冤家的背影,看他能狠心到什么地步。
這邊商榮也是一步一煩心,越走越浮躁,老覺得有重物在砸他的后腦勺,終究忍不住回頭打望,趙霽僵在數(shù)十丈外,鶴立雞群的身高使他仿似一根被遺棄在人群里的柱子,瞧著十分扎眼。表情不太清晰,只看到兩個淚汪汪的眼珠子忽閃忽閃,隨時會化掉似的。
商榮頭頂冒煙,心口又隱隱刺痛,感覺這渾小子是一筆還不清的巨債,又是他割舍不下的累贅,咬咬牙,請苗素稍等,面沉如水地回到趙霽跟前,耐著性子低吼:“你還想認我這個師父就乖一點,別老讓外人看笑話!”
他一回來,懸掛半天的淚珠子就從趙霽睫毛上失足落下,他弱聲弱氣抱怨:“誰讓你老向著外人,動不動丟下我不管,哪里把我當徒弟了?”
“你還說!成天哭哭啼啼,弱女子都沒你小氣,真是白長個兒了!”
商榮介意路人的視線,掏出手帕扔給他,語氣很兇惡。
他發(fā)火時反而比較親切,這樣的威脅也相當于哄人,趙霽抹了抹眼睛,扭捏撒嬌:“每次傷心都是被你害的,不想看我哭就少欺負我一點唄。”
說著捏住小師父的手,照兒時的套路露出小動物般的可憐眼神,真應了商榮平時教訓他的話“歲數(shù)全活到猴子身上去了”。
商榮羞恥地甩開,忍了忍,飛快揪了一下他的臉以示補償,趙霽終于嘗到甜味,涎皮賴臉地笑了,主動保證自己接下來會乖乖聽話,再不給他添堵。
他們在這頭鬧別扭,苗素在那頭翹首遠觀,她眼光毒辣閱歷豐富,一葉知秋,管窺蠡測,心里已然有譜,等商榮帶著那做臉做色的徒弟過來,裝作無所察覺,其實已抱好了看戲的心態(tài)。
商榮先替趙霽道歉。
“對不起苗小姐,我已經(jīng)教訓過這小子了,他也保證不會再冒犯你,還請你多原諒他一次。”
苗素笑道:“好說好說,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我不會計較的。”
趙霽把她嘲弄的眼神當做挑釁,咒罵壓在舌根下,眼睛像兩條死魚翻著雪白的肚皮。
三人沿路吃了些零嘴,來到馬叔極力推薦的“雜錦班”,這里果然車填馬隘,觀者如云,能容納數(shù)百人的戲院塞得滿滿當當,許多人自備座椅板凳,見縫插針地往里塞,擠不進去的人也不嫌累地站著,無論是坐是立,都清一色伸長脖子,好像臺上有許多看不見的繩索吊著他們的頭頸。
商榮等人起初找不到座兒,苗素依照“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宗旨,用十兩銀子買下前排三個座位。商榮盛情難卻,硬著頭皮道謝,謹防趙霽跟苗素過不去,有意挑了中間的位置坐下,趙霽苗素分坐兩邊,想來能夠安處。
臺上的節(jié)目是流水式的,他們來時正表演變戲法,藝人都是經(jīng)驗老道的能手,“枯木逢春”、“空盆開花”、“仙人摘豆”、“三仙歸洞”、“金錢抱柱”一系列大小戲法百無一失,妙趣橫生,看了便覺不虛此行。
換場時商榮注意到場內有位衣著寒陋的老漢領著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提著水桶在人群間不停穿梭,向觀眾兜售酸梅湯,看樣子是一對爺孫。
今天天氣涼爽,他們的生意不大好,詢問時還時常招致臭罵,那小孩受了委屈低頭忍淚,老漢也以卑微的賠笑應付辱罵,情狀好不辛酸。
商榮叫過老漢,買了三碗酸梅湯,見他的桶里還剩下大半,寒暄道:“老爹,你這湯滋味甚好,怎的賣不出去呢?”
老漢苦笑:“這幾日下雨天涼,客官們都愛喝熱茶,我那兒媳婦不會看天色,今早做了兩挑湯,到下午還賣不完就只好倒掉了。”
趙霽體察到商榮的心思,要將老漢的湯全部買下,老漢堅決不肯,說:“這位小哥又不是大肚羅漢,哪兒喝得了這么多,再說這東西吃多了也會鬧肚子的。”
等祖孫倆離去,苗素嘲笑趙霽:“你真沒眼力見,那老漢和小孩雖然貧苦,但身上衣衫干凈整潔,小的懂得忍辱負重,老的也受挫不餒,明顯是窮不失志的人,你把他當做乞丐施舍,人家會領情才怪。”
商榮點頭:“苗小姐說得對,那對爺孫很有骨氣,讓人更想幫助他們。”
苗素多智,信手拈來一計,叫過跑堂的,讓他買來許多油鹽炒的蠶豆花生瓜子,贈給在場觀眾食用,眾人以為是哪家千金擺闊,人手一把,不吃白不吃。這些炒貨鹽分重,吃了便口渴難忍,不久接連有人招呼老漢購買酸梅湯,漸漸地買的人越來越多,到后來竟供不應求了。
商榮欣喜,連夸苗素聰明,趙霽自覺爭寵失利,施展拿手的牛皮糖功夫,抓住商榮的手捏個死緊,提醒他別再向苗素示好。
大庭廣眾,眾目昭彰,商榮臉上騰起一團火,欲要甩開又不便搞出大動作,只得在微小范圍內扯來拽去,不時以眼神恐嚇那臉厚如墻的壞徒弟。
苗素靠余光觀察分明,笑微微磕著瓜子,可算明白姓趙的小子為什么總跟自己過不去了。
演出換了好幾輪,場內喝彩之聲不斷,似驚雷滾動,驚濤拍岸,待久了耳朵發(fā)疼,商榮趙霽來時聽說馬叔常來雜錦班看戲,懷疑他就是被這里的人聲震聾的。不過伶人們技藝確實精湛,無怪看客情難自禁了。
這時戲臺上布景又變,掛上一條長長的圍幕,稍后醒木一敲,嘈雜的會場陡然寂靜,那些興奮叫好的觀眾像被捂住了口,剩下的或是相互噓聲示意,或是小聲命令孩子們閉嘴,很快再沒一個人發(fā)聲。
商榮看臺上掛出的戲目牌,上面提示接下來表演的是“口技”《赤壁之戰(zhàn)》。
只聽圍幕后濤聲朗朗,由遠及近,宛如長江滾滾東逝,接著號角爭鳴,戰(zhàn)鼓喧天,兩軍隔江對峙,健兒奮發(fā)呼嘯,叱咤時驚天動地,劍指處猛浪翻波。僵持中雙方將領使節(jié)往來叱罵,文臣們舌燦蓮花,武將們氣吞山河,數(shù)十人輪番舌戰(zhàn),每個人的聲音都獨特醒目。之后談判破裂,戰(zhàn)事一發(fā)難收,頓時金鼓波濤和廝殺聲連天并作,萬箭齊發(fā),萬馬齊喑,乃至火燒艦船,曹軍百萬雄師葬身洶濤烈焰,一瀉千里的慘況無一不備。聽者猶如身當其境,動魄驚魂,汗水流到下巴尖也顧不得擦了。
緊張到極點時,醒木拍響,那浩大的戰(zhàn)況恰似南柯太守的夢境,倏忽畢絕。圍幕拉開,臺上站著一個穿蟹青紗袍的中年人,節(jié)目里的一切聲響居然都是他一個人發(fā)出的。
戲院里歡聲震天,幾乎掀翻屋頂,苗素也拍手稱贊:“這人有趣得緊,榮哥哥,咱們去后臺找他聊聊,讓他教咱們口技。”
商榮趙霽興之所至,跟著她溜向后臺。
雜錦班規(guī)模大,后臺道具布景堆得亂七八糟,上百個優(yōu)伶奔走忙碌,戲裝隨脫隨換,轉身就變了個妝容,無人引導休想尋到要找的人。
苗素花錢開路,先用三兩銀子買通一人,直接找到雜錦班的班頭,又想靠一塊價值千金的翡翠玉佩打通關節(jié),讓班頭叫那名喚公孫謙的口技藝人出來談話。
班頭見錢眼開,很樂意牽頭這樁買賣,可苗素來得不巧,那公孫謙另有貴客應酬,這幾天都脫不開身,請苗素留下住址,說忙完那邊即刻登門拜訪。
苗素居無定所,讓班頭估了個大概日期,聲言到那時再來找人。
演出至申時一刻散場,趙霽擔心苗素繼續(xù)糾纏,尋思有什么法子能不著痕跡地趕走她,老天想是捉弄得夠了,到底讓他順了次心,走出戲院苗素自覺地作別離去。她一走,趙霽登時神清氣爽,拉著商榮在城里逛了一圈,美美地吃了頓晚飯,到西城門找到等候多時的馬叔,坐上他的驢車,緊顛慢顛回到神冶門。
今日莊內又不太平,他們抵達時見莊門洞開,家丁們正拖著幾輛板車往外運送磚瓦土石,看上去都是房屋拆毀后的廢料,其中一輛經(jīng)過時,師徒倆不約而同停步諦視,一齊面露驚色。
車上裝著一堆塑像殘骸,盡管支離破碎,但顏色和局部形狀仍有足夠辨識度,正是昨晚見過的風夫人的遺像。
由此可推斷,這些房屋廢料都來自供奉遺像的祠堂了。
那座建筑意義非凡,縱觀神冶門,唯有風鶴軒有權下達拆除令,可這情況太不合理,商榮還想確認一下,叫住一名家丁詢問。
“這不是貴莊先夫人的神位嗎?怎么毀損成這樣了?”
那家丁驚恐搖頭,其余人也趕緊聳肩搭背地快速逃離,顯是怕禍從口出。
商榮不能難為這些人,見到陳摶時向他打聽。陳摶也不明就里,只知道風鶴軒今日情緒惡劣,午飯時一個丫鬟布菜沒擺正盤子,就被他發(fā)狠痛罵,還當著客人的面摔壞碗碟。陳摶與他打了多年交道,還是第一次看他如此失態(tài),料想遭遇了重大變故,本想適時問詢,午后就聽說他下令拆除了風夫人的祠堂,并親手砸毀了亡妻的塑像。
聯(lián)系前后事,陳摶推測問題出在風家內宅,外人過問會使主人難堪,便決意裝糊涂,也叫商榮趙霽不可多嘴。
然而現(xiàn)實不允許他置身事外,晚飯后風鶴軒親自過來請他去書齋敘話,言行中透著緊張神秘,似有難言之隱。
怪事頻出,趙霽的腦筋不受控制地靈活轉動,長輩們走后便拉住商榮嘀咕。
“昨天咱們不還納悶風門主為什么不喜歡風二少爺嗎?現(xiàn)在我想通了,問題就出在風夫人身上。”
商榮謹遵師命,但私下里與自己的徒弟議論兩句想來無妨,便讓他說來聽聽。
趙霽言之鑿鑿:“風夫人生前八成偷過人,因為掩飾得很好,風門主后知后覺,過了十年才發(fā)現(xiàn)□□。起先只是懷疑,故而開始嫌棄風二少爺,到今天總算有了真憑實據(jù),于是盛怒之下毀了風夫人的祠堂和塑像。”
商榮還是從他那兒學會“偷人”這個詞,據(jù)說普天下男子最難容忍的就是妻室紅杏出墻,古往今來許多人命官司都從這類事件上發(fā)端,所謂“一頂綠帽壓死七尺男兒”,奇恥大辱以此為最。
就此看來,趙霽這番臆測大為可信,否則也沒有更合情理的原因能解釋風鶴軒的行為了,這位老門主對愛妻忠貞不二,晚年突然察覺自己做了王八,失節(jié)的妻子又已病故,這碗餿乎乎的黃連湯可真夠嗆。
趙霽把這事當成飯后談資,沒往心里去,真正惦記的仍是商怡敏的委托。晚間借口上茅廁,飛快溜進梅林,內線已不負期許地留下了反饋。
“莊內東南小花園,太湖石后,紗巾罩眼,即見密室入口,從速。”
竹簍內裝著字條和一條薄紗巾,摸起來粗糙磨手,夜色下辨不清顏色,趙霽拿在手里反覆查看,暫時沒瞧出門道,心中不勝疑惑。但兩次接觸中,這內線都給人穩(wěn)妥可靠的感覺,所以他依然選擇信賴,當夜就照對方的指示行動。
四鼓之后,星稀月隱,偌大的莊園人聲絕跡,不寐的蟲鳥自在歡歌,和諧鳴唱助人入夢。
趙霽又以腹瀉做掩護外出,他腸胃向來挑剔,白天又恰好在城里吃了不少雜食,商榮沒有懷疑,奚落他幾句,翻身繼續(xù)睡了。
內線在字條里指明了大概方位,那座花園有一片太湖石壘砌的假山,入園即可一目了然。趙霽來到石林,掏出紗巾蒙住眼睛,剛才他在燈火下偷偷看了一眼,這紗巾色調偏紫,紋理致密纖薄,呈半透明狀,能夠輕松透視。
他戴著這副“眼罩”四處搜尋,還真找到了不同尋常的奇景。
只見假山間的石板路上印著一串綠瑩瑩的腳印,像螢火蟲的汁液涂抹的,閃著深淺不一的碧光,仔細端詳,腳印大小一致,但腳尖朝向不同,往里走的較為清晰完整,往外的殘缺淺淡,分明是一個人來去的足跡。
趙霽來時未曾看到這些腳印,摘下紗巾,印跡杳散無痕,再帶上,又倏然浮現(xiàn),他方才明白內線的用意,只靠肉眼看不到地上的足印,必須配合紗巾,而足印連接的定是密室的入口了。
他歡欣雀喜,沿波討源地追著足跡前進,走過一番曲徑通幽,柳暗花明,眼前出現(xiàn)一座環(huán)形的七里香花架,但見綠云搖曳,枝蔓垂地,拱衛(wèi)著一塊細小卵石鋪就的空地,足跡恰好斷在空地旁。
這里想必是密室的入口了。
趙霽小心踩入空地,用腳尖試了試虛實,再彎腰刨開石子,石子只堆了三寸深,下面露出一片鐵板,敲了敲,傳出兩聲空響,這下十拿九穩(wěn)了。
他高興地拍個巴掌,麻利地將石子扒向周圍,鐵板大面積裸\\露,觸手冰涼刺骨,定是受落星鐵的寒氣侵染。再清除掉五尺見方的石子后,鐵板上出現(xiàn)縫隙,最后呈現(xiàn)出一個四四方方的蓋子形狀,東面鑲著一把機關鎖,鎖上沒有匙孔,刻著兩排密密麻麻的細小文字,內容是天干地支和天罡地煞,每個文字下都有一個可以活動的微型轉輪。
這是孔明鎖,需要特定的密碼才能打開,若是常見的孔明鎖還能靠運氣蒙一蒙,這把鎖的設置比一般的密碼鎖復雜得多,光干支五行就有千百種變化,再配上天罡地煞,組合不下幾萬種,只怕試上十年也難以在這浩如煙海的序列中找出正確密碼。
關鍵時刻碰了釘子,趙霽如同吞下剛出鍋的湯團,燒心又燒肺,斟酌一陣,打算用劍強行撬開銅鎖。
剛剛拔出寶劍,正欲插入鎖旁的縫隙,一聲沙啞冷笑如筱?之箭射中他的背心。
“這把鎖下面連著機關,強行破壞就會引發(fā)爆炸,驚動了旁人,你這輩子都別指望拿到落星鐵了。”
趙霽毛發(fā)森豎,轉身劍指來人,此時云影遷移,蟾光半吐,在花架旁畫出一道修長的身影,那人黑衣健勁,黃金鬼面詭詐而笑,正是昨天落荒而逃的匪霸秦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