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霽休養(yǎng)半月, 傷勢基本復(fù)原，陳摶急著回峨眉, 雇好一艘快船，定于明日午時前出發(fā), 吩咐弟子們做好返程準(zhǔn)備。
    趙霽還惦記著找商榮撒嬌，讓他帶自己上街買點(diǎn)心，商榮說：“我今天也正想出門辦件事，少了你還真不行。”
    趙霽嘴巴一噘：“我傷還沒好，你就急著使喚人家。”
    商榮笑道：“這事對你來說太容易了，帶上你厚臉皮就夠了。”
    “你想干什么？”
    “去找節(jié)度使領(lǐng)賞啊。”
    說著向他出示一幅大字，竟是挖心賊的懸賞令。
    “高行周懸賞一萬兩捉拿挖心賊, 咱們捉住提婆濕, 替他保住官聲，憑什么不找他要錢？一萬兩銀子呢，夠吃半輩子了。”
    這錢串子的行為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趙霽忍笑戲謔：“提婆濕是我們和穆掌堂、覺慧師父, 四人合力打敗的，你領(lǐng)賞銀干嘛不叫上他們？”
    商榮正色道：“我早就問過穆天池和廣濟(jì)大師了，他們都不想拿官府的賞銀，還勸我別去要，說有失俠義風(fēng)范。”
    “那你還去？沒見過你這么愛錢的。”
    “你懂什么啊，官府貼出告示時就已經(jīng)把這筆款項(xiàng)記到財政開支里去了，咱們不要, 照樣被貪官污吏們私吞，你信不信？”
    “你怎么知道？”
    “這種事歷朝歷代都有，多讀讀史書就知道了。總之不要白不要，就是不能便宜了貪官。”
    趙霽聽他說得有道理，但他畢竟是大少爺出身，認(rèn)為伸手要錢這種事太窮酸，不好意思為之。
    商榮挖苦：“你不是最會耍無賴？怎么偏生這時又顧起面子來了？提婆濕是你一劍刺倒的，你不去說明情況，高行周興許不認(rèn)賬，咱們明天就要離開向襄陽，再不去就沒機(jī)會了。”
    他半強(qiáng)迫地領(lǐng)著趙霽來到節(jié)度使府，但見朱門高階，守備森嚴(yán)，還擔(dān)心進(jìn)不去，誰知護(hù)衛(wèi)聽說他們的身份后嘴角像魚尾巴由下撇擺為上翹，堆笑道：“是玄真派的少俠啊，高大人等你們很久了，我這就叫人領(lǐng)你們?nèi)ヒ娝！?br/>     都說侯門深似海，平民百姓見官比撞神都難，他們卻在襄陽最權(quán)威的府衙里長驅(qū)直入，走到會客堂，高行周已擺好茶水點(diǎn)心，正裝迎候了。
    “兩位少俠來得真巧，下官正想派人去尋你們呢。”
    堂堂節(jié)度使對著兩個初出茅廬的江湖小子自稱“下官”，太叫人疑惑，但當(dāng)他說出第二句話時，二人便了然了。
    “太子殿下說，二位是他的師門小輩，他本想親自招待你們，無奈這幾日公務(wù)繁忙脫不開身，吩咐下官代他盡地主之誼，你們有任何需要都可交由下官代、辦。”
    商榮拱手行禮：“蒙郭師叔厚愛，草民今日來只為一件事。”
    他取出告示交給高行周，然后便不說話了。
    高行周看罷轉(zhuǎn)手遞給身旁的幕僚，也微笑不語。
    正如商榮所料，這一萬兩賞銀已劃撥到襄陽府衙的行政賬目中，幾十只爪子正等著瓜分，吃大頭的正是高行周本人。他突然跑出來爭搶煮熟的鴨子，著實(shí)令蛀蟲們?yōu)殡y。
    那幕僚接了上司甩來的燙手山藥，硬著頭皮尋思片刻，上前賠笑：“少俠，這告示上寫明抓獲挖心賊者賞銀一萬兩，您想領(lǐng)這筆錢就得把挖心賊帶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我們沒法向朝廷交代啊。”
    商榮說：“挖心賊是苗疆諸天教的叛徒提婆濕，日前已被諸天教教眾押回總壇受刑，我們抓捕他的時候龍興寺的覺慧師父也在場，可請他來作證。”
    “這個，口說無憑……”
    商榮瞧出他們想抵賴，笑道：“我請問一下，挖心賊殺的人多，還是羊勝殺的人多？”
    幕僚愣了愣，吞吐道：“這個，可能，羊勝的罪孽更重吧。”
    “挖心賊懸賞一萬兩，那罪行比他更惡劣的羊勝豈不是該值更多賞銀？您覺得這話在不在理？”
    “在是在理，可是……”
    “襄陽府查處了這件大案，相關(guān)官員想必都會得到朝廷嘉獎，那么是不是也該獎勵直接捉賊的人呢？”
    “這是自然。”
    “羊勝也是我和我徒弟殺死的，那壞蛋的惑心術(shù)極其厲害，上次行刺高大人的崔冉就是受他蠱惑。我們九死一生才打敗他，既有功勞也有苦勞，若要憑證，那賊人的尸首是官府抬去游街示眾的，整個襄陽城的人都瞧得一清二楚，不用我們再證明了吧。”
    商榮快語連發(fā)，簡潔精悍，堵得幕僚啞口無言，只好扯著袖子不停擦汗。
    高行周看他那股伶俐勁兒很招人喜歡，又有郭榮的權(quán)勢加持，情愿讓出部分油水結(jié)個順?biāo)饲椋轫殨承Γ骸吧賯b說得很是，羊勝一案二位功不可沒，賞金是少不了的。正好太子殿下昨日替襄陽府呈表請功，按慣例，朝廷下發(fā)的賞賜一般不超過五千兩，下官就替同袍們做主，把這五千兩賞銀提前支給二位好啦。”
    趙霽心想：“說好的一萬兩在他嘴皮子底下一嚼就變成了五千兩，這些當(dāng)官的真是風(fēng)過留痕，雁過拔毛，幸虧商榮堅(jiān)持領(lǐng)賞，不然真是便宜死他們了。”
    俗話說人不與惡狗爭食，跟這些虎狼之人打交道切忌貪多，商榮因而見好就收，不咸不淡道了聲“多謝”，接著不客氣地提出支付方式。
    “我們明天要回蜀地，不方便帶那么多現(xiàn)銀，銀票也不好兌換，所以我想換個法子領(lǐng)這筆錢。我知道官府每年都會收沒很多無主的田地，然后向民間出售，我想用這五千兩銀子在襄陽周邊買幾塊地。”
    靠天吃飯的年月，遇上水旱不濟(jì)，中小農(nóng)戶就不得不向有錢人舉債度日，他們往往經(jīng)不起重利盤剝，逾期不能歸還租金或利息，債主就會拿著票據(jù)請官府出面沒收借貸者的田產(chǎn)用以抵債。這些田地往往估價低廉，過手以后再被轉(zhuǎn)賣，成為錢權(quán)交易中的斂財法寶，也是貴族官僚兼并土地的主要渠道之一。
    現(xiàn)在商榮來這手，頗有點(diǎn)黑吃黑的意味，高行周覺得這要求尚能接受，就讓幕僚去賬房搬來代售田畝的冊子讓他挑選。
    商榮毫不費(fèi)力地按價挑出七八個地界，合計兩千畝。
    幕僚暗中傻眼，這些都是登記土地中最肥美的，有幾處已被達(dá)官貴人相中，只差向官府申購，竟被商榮隨口挑了去，這外來的毛小子可真是個抓鬮好手。
    他哪里知道商榮早在幾天前就在老鐵陪同下出城勘察，弄清了襄陽周邊的地況，哪些田產(chǎn)量高，哪些田風(fēng)水好，他記得比當(dāng)?shù)厝诉€清楚。
    高行周等幕僚寫好地契，取出府衙的大印蓋章，好奇商榮將如何處理這些地。
    這點(diǎn)商榮也已盤算好了。
    “我跟龍興寺的廣濟(jì)主持商定，這些地都交由龍興寺租種，他們每年都會派僧人到蜀地拜會各大寺廟的高僧，到時再順道把租金捎來峨眉山。”
    高行周也看出商榮有備而來，心想他小小年紀(jì)頭腦已如此精明，往后必是個人才，此刻正好拉攏，便命人拿來一盤金銀錁子，約莫二百兩，說成是送給他二人的見面禮。
    商榮不收白不收，連同地契裝在一只布囊里，滿載而歸。
    師徒倆在街上買了些點(diǎn)心土產(chǎn)，逛到正午，趙霽問他午飯吃什么。
    “吃面條。”
    “啊？你得了那么多錢，就用面條打發(fā)我？小氣鬼！守財奴！”
    他雙腳亂跳，真想抱住商榮的雙腿就地打滾，讓他在大庭廣眾下狠狠丟一次臉。
    商榮似笑非笑瞅著他，等他的臉紅成兩葉鼓脹的豬肝，才慢慢沖他勾勾手指。
    趙霽氣呼呼跺著步子走過去，聽他神神秘秘說：“聽說城東太白樓的雞湯蟹肉面很有名，每做一碗都要用整只雞熬湯，五只螃蟹打鹵，我?guī)闳コ浴！?br/>     趙霽也聽說這面要三兩銀子一碗，商榮肯請他吃這個，真是破天荒的大方，立刻喜笑顏開，親熱地挽住小師父胳膊，興沖沖往太白樓方向趕。
    那雞湯蟹面的確真材實(shí)料，清亮香鮮的湯面上鋪著滿滿幾層雞肉圓子、蟹肉絲、干貝、蝦仁、魚丸和竹蓀，瞧一瞧流口水，聞一聞胃口開，趙霽拿起筷子挑了一個蝦仁丟進(jìn)嘴里，還沒嚼出滋味，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
    以他的功夫本可輕松反制，但他膽子小，受驚后第一反應(yīng)是閃身躲避，那只手徑直扎進(jìn)面碗，飛快撈起一大把面食，流湯滴水地縮回去。
    商榮已看清偷襲者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叫花子，因趙霽背坐窗邊，那小乞丐抵不過香味誘惑，從窗外探身進(jìn)來搶奪食物。
    滾燙的雞湯能把生肉燙熟，手指在里面浸了一下便發(fā)紅皴皮，但小乞丐渾然不覺，只顧著往嘴里塞吃的，噎得翻白眼也不停手，顯然餓壞了。被趙霽不勝煩怒地瞪視，仍全然不管，加緊速度舔食手心里的湯汁殘?jiān)孟袂樵缸鰝€飽死鬼。
    “算了，我再重新幫你叫一碗。”
    商榮讓趙霽坐下，端起剩下的半碗面走到窗前，問小叫花。
    “你有碗嗎？”
    小叫花茫然地看著他，眼睛里燃燒著單一的對食物的渴望，宛如沒有思想的牲畜。
    “剩下的都給你。”
    見商榮朝前遞了遞碗，他趕忙彎腰撿起一個臟兮兮的葫蘆瓢，瓢里爬著許多蒼蠅和蛆，叫人不忍卒賭。
    “連碗一起拿走吧。”
    商榮直接將面碗遞到他跟前，那雙泛黃的眼珠跳閃一下，葫蘆瓢啪嗒落地，接著碗被他緊緊摟在了懷里，如同摟住自己的生命，調(diào)頭甩開兩條細(xì)麻桿似的腿逃走了。
    小二過來強(qiáng)笑道：“客官，那碗是正宗的越窯青瓷，十兩銀子一個呢。”
    埋怨中隱含索賠的意思。
    商榮揮揮手：“待會兒結(jié)賬我一并算給你。”
    小二的笑臉立馬真切了，急著去廚房幫他們傳菜，被商榮叫住。
    “我看最近襄陽城多了很多乞丐啊，這是怎么回事？”
    今早出門他就覺得街景有些異樣，墻角路邊隨處可見衣不蔽體的流浪者，他們或坐或躺，精神委頓，有的像啄木鳥不停向路人磕頭乞食，有的專心致志撕吃自己手腳上的跳蚤和死皮，有的靠在墻角麻木出神，有的躺在地上，任蚊蠅在身體上筑巢。
    繁華的城市因這些人的出現(xiàn)滋生出行將就木的恐慌感，普通人也是表情各異，要么凄惻嫌惡，要么盡量假裝無視，不管哪種都顯示出，衣食無著的流浪者們已成為威脅襄陽的一大隱患。
    小二屬于厭惡的那一方，搖頭垂嘆：“客官有所不知，我們這里原先有個叫羊勝的富翁，多年來開辦養(yǎng)濟(jì)院收容流民，名氣很大，有的難民專門從千里之外趕來投奔，常住人口不下十萬。可前不久有人揭發(fā)羊勝用這些難民做人肉生意，他本人被打死了，養(yǎng)濟(jì)院也跟著關(guān)閉，那里的難民沒了食宿，大部分都賴在城里不走。這些天左近已出了幾百起偷摸搶劫的案子，全是這些人干的，再這樣下去，只怕他們還要造反呢。”
    商榮沒想到羊勝倒臺后會留下這種后患，心口堵了塊石頭，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
    走出太白樓，意外再度出現(xiàn)，幾十個流浪者一窩蜂圍住他們，手里都端著破瓢爛碗，那搶面條的小叫花躲在人群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似在示意同伴向他們乞討。
    一般乞丐都有自己的行規(guī)，若看到好心人向同行施舍錢米，當(dāng)天都不會再找這個人行乞，這是他們常年要飯總結(jié)出的經(jīng)驗(yàn)，知道過分消耗一個人的善心等于竭澤而漁，這次過分了，興許就斷了對方善念，往后一粒米都要不到。
    可這些剛從難民營里出來的人不懂規(guī)矩，他們像被長期圈養(yǎng)的牲口，習(xí)慣現(xiàn)成的溫飽，大多已喪失獨(dú)立謀生的能力，并且把他人的救濟(jì)視作應(yīng)當(dāng)，流離失所后行乞也帶上掠奪性質(zhì)。
    趙霽曾在益州見過類似場面，大批難民圍著幾個勢單力薄的路人強(qiáng)行乞討，非要掏空對方的錢袋才放行，就是種變相的搶劫。
    “我們沒吃的給你們，都散開，別擋道！”
    任憑他怎么大聲吆喝，流民們都像拴牢的柵欄，密不透風(fēng)，他忍不住毛躁地推了其中一個年輕人一下，那人順勢歪倒，躺在地上大聲哼哼，幾個老婆子鯉魚跳水似的沖上來拽住趙霽，哭天搶地地喊：“你打死我兒子了！你打死我兒子了！”
    拙劣的訛詐體現(xiàn)出走投無路的瘋狂，趙霽氣極發(fā)愣，想強(qiáng)行甩開她們，又怕這些老婆子繼續(xù)裝瘋耍賴。商榮這方面沒他反應(yīng)快，輕輕一拉便倒了一個，馬上又有幾個光棍男女撲來說他打死他們的老娘。抓扯中拼命拉拽他的錢袋，已是明目張膽的逼搶，嘴臉之獰惡超乎想象。
    “你們先靜一靜，靜一靜！”
    頭頂忽然有小女孩高聲呼喊，宛如黃鶯初啼，清脆爽亮，還有叮叮咚咚的金石之音為其伴奏。
    流民們抬頭一望，真?zhèn)€靜下來，安撫他們的是那女孩兒手里的金光。
    她正用一支金簪敲擊手腕上的玉鐲。
    苗素？
    商榮趙霽同時認(rèn)出對方，礙于當(dāng)前的處境，不便招呼她。
    苗素也沒理他們，先沖著那幾個老婆子發(fā)問：“世上只有一母多子，哪兒來的一子多母，難不成你們嫁的是同一個丈夫，所以都管那人叫兒子？一個人娶了這么多老婆，怪不得會窮到要飯。”
    老婆子們嘴唇閉成蚌殼，眼里都含著恨意。
    苗素又問拉扯商榮的男女：“從來先有娘后有兒，我看你們中間有的人年紀(jì)比地上的婆子還大，怎會是她生的？莫非她是你們的后娘？”
    這些人也是虎視眈眈，恨不得把這穿金戴銀的闊小姐拖下來扒個精光。
    苗素笑呵呵看著他們，冷不防將金簪遠(yuǎn)遠(yuǎn)扔出去。
    數(shù)十張臉有若向日葵跟隨金簪??飛的軌跡轉(zhuǎn)動，人群立刻分裂出一半，蝗蟲般涌向簪子墜落的地點(diǎn)。
    苗素摘下一對金耳環(huán)朝剩下的一半人晃了晃。
    “跑快點(diǎn)才撿得到哦。”
    她作勢要往左邊扔，那些人頓時像巴望骨頭的狗向左跑，苗素掩口大笑，將耳環(huán)拋向了右邊，流民們瘋狂追逐，呻、吟的青年和昏迷的婆子都一蹦而起，沖在了人群的最前沿。
    商榮趙霽擺脫糾纏，卻被這混亂景象驚呆了，苗素輕如飛花地落在他們跟前，拍拍商榮肩膀：“榮哥哥還不快走，待會兒他們又要圍過來了。”
    三人轉(zhuǎn)過幾條街，來到稍微清靜的去處，商榮停步向苗素見禮：“苗小姐，兩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趙霽從沒享受過他那種溫文爾雅的對待，當(dāng)場火起，見苗素個子已長到與商榮齊眉，容貌更加靈秀，連那惹人厭的狡猾勁兒也有增無減，對她的反感便相應(yīng)增多了。
    “榮哥哥，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你，我還時常想著去峨眉山找你玩兒呢，可惜爹爹不許我出門。”
    趙霽急著抓她的短處，搶話道：“那你怎會來襄陽？八成是偷跑出來的吧。”
    苗素也依然不待見他，白眼一瞄，矜傲道：“我是找我爹爹的。”
    商榮出于禮節(jié)，關(guān)問道：“不知苗門主來此所為何事？”
    “……他是來這里闖禍的。”
    “啊？”
    “哈哈，沒什么，我開玩笑呢。”
    苗素勉強(qiáng)假笑，心情無比郁悶。
    原來苗景迷戀藍(lán)奉蝶，一心當(dāng)他的護(hù)花使者，知道他思慕郭榮，就想綁架這情敵獻(xiàn)給意中人，可是郭榮身為周國太子，身邊護(hù)衛(wèi)嚴(yán)密，等閑沒機(jī)會下手。近日苗景探知他在山南道一帶整頓軍務(wù)，認(rèn)為有隙可趁，便悄悄來到襄陽，試圖實(shí)現(xiàn)他的荒唐計劃。
    他是愛美人不愛江山，為討好藍(lán)奉蝶，不惜將天樞門架到炭火上，也算他顧及顏面，未敢向人道破，家里只有苗素能讀懂他的心思。她沒繼承父親的癡情，是個地地道道的無情種子，完全理解不了苗景的想法，更不能容忍他自毀長城。故而苗景前腳走，她后腳就跟了來，必定要趕在父親做傻事前制止他。
    “榮哥哥，你們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落腳啊？”
    “哦，我們在諸天教的據(jù)點(diǎn)借住，明天就回蜀地了。”
    苗素的眼睛大放光芒，拉住商榮雙手搖晃：“太好了！我正在找諸天教的人呢，快帶我去！”
    趙霽立時動手掰開：“喂喂，都老大不小的人了，還跟男人拉拉扯扯！”
    苗素用力甩手，瞪眼吼叫：“臭流氓！誰準(zhǔn)你摸本小姐的手！”
    “你罵誰流氓？信不信我揍你！”
    “你再活一百年也沒那本事！”
    商榮知道這兩個人是對野山羊，擱一塊兒就要斗角，伸手將趙霽撥到身后，和和氣氣問苗素：“苗小姐，你找諸天教的人做什么呢？”
    苗素明白他的意思是讓自己無視趙霽，便配合地轉(zhuǎn)了臉色，委屈巴巴說：“很要緊的事，跟我爹爹有關(guān)的。”
    商榮以為是門派紛爭，便不敢怠慢，三人再次出發(fā)，他刻意隔在趙霽苗素中間，因苗素是外人，免不得要寒暄幾句，閑聊中發(fā)問：“苗小姐，我剛才看你隨手扔了身上的金飾，回去后家里人不會說你么？”
    他看出苗素那么做并非行施舍，純粹是為了好玩，很不贊同她這種奢靡浪費(fèi)的做法。
    苗素?zé)o所謂地笑了笑：“我家的人都怕我，沒人敢尋我不是。你不知道，我今年已經(jīng)扔了十幾樣首飾，回頭還打算把爹爹剛送我的金項(xiàng)圈也扔了。”
    “為什么？”
    “爹爹說我是女孩子，沒資格繼承家業(yè)，往后出了閣家里的產(chǎn)業(yè)就跟我不相干了，我若不趁著在家時使勁糟蹋，將來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商榮哭笑不得，只聽趙霽湊過來數(shù)落：“真是個敗家精，往后糖心娶了你，只怕唐門都會變丐幫。”
    苗素冷笑：“誰說我要嫁給唐辛夷了？他就是拿八抬大轎來抬我，我也不干！”
    趙霽先為好友抱不平，聽說苗素要悔婚，就想她不同唐辛夷成親，就會轉(zhuǎn)過來勾引商榮，不禁急嚷：“你們兩家訂了親，你若反悔，天樞門就會顏面掃地！”
    “我又不是天樞門的繼承人，怕什么？”
    他倆鼓動唇舌，準(zhǔn)備大戰(zhàn)三百回合，商榮頭疼煩亂，順手?jǐn)Q住趙霽耳朵。這時又一群流浪漢朝他們圍攏，外貌比先時那伙更?人，滿頭滿身癩疥膿瘡，三分人氣七分鬼相，一望便知患有無法治愈的臟病。
    苗素以為他們也是來搶劫的，沒好氣地嚷：“本小姐此時心情不好，誰敢來討打！？”
    這些人瞪著黃紅相間的眼睛，目光越過她落在兩名少年身上，一個人指著商榮暴喊：“就是這小子！那日我在渡口見過他，就是他殺了羊勝！”
    包圍圈一下子縮小幾周，一張張臉也更加兇神惡煞。
    商榮確定對方只是平常流民，質(zhì)問他們想干什么。
    一個癩皮爛臉的老頭兒上前照頭吐出一口綠油油的膿談，見商榮避過去，便努牙突嘴大罵：“都是你這小混蛋，斷了我們的活路，如今我們沒吃沒住，眼看著只能等死，你拿什么來賠！”
    趙霽見是個老糊涂，挺身斥謬：“老倌你別無理取鬧，羊勝一直把難民當(dāng)成牲口殺掉賣錢，那養(yǎng)濟(jì)院就是個豬圈，他若不死，還會有更多人受害！”
    老頭兒也吐他一口唾沫，怒氣和痰液一樣取之不盡。
    “我管他殺多少人，反正我在養(yǎng)濟(jì)院住了兩年都沒事，你們一來就砸了我的飯碗！”
    其余人也洶洶附和，指手畫腳怒叱示威。
    商榮回過神來，這些人患了臟病，不能當(dāng)做貨品出售，被羊勝養(yǎng)著撐門面，得以長期存活。
    “你們只顧自己，就不管其他人死活嗎？”
    他憤怒質(zhì)問，不相信人會這么自私。
    回答他的是一聲聲惡毒咒罵。
    “這年頭，誰顧得了誰，我們只想混口飽飯吃，其他都跟我們不相干！”
    “是啊，死得又不是我們的親戚朋友，我們犯不著為他們出頭！”
    “我情愿每天吃得飽飽的，被送去農(nóng)莊痛快挨刀，也不想活活餓死！”
    “羊勝再壞也能養(yǎng)活我們，你行俠仗義，能管我們下半生的溫飽嗎？”
    “他哪兒是行俠仗義啊，就是圖撈虛名，自己得了好名聲，拿我們當(dāng)墊背。”
    “管他什么君子壞蛋，能讓我吃飽飯，我就認(rèn)他做大善人！”
    “就是，再來個羊勝我照樣跟他，只要不殺到我頭上，別的都見他娘的鬼去吧！”
    ………………………………
    口沫飛濺，唇槍舌劍，直把商榮當(dāng)成不共戴天的仇人，商榮震驚、惶疑，不明白除暴安良怎換來千夫所指，替天行道反污作沽名干譽(yù)，這些人怎么能如此冷血，不懂是非，沒有良知？
    怒潮被這不可理喻的情景推上心坎，決堤的前一刻，廣濟(jì)的訓(xùn)教躍然于耳。
    “離言說相，離名自相，離心緣相，便再不會為假相所惑了。”
    雙眼如洗，他看到“我執(zhí)”這個魔王站在人群中冷笑，炫耀著手中愚昧可憐的棋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