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少小相識之繼位
他們所料不錯, 唐震之死塵埃落地,唐門中風云再起, 各路勢力都不甘人后,圍繞掌門之位展開爭權奪利的暗戰(zhàn)。幸好唐門存在沿襲百年的嫡系即位制度, 這是一根扎在野心家心窩里的針,又是守舊派唯一堪用的護身符。
按照這一制度,唐震的嫡長子唐海月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可他執(zhí)意出家,回唐門的日子里足不出戶地為死者誦經超度,拒見其他任何人,七天法式結束便不告而別, 唐默親自領著唐辛夷前去追趕, 也不過追回一句“俗緣已盡,善自珍重”的訣別之語,要讓這個拋家舍業(yè)的人回來繼任掌門已是萬萬不可能了。
唐海月之后,最有資格繼位是唐辛夷, 但他曾被唐震判處極刑, 后又流亡在外,反對者們便抓住“威望已失,不能服眾”的把柄,眾口鑠金地剝奪他的繼承權。門下連續(xù)兩日舉行長老會,次次吵得不可開交,連唐辛夷在內,共選出五名繼承人, 最后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陳摶在談判陷入焦灼之際適時建言:“掌門之位,關乎門派興衰存亡,自古皆由德才兼?zhèn)涞娜司又F派選出的五位繼承人都清白端方,品行上毫無瑕疵,那么接下來就該比較才學,由能者勝出。”
唐默和苗景、紀天久都在場,聽了他的話不禁暗暗叫苦,唐辛夷是五人之中最年幼的,縱使天資聰慧,但比武功修為絕計不是另外四人的對手,這個陳道士起初夸下海口包能成事,如今提這么一出,不是幫倒忙嗎?
是以,唐默搶先反對,當眾指出:“辛夷年幼,功力尚淺,比武論勝負有失公允”的弊端。
殊不知陳摶是故意誤導他們聯(lián)手反對自己,這樣方能掩人耳目,繼續(xù)從容聲明:“貧道并非讓他們捉對比試,而是以公平合理的方式角逐。”
他提出:唐門以暗器獨步江湖,掌門也該精通此道,可向五人出兩道題目,其一,給他們三天時間,各自造一款新式暗器,看誰的最奇巧強大;其二,選一位高手與他們做標靶,能以暗器射中這位高手的人便可獲勝。
唐家人覺得這方法既公正服眾,各家又都自認有必勝把握,于是當場通過決議。
唐辛夷天性淡泊,聰明才智都用在營造匠藝之類感興趣的事情上,不想也不愿參與掌門角逐,唐默等幾位長輩對他寄予厚望,殷勤鼓勵他盡力爭取,反而給他增加負累。
在這件事上,趙霽比他還上心,當晚跑去房里問他準備怎么應付第一項考試,見大理石臺幾上堆滿制作暗器的工具和古舊的圖紙書籍,一問才知唐默為了幫助唐辛夷,把唐家堡書庫里有用的古籍都偷偷搬了來,還將自家珍藏的一塊正陽鐵送給他,這種神鐵的硬度重量是普通鋼鐵的好幾倍,能打造出殺傷力極高的武器,單就原料而言已比別的競爭者占優(yōu)勢了。
但唐辛夷壓根兒提不起精神,當趙霽問他有無成算時,他忽然拉住他的手別置一言:“小霽,我不想競選掌門,我們一起離開這兒吧。”
趙霽吃驚:“你為什么這么想?”
憂苦像初生的芙蕖在唐辛夷臉上冒頭,他環(huán)顧曾經熟悉的居室,絕無留戀地說:“我討厭武林,這里的人要么爭著往上爬,不顧道義廉恥,要么一心復仇,滿腦子裝著陰謀算計,活得又虛偽又痛苦,我不想變成那樣。”
這段時日的經歷見聞,仿佛長滿鋸齒的大犁耙翻攪他單純的心田,唐家人爭名逐利的丑陋嘴臉首先污染了他的感官,隨后丁陽的復仇又令他第一次深刻品嘗到背叛的滋味,他至今難以接受他敬愛信賴的人是只披著羊皮的狼,咬死了他的親人,還險些吞噬自己。
此外,父親為奪取秘籍綁架殺人的隱秘也對他造成沉重打擊,他一直以為父親引以為傲的辟毒神功如他宣稱的那樣是憑自身學識創(chuàng)造的,結果卻是浸泡鮮血的卑劣謊言,機關算盡不擇手段,最終換來血債血償的報應。
這冤冤相報的江湖定律使年幼的他對武林這座魚龍混雜,詭秘莫測的深海心懷膽怯,怕游弋其中,總有一天也會步長輩們的后塵。
趙霽心思不似他這般敏感細膩,見他要放棄本該屬于自己的權益,只替他抱不平,握住他的手說:“糖心,你不能這么想,你爹是唐家堡的堡主,這掌門之位本該由你繼承,你現(xiàn)在放棄太便宜那些起黑心整你害你的人了。”
唐辛夷仍是氣餒:“可是我不想跟他們爭,只想自由自在做我喜歡的事,什么掌門、權利,他們想要都給他們好了。”
“可是你這樣會被欺負到死啊!”
趙霽抓緊他的雙手,像要把跳崖的人用力拽回來,大聲提醒:“你忘了你剛回唐門時的情形了?那天要不是苗門主、紀堂主在場,后來又得陳掌門趕來助陣,你一準沒命了。還有丁陽追殺咱們的時候也是,你現(xiàn)在武功不濟,身邊又沒有得力的人保護,如果不做掌門,隨便來個稍微厲害點的人也能殺死你,命都保不住,還拿什么做你喜歡的事?”
他一針見血的警示驚出唐辛夷冷汗,是啊,自己眼下無力謀生,不能獨立解決衣食住行,以前還覺得有丁陽和大哥可以依靠,結果一個變成殺父仇人,一個遁入空門,雖說苗景和紀天久都會誠意接濟,但他不愿再給人添麻煩,去過寄人籬下的生活。而且最令他不安的是,這身微末的武功連自保都不夠,假若再遇強敵,不僅自己難活命,還會連累趙霽,就像那天在夫子廟時一樣。
他已經失去父親失去大哥,目前趙霽就是他最珍視的人,他們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他還打算往后與他相依為命,要保護趙霽,就必須變強。
這個念頭讓他在人生的岔路口果斷轉向,放棄幽寂的逍遙小徑,走向鷹犬塞途的修羅場,從此將向往自由的生命終生囚困在了唐家堡。
考試如期舉行,長老會請出供奉在祠堂的掌門令,用彩綬包裹帶到賽場,今日的勝利者將直接接管令牌,成為唐門新的領袖。
為爭奪這一寶座,那四個競爭者各顯神通,向眾人展示了三天的創(chuàng)作成果,四件新制暗器無不匠心巧妙,有能在擊中目標后自動粉碎闊大殺傷力的碎玉鏢、在發(fā)射后一分為十的寒霰丸、能將敵人切割成片的擒龍網、帶爆破功能的霹靂珠。
唐門為彰顯這場比選的權威性,考試當天特意邀請蜀地和鄰近州郡的武林名宿到場觀證,四件暗器逐一演示,讓人們直觀感受到了暗器宗主的實力,場地邊的喝彩聲此起彼落,震動云霄。
唐辛夷最后一個登場,也是最受矚目的一個,他是唐門嫡系,前代掌門之子,身上寄托了許多人的期望,也承載了許多人的詛咒。這些無形的力量壓迫下,他瘦小的身形有些佝僂,清瘦的瓜子臉蒼白失血,顯出怯弱的情態(tài),氣勢上先輸了一截。
聽到族長唐幽:“辛夷,你準備了什么暗器?”的發(fā)問時,他甚至激靈靈一個寒顫,惹來一片嘲笑。
他羞惱惶窘,勇氣像被封凍在冰原下的種子沉睡不醒,幸好,趙霽為他送來一陣東南風。
“糖心,打起精神,你一定能贏!”
那小子正在遠處旁若無人地為他揮手助威,引得眾人側目,很快被商榮一個巴掌鎮(zhèn)壓下去。唐辛夷收到他傳遞的力量,挺起彎曲的脊梁,取出他三日來鏤心嘔血的結晶。
唐幽看到那三只手掌大的飛盤,問他這暗器如何使用,唐辛夷一改拘謹,舉止自若地拋出一只飛盤,那飛盤在空中盤曲回旋,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他接著拋出第二只,這只行動軌跡與第一只相似,當兩只飛盤靠近時,奇特的景象出現(xiàn)了,只見它們忽而相互牽引,如同蹁躚成雙的蝴蝶,湊到極近時又倏地彈開,好似冥冥中有人棒打鴛鴦,前后高低,交替變化,久久不曾落地。當唐辛夷拋出第三只飛盤,它一加入,那兩只飛盤驟然提速,變動也更加靈活,宛如三只嬉戲的飛鳥在空中回旋繚繞,看得人嘖嘖稱奇。
稍后一只飛盤像聽到召喚似的徑直飛向唐辛夷,在它帶動下,另外兩只也飛了回來,被他穩(wěn)穩(wěn)當當接住。
“這三只飛盤用精鐵打造,每只都鑲嵌了七七四十九塊磁石,在飛行中能根據陰陽極的吸引排斥變換方位,只要投擲角度力度拿捏到位,就能自動追蹤敵人,直到命中目標。目前我只能駕馭三只,就給它們取名為‘三星望月’。”
人們聞言驚嘆,都說若真有此威力,誠可謂暗器界里的一枝獨秀,唐幽隨手指向天邊飛來的鳥兒說:“你就以這三星望月射落那只飛鳥來驗證吧。”
唐辛夷依言出手,兩只飛盤飛向空中,真如他所說,飛盤對那只鳥窮追不舍,并迅速形成圍追堵截的夾擊之勢,逼得鳥兒來回逃竄,卻始終沖不出包圍圈,這時只要再射出第三只飛盤即可得手,唐辛夷也真的這么做了,然而這第三只飛盤卻猶如禿鷲凌空,驅散兩只同伴,鳥兒穿過飛盤散開的間隙,振翅飛走了。
眾人都看出唐辛夷故意網開一面,唐幽問他為何如此,唐辛夷說:“我聽那鳥兒叫聲凄厲,似在哀求,不忍對它下殺手。”
賓客們聽了不約而同頷首贊嘆,一人高聲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載物之厚,唐小公子能順應天道,今后必是位仁人君子。”
唐默欣喜欣慰,不避嫌疑地當眾宣話:“我唐門開基百年,祖業(yè)延續(xù)至今靠的是暗器和制毒兩樣看家本領,這兩樣功夫都被武林中人稱為左道,假如濫施濫用,定然流禍無窮,而我唐門也必成武林公敵,早被各大門派聯(lián)手剿滅,哪里還能存活至今?這其中靠的就是我們內部的約束力,歷代掌門都以德行為重,不妄行殺戮妄動干戈,辛夷在這點上最具掌門風范。”
他就算不說這番話,第一場比試唐辛夷也占了極大贏面,第二場接續(xù),因在場人等中屬陳摶武功最高,并且德望隆厚,唐門便邀請他擔任考官,考試內容是讓競選者以他為標靶投擲暗器,中者或多中者為勝,唐家人當然不能用真的暗器射擊貴賓,將墨泥搓成黃豆大小的彈珠,每人分得十顆,墨泥沾身后會留下印跡,可作為命中的憑證。
陳摶為此特意穿了一身白衣,悠然走到與競選者相隔十五步的位置,伸腳在跟前劃出一條橫線,微笑提醒:“貧道的行動不會脫離這條線,請諸位看仔細了。”
他是一流高手,離得遠了,任是什么人都無法射中,靠得太近又恐分不出競選者們的高低,因此取了一段適中的距離。
五人仍按上一次的次序出場,前四人都是唐氏宗族里的佼佼者,更有在江湖上成名多年的高手,暗器手法超群出眾,個個當得起百發(fā)百中四字,但今日面對陳摶卻無一例外地失手。
這位掌門衣袂翻滾,身姿變幻,明明只在線上移動,身影卻似一根震動的琴弦,捉摸不定,四十枚墨丸一一射過,他的白衣依舊纖塵不染。
唐辛夷手握最后十顆墨丸上陣,假如他也不能射中,就將重賽一輪,前面那四個族人的暗器功夫都在他之上,故而這場考試本是他的短板,四人全部落敗,論理他更無機會中靶。
可是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神氣比第一場時自信許多,目光不瞬,姿態(tài)沉定,儼然十拿九穩(wěn)。
一出手,也與前面四人緩慢謹慎的頻率相反,將墨丸以連珠彈的方式快速射出,中間沒有一絲停頓猶疑,似乎根本不靠眼睛捕捉目標。
頃刻間,考試終了,陳摶停下來,讓人檢視衣衫,唐門長老們在他的左腰和右腿處各發(fā)現(xiàn)一點墨跡,不勝驚訝地高呼:“打中了!”
依他們的見解,唐辛夷方才發(fā)射暗器的方式浮躁莽撞,斷無射中之理,可眾目昭彰,陳摶也沒有故意放水的機會,這結果究竟是如何得來的呢?
唐幽問唐辛夷:“我見你并未用心找準頭,隨手亂擲一氣,是在賭運氣嗎?”
唐辛夷搖頭:“如此重大的考試,辛夷豈敢敷衍,只因先前看陳掌門躲避暗器的步伐似乎是踩著八卦九宮圖來的,共有九九八十一種變化,每一種都按照卦象相生規(guī)律排序,辛夷以此推敲,看陳掌門起步,便大致預測出他接下來的移動方位,搶先用墨丸投擲,是以僥幸擊中。”
陳摶笑道:“原來貧道是自己撞到暗器上去的,貧道修煉這套‘九星逍遙步’花了整整三年,卻被唐小公子一眼看破,實在慚愧得緊那。”
賓客們聽說其中緣故,都對唐辛夷的聰悟激賞不已,盡管他沒有憑暗器功夫技壓對手,但按照比賽規(guī)則,已然獲勝,那么多武林豪杰做見證,唐家即使有人心中不服,也找不到強詞奪理的依據。
唐幽仰天長嘆:“看來,這都是天意。”,取出掌門令交給唐辛夷,宣布他是唐家堡第六代堡主。
各路英雄齊來恭賀,人群潮水般包裹著新即位的掌門,久久不散,趙霽踮痛腳尖,仰酸脖子,也沒能等到唐辛夷露面,直到晚間宴會散場,唐辛夷派人相請,他們才在臥室中會面。
趙霽興奮地向他道喜,求他拿出掌門令來看稀奇,原以為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到手一看,卻是只銹跡斑斑,刃口殘缺的飛刀。
關于這把刀的來歷,唐家老少耳熟能詳,據說唐門的先祖曾是大內侍衛(wèi),負責保護東宮太子,一日太子遭襲,他浴血奮戰(zhàn),殺死數十名蒙面刺客,與最后一人決斗時武器全部折損,又被對方飛刀射中臂膀,以為主仆都在劫難逃,誰知那刺客卻突然罷手。
祖師見他摘掉面罩,發(fā)現(xiàn)竟然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那友人奉命前來行刺,面對至交終不忍狠心屠戮,最后當著祖師的面自刎而死,臨終前委托他照顧家小。
祖師悲痛至深,事后封劍辭官,來到蜀中贍養(yǎng)亡友的雙親妻兒,后來放棄原有姓氏,跟著這家人姓唐,同時窮畢生精力鉆研那位友人留下的暗器絕技,晚年創(chuàng)立唐家堡,讓朋友的兒子做了堡主,叮囑他將父親的衣缽延續(xù)下去,并用當年好友射傷自己的飛刀做了掌門令,一代代傳承至今。
唐辛夷說:“祖師為報答那位唐姓俠士的恩情,終生守護對方的家族,此后歷代掌門都必須遵守這一規(guī)定,如今輪到我做掌門,也得如此,這輩子都不能離開唐門了。”
他明白自己再無機會像那只未完成的機關鳥一樣展翅翱翔,終生都逃不出唐家堡這個巨大囚籠的管制,家族利益將凌駕一切,他會慢慢失去自我,往后的生活處處身不由己。
仿佛站在一條黑暗狹窄又能一眼望到底的巷子前,他已提前感到恐慌壓抑,趙霽明亮的眼睛是唯一可見的光芒,他渴望留住他,讓他幫助自己抵御漫漫長夜。
“小霽,我爹娘都死了,也沒有兄弟朋友,身邊只剩你一個知心人,你能留下來陪我嗎?我保證對你很好很好,凡是我有的東西你都可以任意取用,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我也會盡全力幫你爭取,絕不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趙霽也很憐愛這位好友,但并不想長期留在這座機關重重,規(guī)矩繁多的大村落,支支吾吾道:“我姨娘還在益州,我不能丟下她不管啊。”
唐辛夷早替他設想好了,殷切地說:“你可以把她接過來同住啊,反正你父母去世了,繼母又一心加害你,留在益州城多半還會有危險。”
“……陳掌門說他會送我回家,為我做主。”
“陳掌門住在峨眉山,離益州城還有兩三百里地,你日后受欺負,他也不可能及時趕去救你。”
“可是……”
唐辛夷看出他有心推辭,臉色如同被風壓迫的燭火暗了下來,幽怨發(fā)問:“你……不會是舍不得商榮吧?”
這句話像刺猬滾到趙霽懷里,扎得他跳起來:“當然不是,他對我那么壞,我干嘛舍不得他?再說他又不可能留在益州,肯定會跟他師父回峨眉啊。”
他明白自己在撒謊,但為了面子死活不承認。
唐辛夷見他堅決否定,懷疑是自己多心,連忙重拾笑容,輕輕捏一捏他的手指說:“小霽,你舍得把我孤零零留在這兒嗎?要是咱倆分開了,你也會想我吧,就答應我,接你姨娘來唐家堡定居好不好?我定會讓你們母子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
他軟語央求,楚楚可憐又柔情涓涓的模樣很快泡軟了趙霽的心,繼而換取了期望中的答復,可惜一切唯心的承諾都是地基不穩(wěn)的建筑,遇上風雨地動便要坍塌,這兩個人一見如故,彼此欣悅,卻始終落花流水,聚少離多,歸根究底,不過一句緣鏗而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