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樂魔之做媒
江寧城隍廟旁有一處幽靜的宅院, 此地是諸天教江寧分舵所在,藍奉蝶離開清音谷直奔此間, 打算稍作休整后動身返回苗疆。
時值午時,綠樹陰濃, 熏風滿園,藍奉蝶聽管事的教徒稟報完重要事項,回到客房靜坐養(yǎng)神。俄而,窗外飛來一片樹葉,打著旋飄向他,猶如一只謹慎的飛蛾,忽上忽下伺機靠近。
藍奉蝶眼縫微隙, 濃密的長睫間射出兩道寒光, 那葉片似乎預知機會將逝,嗖地撲向他。藍奉蝶抬手輕輕一彈,葉片遭正中分割,落地化做兩只蠶豆大的綠紋蜘蛛, ?j?j惶惶爬出門去。
“哈哈哈, 藍師兄身手比從前更利落了,小弟甘拜下風。”
聽見薛云的笑聲,藍奉蝶又驚又喜,連忙大聲招呼:“云兒,你這討打的小鬼,還不快給我滾進來!”
記憶里的薛云是個英姿颯爽的硬朗少年,闊別十多年, 形容或許染了風霜,應該是成熟老練的落拓漢子了。不曾想進門的竟是個扭扭甩甩花斑鳩似的濃妝婦人,藍奉蝶怔怔瞪了好幾眼,方從那厚實的胭脂水粉下挖出熟悉的特征,再也無法保持淡然。
“你、你真是薛云?”
看到薛云撲上來握手,他本能地想躲,大敵當前時也沒這么窘迫。
薛云早料到他的反應,故意無視,親親熱熱拉起他的右手搖晃,手帕掩口笑個不停,動作宛如與好姐妹相見的嬌俏女子。
“藍師兄你才多大歲數(shù)眼神就不好使,連跟你一塊兒長大的師弟都不認得了,這是貴人多忘事,還是我老得太快呀?”
藍奉蝶心里直發(fā)毛,摔開他拍桌而起。
“你這是什么鬼德行!怎么搞成這樣了!”
他再看看薛云那不人不妖,不男不女的打扮,忍不住火大地扯下他頭上的珠花摔掉,命令他速去換裝。
薛云驚呼著撿起珠花,心疼叫嚷:“這是我相公送我的呀,我平日都舍不得戴,就叫你給摔壞了……”
不止裝束詭異,還口出瘋語,藍奉蝶驚聲質問:“你方才說什么,誰是你相公?”
他昨夜聽陳摶師徒說薛云領著女兒來到江寧,只當他娶妻成家,而今從哪里冒出一個相公來?
薛云用手帕捧了珠花,貼在胸口羞羞怯怯面向他,低頭笑道:“師兄容稟,小弟十五年前已嫁做人婦……”
他習慣用女人口氣說話,每個字都像閃電劈中藍奉蝶后腦,估計再聽下去會直接暈倒,忙打斷:“你就直說那人是誰,其余的都略過吧。”
薛云也知師兄生性干脆,自己的經歷本就荒唐,太絮叨恐惹他生氣,便簡單陳述梗概。他十五年前去北方辦事,偶遇不動明王陶振海,在幾場風波中為對方的風采氣度傾倒,死纏爛打追著他求愛,耐過無數(shù)打罵驅趕,最終如愿以償締結鴛緣。
藍奉蝶聽他的口氣,好像陶振海才是雌伏的一方,又怎會讓他做了“夫人”?
薛云難為情地笑:“他本無余桃之好,看我纏得太緊,可憐我才同意跟我歡好。可他本性還是大丈夫,我要想進他陶家的門,須得以婦人居之,三從四德一樣不能少。我覺得這也不是什么過分的要求,就順著他的意思來了。”
藍奉蝶聽過陶振海不少事跡,并不了解其為人,聽薛云這一說,對此人的審美表示費解。
“你這樣比巫婆還難看,他就忍得下去?”
薛云垂頭嘆氣:“你不知道,我家老爺樣樣都好,只一個毛病,分不出人的美丑。他能記住一個人的長相,但你若把一個丑八怪和一個美人并排著放他跟前讓他品評,他就只知道這個的眼睛小,那個的鼻子大,誰俊誰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為此他挑女人從不看長相,娶的小妾模樣一個比一個寒磣,只求腰圓臀寬好生養(yǎng)。去青樓尋歡也盡撿著那姿色下等的找,圖得是溫順聽話會伺候人。讓我男扮女裝為的就是個體統(tǒng)規(guī)矩,無所謂好不好看。”
他一露面就劈頭蓋臉送上一堆“聳人視聽”的奇聞,藍奉蝶聽到這兒方回過神,開始追究要點。
“這陶振海也太傲慢了,我看他就是在耍你,連起碼的尊重都做不到!”
薛云趕忙辯解:“沒有,這些年他對我挺好的,家里的財產全交我打理,有要緊事都會同我商量,我進門的第三年就做了續(xù)弦夫人,他的那些小妾都不敢對我不敬。”
“你還跟他的姬妾同堂而居?”
“對呀,我家老爺共娶了十五房妾氏,我嫁進去時還剩下六個,后來陸陸續(xù)續(xù)病死四個,等老爺過世時只剩下兩個,年紀都還不大。我本待讓她們改嫁,可她倆容貌粗陋,找不到如意的人家,心里也放不下老爺,就求我賞了她們一些田宅養(yǎng)老,自己搬到廟里去住,順便看守老爺?shù)膲瀴L。”
藍奉蝶掠過這些怪事,問:“陶振海死了?這么說你現(xiàn)在是寡……”
他搜腸刮肚也找不到比“寡婦”更好的名詞,但委實說不出口,反而是薛云自行代入,坦蕩蕩笑道:“我現(xiàn)在就是守寡的寡婦啊,唉,我家老爺早年殺孽太重,傷了天刑,夭壽都在意料中,能和他那樣神仙似的人物快快活活相伴十幾年我已很知足了,剩下的只怨自個兒福薄吧。老爺臨終前讓我改回男子裝束,可他女兒從小看慣我做女子打扮,還管我叫二娘,我若突然變樣,那孩子肯定不適應,為此我索性不改了,就這樣一直過到死也沒啥不好的。”
他悵然感傷,卻全無哀怨之色,藍奉蝶嘆氣:“你不覺得自己太委屈了?他并非全心全意待你,讓你當管家婆,照管他那幫小妾,操閑心受閑氣,堂堂男子漢豈能如此自貶。”
薛云笑瞇瞇搖頭:“我都是自愿的,他肯接受我我就開心死了,哪里還有委屈。師兄你是知道我的,我爹媽死得早,小時候和妹妹寄宿在舅舅家,常受他們一家虐待,過得很憋屈。后來跟了師父,日子是好過了,可腦子笨,學東西總比別人慢,做事老出岔子,就是個拖后腿的。所以我從來不敢高看自己,知道自己運氣不好,遇見幸福就趕緊抓牢,從不去想那些沒有的東西。”
一席話說得藍奉蝶露出苦笑,他早知這師弟樂觀開朗,看似沒心沒肺,卻活得比多數(shù)人通透,不像自己糾結顧慮得太多,為情所苦的根本原因還是自視甚高,放不下的太多,無法像他那樣不求公平,義無反顧。
薛云話說得漂亮,心里其實分外慚愧,他從小最敬重這位十全十美的師兄,原本不敢讓他看到自己這不倫不類的扮相,在這分舵蹲守兩日等他回來,只為求他撮合兒女婚事,訴完契闊便重新拉住他的手央求:“師兄,我知道我現(xiàn)在這樣很不入你的眼,但現(xiàn)下有件頂重要的事非求你幫忙不可,這才厚起臉皮來了。你過去待我像親哥哥一樣好,這次可不能不管我。”
藍奉蝶以為他惹上了仇家,忙問:“有人欺負你么?”
薛云話到嘴邊又覺不妥,趕緊咽回去再嚼一遍,嬌滴滴笑道:“也不算欺負,就是碰到個死頑固的古板人,想求你替我對付他。”
聽他說出陳摶的名字,藍奉蝶詫異:“那道士什么時候得罪你了?”
薛云推著他坐回椅子上,眉眼都彎成了月牙,一五一十說出向陳摶提親之事。
藍奉蝶聽他介紹過陶振海的怪異行為,也不覺得他把女兒當兒子養(yǎng),還要給“兒子”娶男媳婦的做法有多奇怪,但想到薛云身為諸天教的人竟想和大仇人的兒子結親,不免生氣責備:“商怡敏那妖女害死我們的師父,此仇不共戴天,你怎的還想跟她做兒女親家?”
薛云來時早想好說辭,先把苦惱夸張鋪陳。
“我就知道師兄會惱我,可我也沒法子呀,我們三春從小被當成兒子教養(yǎng),那心思愛好都跟男孩兒一樣,從小更喜歡女孩子。他爹也不好說她不對,哄她說傳宗接代要緊,在生出子嗣前得委屈她和男人搞搞龍陽,她雖然聽話答應了,可心里并不樂意。好容易這次偶然間遇到那個商榮,她一下子就看中了,跟我說除非再有個跟商榮一樣俊俏漂亮的,否則就認準他了。她要是我親生的,我還能說說她,可我只是個后娘,她爹臨終前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好生照看她,我若不在她的婚姻大事上盡心出力,對得起她爹嗎?再者,商怡敏生下商榮就把他丟給陳摶,自己早都不知死哪兒去了,說起來商榮更像陳摶的孩子,我認親家也只認陳摶一個。就算今后商怡敏回來,商榮已經成了我們陶家的人,我自有法子約束他,不讓他和那妖女相認。師兄,你就體量體量我的難處,幫我一次吧,求你了。”
他那矯揉造作的模樣真像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把藍奉蝶生生逗笑了:“這些話虧你想得出來,陳摶把那商榮看得比親兒子還重,打死他也不會答應。”
薛云急道:“我知道憑我說是不中用的,所以才來求你呀,陳摶最服你了,你去說他準定依的。”
他若提前幾天來求,那時藍奉蝶尚未知悉陳摶的隱衷,替師弟做個媒不過舉手之勞,此時諸事繁雜,他怎好開口去討這個人情?作難道:“非是為兄推諉,我現(xiàn)下跟陳摶起了齟齬,恐不便出面相求。”
薛云才智不如他,但在大宅院里浸淫多年,練得四清六活,忙提醒:“你干嘛求他呀,直接用強要挾就是了,陳摶很怕你,你一嚇唬他腳后跟就軟了,不愁說不下這門親。”
唯恐藍奉蝶不允,粘上來撒嬌撒癡,左一句好師兄,右一聲親哥哥叫得藍奉蝶耳朵聾后背麻,皺眉止住他,心想:“我雖決定了不殺商怡敏生的小雜種,可心里這口惡氣實難咽下,陶振海的女兒是個假漢子,男人嫁到她家就得學云兒這樣低聲下氣服侍人。那商榮和他娘一樣心高氣傲,必受不得這等苦楚,今叫他落入那火坑里去遭罪,也算大快人心。”
歹念一生,心下便活動了,問薛云:“你那個女兒長什么樣?模樣俊嗎?”
薛云正欲當賣瓜王婆,忽然靈機一抖,思籌:“藍師兄和商榮的媽有仇,必不愿看他好過,我若如實說我們三春貌美,他興許就不肯保媒了。”
于是頭腦清醒地說起瞎話,苦著臉說:“剛才不是跟你說了么,我家老爺分不出美丑,家里的小妾一個比一個難看,三春那孩子就像她媽,塌鼻子小眼睛四方臉凸額頭,嘴巴像鰱魚,眉毛似豬鬃……”
說得太夸張,藍奉蝶有些不信,奇道:“你不是說陶振海相貌很好么?難道他女兒一點不像他?”
薛云雙手拍膝,惋惜得跟真的似的:“誰說不是呢?真辜負我家老爺那副好相貌了,三春都隨了她娘,這方面沒沾他爹一點光,陳摶不答應,一多半的原因就在這里。”
藍奉蝶如愿一笑,揶揄道:“你別操心,姓商的小子長得挺俊,往后兩個人生的孩子會變好看的。”
薛云大喜:“師兄答應替我做媒了?”
見藍奉蝶點頭,激動得上前一個熊抱,濃郁的脂粉香險些讓藍奉蝶閉過氣去,又摟住他的脖子催促:“我剛在城里瞧見陳摶和他徒弟,他們八成已回李家了,還請師兄速去,不然等人走掉了又得費事去找。”
藍奉蝶冷笑:“陳摶想救李家人的命,斷不會離去,我正好用這事脅迫他。”
陳摶在清音谷與藍奉蝶走散,聽趙霽說他曾在湖邊嚇唬過兩個孩子,之后不知去向,猜他大概回了苗疆,而李家人的生死尚懸而未決,撒手不管有損道義,少不得回去求薛云相救,便領著弟子趕回江寧,到了李家,聽說薛云上午領著陶三春外出辦事,不曉得幾時歸來。
此次出山屢遭磨難,他已心神疲憊,又惦記商怡敏的近況,只想快些解決眼前這樁難事,盡早返回峨眉。
在客房安坐一會兒,李家下人來報,說有客到訪,他再沒想到,這客人就是他剛剛還在懸心記掛的藍奉蝶。
“藍教主,你這是……”
他下意識認為藍奉蝶是來屠殺李家剩余人丁的,急忙支開周圍人,走上前去拱手求懇。
“兇手已然伏法,還求你放過這里其余人,陳摶愿以死抵命。”
藍奉蝶看不慣他道學者的嘴臉,隨性挖苦:“我看陳道長不該修道,正經該去廟里當和尚,不然真可惜了這副舍己救人的菩薩心腸。”
陳摶窘刺臉紅,腦門又開始冒汗,眼前這人明明冷淡如冰,卻好似一團烈焰,一靠近就讓他焦灼難耐。
藍奉蝶沒功夫捉弄他,取出一只藥瓶遞過去。
“這藥粉溶在一缸黃酒里,用菖蒲和雄黃煮開,叫他們大人喝三兩,小孩喝五錢即可清除蠱毒。”
他爽快開恩在陳摶實乃不意之喜,接過藥粉連作了幾個揖,就想出去找人配藥。
“慢著。”
藍奉蝶趁熱打鐵提出條件:“我不能白白賣你這個面子,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陳摶背上扎了根小刺,他甘為藍奉蝶赴湯蹈火,就怕他逼問商怡敏的下落,可是除了這點藍奉蝶也不會為別的事找上他。
“剛才我和薛云見過面,他讓我為他女兒做媒娶你的愛徒商榮,這事你早已知曉,無須我再多言,待會兒他回來你們兩家長輩就交換聘定,擇個好日子為孩子們完婚。”
出其不意的一擊震木了陳摶的心神和口舌,良久掙出一句:“此事萬萬不可呀!”
“哼,我已答應了薛云,不由你不依。”
“可、可是……”
藍奉蝶不與陳摶廢話,轉身推門外出,仿佛心想事成的,趙霽這個倒霉蛋正和商榮站在院子里打望,商榮見藍奉蝶筆直走來,臉上笑容似有似無,絕然是不懷好意的架勢。
“你想做什么……”
不及拔劍,體內蠱蟲又蠢動起來,他撲地倒下,只聽趙霽的驚叫倏地飄上院墻。
“你干嘛又抓我!放手放手啊!”
陳摶才一出門也被蠱毒制住,他倒地苦求,姿態(tài)矮到地底終不能打消藍奉蝶的報復心。
“老老實實和陶家訂婚,再到苗疆來接人,否則我就將這小子關一輩子。”
藍奉蝶說完提起哇哇大叫的趙霽越屋離去,才過一重院落,一個人影從左下方跳閃而至,撩袍振臂,一拳猛擊過來。藍奉蝶看其來勢洶洶,尚未出招,兩股寒熱混雜的罡風先迎面撲到,身上汗毛都被刮得豎起,知道是個狠點子,急忙將身一旋躲了過去。那人一拳打空,身下大樹噼啪爆裂,被利斧似的拳風齊根劈成了兩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