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少小相識之噩耗
黎明時分,商榮在樹林里找到昏迷不醒的趙霽,他天不亮出門正為了尋他,昨晚氣極抽了他一巴掌,夜里也沒睡安穩(wěn),覺得自己確實太急躁了點兒,起碼應(yīng)該質(zhì)問他幾句,就那么干脆地動手打人,顯得太蠻不講理,那小子若四處渲染,于自己的名聲大大不利。猜他去了唐辛夷處借宿,就想找過去跟他理論清楚,之后要合要散全憑他。
還沒走到竹林小屋,就發(fā)現(xiàn)趙霽癱在坡下,走近一看,見他口吐白沫,臉色煞白,螞蟻爬蟲在衣縫發(fā)根間進(jìn)進(jìn)出出,竟像死了一般。商榮惶悚,探一探鼻息,還有一絲游氣,趕忙將他背回客房,先灌了碗熱米湯,再按住人中一頓狠掐,好歹把他沉在胸口的那團(tuán)氣掐出來。
趙霽“哎呀”叫喚著抽搐起來,不住喘著粗氣,身子像鐵板上的烤肉,轉(zhuǎn)眼燒得燙手。商榮瞧著像風(fēng)熱驚厥的癥狀,忙替他解開臟衣抱上床去,摸到他下身潮濕,才知小便已經(jīng)失禁,真當(dāng)他暴病將死,趕緊出門去就近攔住一位路過的神農(nóng)堂門人,求他前往診治。
神農(nóng)堂醫(yī)者云集,這門人也是杏林能手,觀氣色,聽聲息,摸脈象后寬慰商榮:“這小公子受驚過度,又冒了風(fēng)寒,更兼蚊蟲叮咬,內(nèi)熱外寒加上毒氣相侵才犯了驚風(fēng)急癥,我先給他服一粒祛風(fēng)解毒的丸藥,再去開幾劑定神解表的方子,吃了藥,休養(yǎng)幾日便可無事。”
商榮聽罷擦去滿頭冷汗,送走這位兄臺后替趙霽擦身換衣,上上下下收拾停當(dāng)了,盯著他那布滿紅疙瘩的臉犯疑,尋思他為何會暈倒在林子里。
不一時,趙霽忽然抖顫反側(cè)地說起胡話,咿咿呀呀嚷道:“鬼~有鬼~有鬼~”
商榮聽方才那位門人說,他這病癥常有幻視幻聽,八成是夜間在樹林里看到什么,一嚇成病,得盡快服藥才行。
于是擰了塊濕毛巾敷在他的額頭降溫,到那門人所在的藥房取了藥,趕著熬好,細(xì)細(xì)濾在碗里,吹得不涼不燙的用勺子一勺一勺喂病人服下,過了一會兒,趙霽果然安靜下來,燒也慢慢退了。
商榮看他右手露在被子外,伸手替他蓋好,瞥見他手掌上的油墨還未洗去,便舀了水幫他清洗,發(fā)現(xiàn)這油墨異常頑固,用無患子揉搓好幾遍也不能洗凈,擔(dān)心有毒,又跑去請那開藥的門人查看。門人看了說:“這油墨是桐油做的,還加了魚漂膠和碳灰,得用米湯洗。”
商榮隨口問:“這油墨是用來干嘛的?貴莊也有嗎?”
門人笑道:“聽說大戶人家的老人喜歡拿它染頭發(fā),晾干了,幾個月都不掉色,但這東西也怕油,沾到熱汗就脫色,整個頭皮都會變得黑黢黢的,我們這里好像沒人用。”
商榮更疑悶了,心想趙霽會在哪里沾到這玩意,莫不是在唐辛夷家?可唐辛夷又沒長白頭發(fā),要這油墨做什么?
一切只有等趙霽清醒后才能解答,他想到莫松是神農(nóng)堂的醫(yī)術(shù)翹楚,由他出馬趙霽的病會好得更快,午后便去求訪。
莫松酷愛與藥材打交道,終年同藥房比鄰而居,這是個僻靜的獨門小院,青磚灰瓦,干爽的石板地上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大大小小上百個竹匾,當(dāng)中晾曬五顏六色的藥材,有各種草藥,也有動物的皮、骨、鱗、甲,更有蜈蚣、蛇蝎和四腳蛇之類的毒蟲,濃郁的藥味在空氣里雜糅薈萃,形成非香非臭的古怪氣味,使人的嗅覺變得麻痹而靈敏。
麻痹是無法在這氣味中分辨出任何一種藥材,靈敏則是針對藥材以外的味道。
商榮一靠近院子就聞到渾濁的藥味里摻雜著薔薇花的清香,小院的南墻上爬滿青藤,千百朵粉色花朵正在藤上嫣然微笑,莫松站在花墻下,他身邊還有一個如花嬌艷的人,看到這人,商榮矯捷地藏到門邊,他不想讓上官遙知道自己來找莫松求醫(yī),以防他又起歹心。
上官遙正饒有閑情的觀賞薔薇,伸手摘了一朵最大最艷的低頭嗅聞,鮮花美人互為映襯相得益彰,商榮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此時的形容姿態(tài)美極了。莫松凝神注視他,眼神在歡喜和憂慮間流轉(zhuǎn),少時猶豫地開口:“師弟,那種功夫太危險,你還是……”
上官遙訝異地抬頭看他,笑道:“師兄你在對我說話嗎?”
商榮一眼識破他故作茫然地表情,聚集耳力監(jiān)聽,只聽莫松繼續(xù)溫柔低語:“你昨晚……”
立即被上官遙打斷。
“昨晚我不是一直和師兄在一起嗎?你該不會忘了吧?”
那狐媚的人格格嬌笑,將手中的薔薇送到莫松跟前,風(fēng)情萬種地邀請:“這花好香,你也聞聞。”
莫松像是被他的媚術(shù)征服,放棄規(guī)勸,閉上眼睛用力嗅聞花朵,慢慢吻上被上官遙嘴唇挨過的花瓣,既深情又陶醉……
商榮雖然情竇未開,看到這盈滿曖昧香艷氣息的場景也止不住臉紅心跳,隱約明白了莫松全心全意偏護(hù)上官遙的原因,為這咄咄怪事震驚不已。
陣風(fēng)刮過,掀起他的衣角,正好被莫松瞥見。聽他高聲詰問,商榮只好佯裝淡定地走進(jìn)院門,見是他,莫松的語氣恢復(fù)柔和,迎面走來,問:“商賢弟,你有事嗎?”
“我……”
也許是冥冥中的警示,商榮咽下真正的來意,借口道:“屋里蚊子太多,我想求莫大哥給我一些驅(qū)蚊止癢的藥物。”
莫松馬上去藥房取來一盒丸藥送給他,說:“這個拿去放一粒在窗邊,一切毒蟲都不敢進(jìn)屋了,帶在身上效果也一樣。”
上官遙瞧見,巧笑調(diào)侃:“商賢弟,你莫大哥對你真好,你可知這丸藥名叫‘永清丹’,是用多種名貴藥材煉制的,防腐除穢最是管用,放在棺材里,可保尸體百年不腐,拿來驅(qū)蚊實在大材小用了。”
商榮聽說如此貴重,便婉言謝絕,莫松一定讓他收下,說:“峨眉山里的毒蟲也多,你拿回去分給師兄弟們佩戴吧,不然白放著也可惜了。”
他的慷慨體貼都是常人少有的,商榮感動之余更百思不解,這么敦厚正直的莫大哥,怎么會對上官遙傾心著迷,難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說法是錯誤的?兩個截然相反的人也能相親相愛?
一天之后,趙霽清醒過來,前夜的經(jīng)歷好似噩夢,他反復(fù)回憶幾遍,越發(fā)覺得那些景象恢i怪,分不清哪些是真實哪些是幻覺。所以面對商榮的詢問,他答得吞吞吐吐,自己都感覺是在說夢話。
聽了這些駭人聽聞的描述,商榮的背脊如同冰塊滑過,他素來膽氣壯,單憑趙霽一面之詞還不足以令他恐慌,但昨天無意中在藥房小院偷聽到莫松和上官遙的對話,這會兒竟沒來由的將兩件事聯(lián)系在了一起。
那日諸天教的薛蓮曾指認(rèn)修煉飛頭煞的惡賊就藏在神農(nóng)堂,趙霽的見聞恰恰佐證了她的說法,如果神農(nóng)堂門下真有人修煉這種慘無人道的邪功,那最有嫌疑的不就是天性邪惡的上官遙嗎?
“那種功夫太危險,你還是……”
莫松當(dāng)時對上官遙說這句話,明顯含有勸說的意味,接著又提到“昨晚”,好像上官遙頭天夜里干過什么,難不成“那種功夫”就是指代“飛頭煞”?
商榮想到這里,猛地按住腦側(cè),強行打斷自己的推斷,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懷疑上官遙,但對莫松不行,盡管趙霽講到那黑衣人忘情親吻人頭的情景時,他也在不可抑制地聯(lián)想莫松從上官遙手中嗅聞薔薇的迷醉姿態(tài),但其中絕不可能存在因果,至少他不愿承認(rèn)。
莫大哥那么溫柔善良,怎會干出為虎作倀的事?即便他喜歡上官遙,處處包庇袒護(hù)他,也不會喪失基本的良知吧?
趙霽發(fā)現(xiàn)商榮變貌失色,以為他也嚇壞了,扯住他的袖子請示:“你說,我們要不要去告訴紀(jì)堂主?”
有了薛蓮的調(diào)查和自己的目擊,飛頭煞出現(xiàn)在神農(nóng)堂的地盤絕非偶然,那個救助它的黑衣人一定也藏身在這附近,動員神農(nóng)堂全面搜捕,應(yīng)該能揪出他們。
誰知一向積極的商榮卻反對這一提議。
“諸天教的人還在莊里,沒有確鑿證據(jù)就放出風(fēng)聲,只會給神農(nóng)堂惹麻煩,我們還是再等等看吧。”
商榮說不上自己這是三思后行還是有別的顧慮,總之認(rèn)定眼下尚不宜公開此事。
趙霽惶窘:“那飛頭煞又出現(xiàn)怎么辦?這次我死里逃生,下次大概就沒這么走運了。”
商榮見他的臉色又失血色,知道這小子必得有個護(hù)駕的心里才踏實,便勉為其難地實行優(yōu)待,說:“從今往后你別單獨行動,要去哪兒我陪你,量那飛頭煞還敵不過我手中的利劍。”
不久他就開始為自己的仗義后悔,這趙霽根本不知“客氣”為何物,真把他當(dāng)跟班使喚,連上茅廁都必須他作陪,商榮為守信約強自忍耐,兩個人爭吵的次數(shù)也因此大大增多了。
又過兩日,趙霽病好利索了,唐辛夷那邊也暫且無事,他在神農(nóng)莊悶得發(fā)慌,要求商榮陪自己去街市游玩,這倒正中商榮下懷,二人吃過早飯便雀躍出發(fā),趕巧今日城中有廟會,商販云集,百貨琳瑯,還有許多說書的、唱戲的、演雜耍的,比不上益州城豐富,也夠小孩子們歡騰。
其中一家糖餅攤生意最好,攤子上有個大圓盤,上面圈畫了十幾種動物花卉圖案,中間一個可轉(zhuǎn)動的竹竿,竿頭綁一塊草標(biāo),花三文錢轉(zhuǎn)一次,竹竿指到哪種圖案,攤販便依樣用糖澆畫好了出售,運氣壞的只能轉(zhuǎn)到普通糖餅,要是運氣好,轉(zhuǎn)到龍鳳圖案,那就大賺了。
趙霽路過這糖餅攤便不肯走了,纏著商榮要轉(zhuǎn)糖,商榮已經(jīng)給他買了綠豆糕和麻油果子,豈容他得寸進(jìn)尺,趕著他快走。
趙霽少爺脾氣復(fù)發(fā),撒嬌道:“才三文錢而已,你別這么小氣嘛,等我回家就有錢了,到時幾百倍的還你還不成嗎?”
商榮瞪他:“都給你買了幾百文的零嘴了,還嫌不夠?我還是頭一回花這么多錢呢!”
趙霽很不屑:“幾百文算什么,我在益州下一次館子就是七八兩銀,照這么看夠你吃一年了。”
他一得安樂就忘記無家可歸的現(xiàn)狀,活該被商榮罵做不知好歹,見他賴著不走,就用強拉扯,趙霽偏要跟他作對,蹲下身子反抗,腳下的沙地被拖出一道長長深深的印記,像個不聽使喚的犁耙。
周圍人看了都笑,有人勸商榮:“你這小哥也太狠心了,你兄弟要吃糖餅?zāi)憔驼埶猿杂趾畏粒慰啾频盟挚抻纸小!?br/>
商榮剛捏起拳頭,被人這么一說又不便動手了,沖地上的小無賴惡吼:“你到底走不走!?”
趙霽索性一屁股坐地上,扭動渾身關(guān)節(jié)撒氣:“你不給我買糖餅,我死也不走!”
他并不稀罕糖餅,只是借題發(fā)揮,想讓商榮寵他讓他,就把小孩兒能使的花樣全使出來,非逼對方妥協(xié)不可。
商榮在玄真派時,師兄們成熟穩(wěn)重,師弟們馴良懂事,幾曾遭遇過這種油鹽不進(jìn)的憊懶貨?眾目睽睽下,也不好丟下他獨自走開,最終含恨解囊,扔給他三個銅板。
趙霽目的達(dá)成,抹臉收起哭相,擠到糖餅攤前,豪邁地將錢拍在案板上。
“給我轉(zhuǎn)一個!”
他在益州時常玩這個,早練出一手指哪打哪的絕活兒,掐準(zhǔn)勁道撥動竹竿,自信那糖龍唾手可得,竹竿開始確實按他心意慢慢轉(zhuǎn)向那張牙舞爪的大龍,卻在最后一寸時生生停頓,落在旁邊的蟠桃上。
趙霽驚訝,不相信自己會失手,面紅耳赤杵在那兒,為這唯一機會的落空懊喪。
沒想到商榮從旁伸手又遞給他三文錢,吩咐:“拿去再試試。”
他喜出望外,重新抖擻精神,決心這次定要爭回光彩,下手時慎之又慎,結(jié)果依然失敗。
剛一傻眼,商榮又遞出銅板,就這么接連轉(zhuǎn)了五次,每次都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趙霽羞愧傻眼,不好意思再繼續(xù)。商榮也終于沒再給他錢,轉(zhuǎn)而向那眉花眼笑的攤販起事,質(zhì)問他:“老板,你這轉(zhuǎn)盤上有門道啊。”
攤販神色一僵,矢口否認(rèn):“小哥真會說笑,我這是小本生意,童叟無欺,哪兒來的門道?”
商榮不跟他廢話,動手拆下竹竿上的草標(biāo),攤販阻止不及,已被他將草標(biāo)握在手里。商榮取出藏在中間的黑石片,又彎腰在轉(zhuǎn)盤底部摸索,從龍鳳圖案下各摸出兩塊同樣顏色的石片,舉在手里教訓(xùn)那攤販。
“這三塊石片叫磁石,分陰極和陽極,陰陽兩極見了相吸,同陰同陽則會相斥,你在草標(biāo)和龍鳳圖下安放了同極的磁石,草標(biāo)轉(zhuǎn)到這兩個圖案就會彈開,任是什么樣的好手來都轉(zhuǎn)不到。”
他當(dāng)眾拆穿攤販伎倆,左右孩童都不依了,大罵攤販無恥狡猾,連小孩子的錢也騙。攤販怕他們鬧騰開來,砸了自己的生意,急忙求止,承諾賠他們每人一條糖龍,到了趙霽這里,商榮說:“你把開始騙我們的錢還來,我再給你三文,讓這小子重新轉(zhuǎn),這次轉(zhuǎn)到什么就是什么,絕不跟你羅唣。”
趙霽沒了磁石阻礙,大顯身手,成功轉(zhuǎn)得一條龍。他歡呼蹦跳,鼓動商榮也試試。他自以為巧妙的絕招在商榮看來不過雕蟲小技,打算潑他冷水,也出三文錢轉(zhuǎn)了一次,因糖龍見多了,想看看糖鳳是什么樣的,手指輕輕在竹竿上一撥,鳳凰信手拈來。
片刻后龍鳳俱已澆好,趙霽用自己的龍比著商榮的鳳,邊走邊瞧,越瞧越喜,問商榮如何能識破攤販的花招。
商榮嗤笑:“那種下九流的手法一看就知道啦,我讓你試那么多次就想看看他會不會良心發(fā)現(xiàn),主動勸你罷手,結(jié)果他貪得無厭,那我也只好當(dāng)眾拆他的臺了。”
他越輕描淡寫,趙霽越刮目相看,認(rèn)為這小混混聰明機智,將來定是個有大能耐的人,關(guān)鍵模樣還這么美,于是親近感油然而發(fā),厚著臉皮說:“我們做好朋友吧,以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商榮仍嘲他沒自知之明,說:“就你這樣的只會拖累我,福都被你享了,難才留給我。”
相識以來他隨時隨地流露鄙薄,趙霽郁悶生氣,苦于無一技傍身,挺不直腰板,一面暗下自強決心,一面聲言:“我也要學(xué)武功,今后變得比你還強,看你還敢不敢瞧不起我。”
回到神農(nóng)莊,他偷偷裝了幾塊糖果糕餅去找唐辛夷,想哄他開開心。
唐辛夷正坐在茅屋外的大樹下發(fā)呆,巨大的焦慮折耗著他的身心,數(shù)日間已清瘦到弱不勝衣的地步,一只彩蝶落在他肩頭,觸須微微舒卷,似乎也在為他孤立無援的處境喟嘆。
趙霽遠(yuǎn)遠(yuǎn)看到他孤寂的背影,心尖有些做疼,悄悄走過去,預(yù)備給他個驚喜。
他不會輕功,下腳再輕也會踩碎地面的枯葉,唐辛夷正值草木皆兵,聽到背后異動,隨手射出一支袖箭。他以為來的是個成年人,照著頭頸的高度發(fā)射,剛好從趙霽頭頂飛過去,又讓他僥幸撿回一條命。
因袖箭速度太快,他只聽到頭上風(fēng)嘯,還不覺怎樣,只把唐辛夷嚇個半死,急吼吼跑過來摸著他的臉和肩膀查看,萬分歉疚道:“對不起小霽,我還以為是壞人,不是故意拿暗器打你的。”
趙霽方才回過神來,腦袋用力甩了甩,拉住他的手說:“我見你一個人坐著那兒,想悄悄過去嚇嚇你,沒想到真把你嚇壞了,你害怕就該待在屋里,干嘛到露天里來?”
唐辛夷怏怏地垂下眼簾:“我在等丁叔叔,他昨天就該來的,可到現(xiàn)在都沒見人。”
他寄居神農(nóng)莊的這半年里,丁陽每三日探視一次,向來風(fēng)雨無阻,上次見面適逢自己行蹤敗露,丁陽酒醉時揚言要為他鏟除禍根,當(dāng)時還以為是酒話,可昨天他無故失約,至今音訊全無,這就不能不讓人妄加揣測了。
“小霽,我覺得我家里一定出事了,否則丁叔叔不會不來。”
“能出什么事呢?”
“那天丁叔叔說要殺我后娘,這話你聽見了吧,我擔(dān)心他真的一時沖動去找那淫、婦,若果真如此,我爹絕不會放過丁叔叔,肯定會殺了他。”
趙霽一聽著慌,忽然冒出個可怕的念頭,握住唐辛夷雙手說:“糖心,要是丁叔叔真殺了你后娘,你爹會不會以為是你在背后慫恿啊?我繼母就常用這法子挑撥我爹打我姨娘,你那個后娘和她半斤八兩,估計也會來這招。”
唐辛夷白紙似的臉微微透著青,已被他說得六神無主,哭喪道:“小霽,看來這里我是待不下去了,我想連夜動身去襄陽找我哥哥,你愿意和我一道走嗎?”
趙霽先前覺得自己也是個有家難回的孤兒,曾允諾與唐辛夷同舟共濟(jì),這時本待一口答應(yīng),卻忽然沒來由地想到商榮,那小混混動不動打他罵他,防他像防賊,可也盡心照料保護(hù)過他,想到這一走今后可能永無再會之期,心中便有些割舍不下。
唐辛夷見他面有遲疑,以為反悔了,哀涼試探:“小霽,你不肯嗎?”
趙霽知道唐辛夷現(xiàn)在只得自己這一個知心伙伴,不忍害他傷心,立馬果決表示:“我跟你走……可是,可是我得先去跟商榮說一聲,他救過我的命,我不能不告而別。”
唐辛夷歡欣鼓舞,也抓住他的手搖晃:“那我馬上收拾行囊,然后跟你一塊兒去見他。”
人生如棋,一粒子出現(xiàn)偏差,今后的棋局就會南轅北轍。然而命運的經(jīng)緯牢不可破,有個人從天而降阻斷了他們的行動。
這人真是從半空的樹梢上掉下來的,是個跟他們年齡相仿的小女孩。
看到那女孩摔落身旁,渾身抽搐,喉頭里發(fā)出掙扎的嘶聲,趙霽和唐辛夷差點和受驚的鳥兒一起飛到樹上,彼此抖戰(zhàn)著注視女孩,見她片刻后就僵躺不動,還以為出了人命,汗毛全部豎成細(xì)針。
這兩個少年膽兒都小,一個如嫩雞,一個似小鼠,相比之下還是趙霽這個小老鼠稍稍強點,就地?fù)炝烁鶚渲Γ钠鹩職馊ヌ襞⒌氖郑此欠襁€活著。
樹枝一分一毫靠近女孩的手,趙霽也在心里一二三四五六……的計數(shù),數(shù)到十一終于挨上了,不料那女孩竟像點燃了火線爆竹,猝然睜眼尖叫,同時一個鯉魚打挺跳過來,嚇得他倆屁滾尿流,爭相逃向茅屋。到了門口,卻見那女孩亭亭立在門前臺階上,咧著嘴俏皮一笑,又讓他們發(fā)出活見鬼的慘叫。
“虧你們還是男人,膽子這么小,是不是當(dāng)年投錯胎啦?”
女孩生得柳眉大眼,細(xì)巧清秀,看骨相聰明外露,左邊下巴上一顆小黑痣,更添幾分精靈古怪。趙霽看她的言行舉止像野丫頭,身上衣衫卻是富貴人家才有的上等綾羅,可富家千金怎會獨自跑到野林子里來玩耍?而且她方才明明從那么高的樹上摔下來,竟毫發(fā)無損,這就更叫人怪訝了。
唐辛夷看清是個大活人,連忙收起虛驚質(zhì)問她:“你是誰?干嘛跑到人家家里來搗亂?”
女孩反問:“你憑什么說這里是你家?先把地契拿出來瞧瞧。”
她抬杠的樣子極為熟練,薄嘴皮翻得老快,是個伶牙俐齒的姑娘。
唐辛夷打小煩這些聒噪的小丫頭,惦記著逃跑大計,就要開口攆她。
這時,身后響起一陣咚咚咚的敲擊聲,三個孩子一起循聲看去,見一個葛巾道袍的清癯男子拄著一根銀晃晃的拐杖徐徐走來。男子至多四十歲,形容俊朗氣度超逸,年輕時定是個一流的美男子,可臉上略帶病容,幾步一咳嗽,多半是個藥罐子。
唐辛夷像認(rèn)識對方,一驚過后,快步相迎,搶到男子跟前深深一揖。
“苗叔叔,您怎么來了?”
男子面色喜然,拉住他的手說:“我領(lǐng)你世妹隨處閑游,逛到蜀中,想趁便拜訪各位好友,今日來到青城縣,聽說你在這里,就先來過來看你啦。”
說罷向那女孩招手:“素素,還不過來見過唐世兄。”
唐辛夷也忙向其引見趙霽。
敘話后趙霽得知這男子是杭州天樞門的門主苗景,也是武林中一方豪杰,與唐辛夷的父親交情甚篤。那女孩名叫苗素,年方十一,是苗景的愛女,家中排行老九,自幼習(xí)武,已得乃父真?zhèn)鳎蚨鴱母呖諌嬄湟舶踩粺o恙。
苗景聽唐辛夷說起苗素裝死嚇唬他們的事,無奈苦笑:“這丫頭慣愛用這法子戲弄人,在家做過太多次,別人都不上當(dāng)了,她自己沒趣也不玩了,這回到了新鮮地界又拿來捉弄陌生人,確是該打。”
他說著“該打”,手心卻在苗素頭頂輕輕摩挲,一看就是個口是心非的慈父。
唐辛夷正要請客人進(jìn)屋,那日常照顧他起居的神農(nóng)堂門人突然飛奔而至,不顧有生人在場,慌張慌智地沖著唐辛夷抖袖急呼:“唐公子不好啦,令尊被人殺害了!”
唐辛夷眼珠一下子定住,魂魄已然離體。
苗景驚疑追問:“我早上還見過唐掌門,怎么才半天就遇害了呢?兇手是誰?”
那門人以為他是唐辛夷的長輩,想據(jù)實相告吧,又猶猶豫豫看著唐辛夷,似乎顧慮重重。
苗景料到此事與唐辛夷有關(guān),做主請那門人直說,門人先替唐辛夷做出苦瓜臉,唉聲道:“就是時常來這里探望唐公子的丁陽丁大俠。”
這句話像后羿的飛箭直接射落天邊殘陽,黑暗在狂風(fēng)簇?fù)硐聸坝恳u來,趙霽等人都感到天昏地暗的壓迫感,而唐辛夷已然暈死過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