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駿尾蕭梢朔風(fēng)起
這場雪崩撼天動地。
默延啜將她抱出馬車時,天地都在顫抖,耳邊轟轟隆的巨響,好似遭遇千軍萬馬由高山?jīng)_鋒而下,兵士尖叫,萬馬奔騰。默延啜抱著她健步飛馳,東騰西躍,讓她感覺是在飛翔,唯有雪雹打在她身上咯咯的痛,提醒她正在經(jīng)歷駭人的天災(zāi)。人與自然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沒過多久,默延啜放她下地,將她雙肩一按,坐在地上,豪聲令道:“乖乖的躲在這,不許動!雪崩時候,山上的一切都會鋪天蓋地地滾下來。有這塊大巖石擋著,你會沒事。”她下意識的拉住他:“你呢?”
默延啜一把推開她,聲音漸遠(yuǎn):“還有我的士卒!”
沈珍珠躲在那塊巖石后,心中七上八下。人生際遇多么不可思議,一路而來,竟立于此雪山寒地,莫說雙眼無法看見,就算復(fù)明,此際遙望中原,料也是罔然。
默延啜遲遲沒有過來。真是可笑。這個人方才還想占有她,現(xiàn)在,她居然在掂記他的安危。默延啜,名不虛傳,撇開其他不說,確然是一個英雄,是真正的王者。
她聽見嘩嘩的積雪滑落不止,有名兵士在她身側(cè)狂喊著,她情不自禁朝那個方向抓去,不經(jīng)意就抓住了一只纖細(xì)的手,“救我!”那名兵士的聲音是稚嫩的,漢語也不標(biāo)準(zhǔn)。這是一個小孩啊!她一手扶住那塊巖石的邊角,一手用盡全力去拉那只手,然而她的氣力是那樣弱小,不僅不能將那兵士拉上來,反而自己也漸漸向下滑落。“快放手,下面是懸崖,你也會沒命的!”那名兵士感覺到了這一點(diǎn),嘶聲叫道。
“死就死罷,也沒甚么可怕!”她黯然自語,更加抓緊那只手,任著自己朝下緩緩滑落。
“你這蠢人,在做什么?”默延啜的暴喝從天而降,沈珍珠身子一輕,已被他拉起來,同時聽得那小兵士一聲歡呼,想是也被默延啜救起。
默延啜喘著粗氣,沈珍珠知道他又要開口罵人了。卻聽那小兵士一聲大喊“可汗,小心,雪塊——!”,尚未反應(yīng)過來,全身被一個溫暖魁梧的身軀包裹著,昏天黑地的朝地上滾去。吳興冬天下雪,柔密如糖,甘之如飴,她常愛與素瓷、紅蕊在府中花園滾雪球,雪球越滾越大,哥哥就會在旁喝止“快停下,這樣冷的天,看明天又喝趙大夫的藥!”
她現(xiàn)在便如同滾雪球,咕轆轆順著那懸崖直往下滾,似乎停不了的往下墜,有石塊從身畔飛過來,發(fā)出駭人的呼嘯聲,她時不時地碰到石塊上,或者被飛來的石塊狠狠地砸一下。
終于,她身上一陣巨痛,身子撞到?jīng)]有滾動的巖石上,停了下來。
她手觸到默延啜的身軀,推推他,“喂!”
默延啜沒有動彈,再重重推一下,還是沒有動!
她的心提了起來,慢慢的朝默延啜的身上摸去。他臉上有扎手的胡須,一觸之下,她閃電般的收回手。手中沾乎乎,嗅在鼻下一聞,血!
這么久的黑暗生活,讓她習(xí)慣用觸覺來感應(yīng)一切。她憑著直覺觸摸到默延啜頭部的傷口,傷口并不大,血卻汨汨而出。雪崩已經(jīng)停止,身下是厚達(dá)尺深的積雪,他再不醒來和止血,任是英雄蓋世,也得葬身雪海。
沈珍珠只得繼續(xù)重重的推他,他的身軀簡直象座山;大聲叫喚他的名字,也沒有反應(yīng)。她急了,長長的指甲摸索著向他的人中穴位置狠狠刺下。
“啊”,默延啜**一聲,立時坐起。他的身體極為強(qiáng)健,方才不過是頭部被飛石擊中,一時昏厥而已。沈珍珠纖長的指甲上,還殘留一絲他的血跡,心中轉(zhuǎn)過千百個念頭,終于說道:“想不到我默延啜一世英雄,今天要你這個女子救我。也罷,你我各不相欠,等回到哈刺巴刺合孫后,我自會差人送你回唐室。”
然而他們二人并未脫離險境。默延啜包扎好傷口,方發(fā)現(xiàn)二人其實正處于懸崖的當(dāng)中一段。這懸崖高達(dá)千尺,若摔下來本份所當(dāng)死,幸得懸崖積雪厚實,中部有塊巨石突出,二人下滑后被巨石所擋,才僥幸存了性命。只是現(xiàn)時二人上下無路,天寒地凍,無水無糧,豈不坐以待斃?
凜風(fēng)拂來,猶如刀子一樣刺入肌膚,沈珍珠凍得渾身發(fā)抖。隱隱聽見上達(dá)數(shù)百米兵士的呼喊,默延啜眉頭一皺,聽到又有何用?任是天神降臨,也無法將他們救出生天,不如節(jié)省氣力,謀求生存之法。
他極目四方,雪海茫茫,他的都城哈刺巴刺合孫被掩蓋在雪山那一方,長吁一口氣道:“不知王妃可有膽量同我一搏?”
沈珍珠數(shù)日來由生至死,由死至生,翻轉(zhuǎn)了數(shù)個來回,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答道:“如何脫險,珍珠只把命交予可汗,全憑可汗作主!”
默延啜豪氣干云,長嘯一聲,四方震蕩,不容置疑的緊攬沈珍珠雙肩,抱著她縱身一躍,跳下懸崖。
“已到哈刺巴刺合孫了?”沈珍珠問。懸崖下正是湍急的河流,默延啜身負(fù)奇功,落水之時減輕下墜之勢,二人均得無恙。只是從懸崖之底回返哈刺巴刺合孫,多費(fèi)了十余日功夫。
“到了。”黷延啜方才尚有幾許興奮,此時的聲音仿若以冰水所滲,開初并不覺得冷,越用心體會,越寒入骨髓。
沈珍珠正在錯愕中,肩頭被默延啜向后一扳,聽他壓低聲音道:“情況有變,咱們現(xiàn)在不能進(jìn)城。”一把攫住她的手,東彎西拐,崎嶇不平,行了一個多時辰,才停下來。
沈珍珠抬頭問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默延啜道:“哈刺巴刺合孫城門守備將領(lǐng)是我的心腹,現(xiàn)與軍士已全部被換,恐防生變。”沈珍珠暗自心驚,難道默延啜掉下懸崖,比大隊人馬晚十余日回去,回紇國中之人以為他已死去,要重立新君了么?問道:“那替換的將領(lǐng)是誰的親信?”
默延啜冷笑:“是尼比斐——我親弟弟的人。他等了這么些年,真是等不及了。”手掌往壁上一拍,轟轟作響,有灰土落在沈珍珠的發(fā)間、衣上,喝道:“癡心妄想!”沈珍珠拍下頭上塵土,問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默延啜道:“這是一個洞穴”。揚(yáng)手往前推去,悶響一聲,面前出現(xiàn)一道石門。對沈珍珠道:“跟我走,這有入我皇宮的秘道。待我整齊人馬,殺他個措手不及。”
沈珍珠搖頭退一步,道:“可汗,這秘道還有誰曉得?”
默延啜道:“這秘道建成一百余年,建成之日,施工民卒全被賜死。普天之下,現(xiàn)時知道這條秘道的只有我與我的可賀敦兩人。”
沈珍珠又問道:“可賀敦與汗王可是情意篤深?”
默延啜聽她之話大有深意,思忖片刻道:“可賀敦哈絲麗嫁我八年,生有一子。”
沈珍珠聽了慢慢說道:“這我就不明白了,恕珍珠莽撞,以可汗所想,若可賀敦得知有人謀篡,會當(dāng)怎樣?”
默延啜想了想,說道:“哈絲麗剛烈機(jī)敏,若知尼比斐篡位,必會不允。”
“她若不允,尼比斐該當(dāng)如何?”
默延啜心中一沉:“尼比斐心狠手辣,少則幽禁,重則對她和移地建下殺手。”回紇雖仰慕中華文化,但二百余年來游牧為業(yè),過的是噬血而生的生活,對中原的所謂居天下須“名正言順”之說嗤以鼻息,就算是尼比斐篡位奪權(quán),殺人妻子,但成王敗寇,無人會說閑話。
“那以可汗判斷,此時可賀敦是否已知道尼比斐謀篡之事?”沈珍珠問。
默延啜十分不解,說道:“我回紇的可賀敦不同你唐室的王妃、公主,還有夜禁等等拘束,可賀敦哈絲麗常在城中游玩,與民同樂;百姓也不當(dāng)她是王后,親熱非常。若是城門守將被換,她料無不知之理。”
他心系妻兒安危,攫過沈珍珠的手,往密道進(jìn)去。
沈珍珠拂袖掙開,急聲低喝道:“可汗,進(jìn)去不得!”
默延啜回過頭來,看她雙目直直望著前方,雖失了神采,但臉上的急切之色顯而可見。聽她說道:“可汗是男兒,或者不如珍珠留心,可汗可曾聞到,這洞穴之中,有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女子脂粉香氣。”沈珍珠已數(shù)月未用脂粉,香氣自然不是她所發(fā)。而依默延啜所說,這條秘道只有可賀敦知道,那么,這應(yīng)該意味著,哈絲麗來過這里。
哈絲麗為什么會來這里?是發(fā)覺尼比斐陰謀,被其追殺,從秘道逃走時經(jīng)過這里?還是?……
默延啜心上仿佛被重重一捶。
心中隱密的一頁,明明知道有蹊蹺卻不愿直面的一頁,終于,被揭開。是的,跟隨他赴大唐邊陲的全是心腹死士,若以為他墮崖已死,只會將死訊以最秘密的方式告知可賀敦哈絲麗。哈絲麗得知,就算不抱著最后的希望再去打撈自己尸體,也會立即聯(lián)合親貴股肱大臣,先是秘不外宣,再全力控制軍隊和要害之所,扶幼子移地建繼位,怎能輕易讓尼比斐奪了都城城門的守衛(wèi)大權(quán)?
哈絲麗啊哈絲麗,你究竟是何心思?邁過這道秘門,通過長長甬道,當(dāng)他步入皇宮之時,是否已隱埋萬千伏兵,只等他若能僥幸生還,再將他縛于網(wǎng)中。
他該怎么做?身邊無一兵一卒,哈刺巴刺合孫位于回紇王庭腹地,城外并無駐軍,回紇地廣人稀,最近的駐軍在富貴城,由叔父奇斯掌控,離此三四百里。
他捏緊拳頭,手指骨節(jié)“咯咯”作響。重重一掌擊在那石門,石門粉碎,碎屑四泄,面上閃過一絲獰笑,揚(yáng)聲道:“雖萬千兵馬,我亦敢往!我默延啜,才是回紇可汗,天神所托!走,隨我由秘道殺入皇宮——”一把攬住沈珍珠,依然朝秘道走去。
“不,”沈珍珠輕聲道,“我會拖累可汗,我在這里等你。”
默延啜毫無顧忌揚(yáng)聲長笑,末了,說道:“你,永遠(yuǎn)不會成為我的負(fù)累。”
秘道狹長黑暗,根本無法埋伏伏兵,默延啜攜著沈珍珠長驅(qū)直入,行了大約一柱香功夫,他側(cè)身按住沈珍珠,附耳道:“前面是秘道出口的石門,別動。”沈珍珠便知已到秘道出口。哈刺巴刺合孫雖為回紇都城,從秘道的長度判斷,其規(guī)模實實難與大唐長安、洛陽比肩。
眼見一場惡仗在即,默延啜精神陡長,對沈珍珠道:“你跟在我身后,且看我力克千軍。”一時忘記沈珍珠雙目已盲,哪里“看”得見。沈珍珠笑笑點(diǎn)頭。
默延啜深提一口氣,揚(yáng)掌向那石門擊去,石門破裂同時,左手拉著沈珍珠沖出秘道,右手彎刀揮曳。這秘道在皇宮內(nèi)的出口,乃是內(nèi)寢殿一處不起眼的墻壁。出口兩側(cè)和寢殿外原是密密麻麻的埋伏了上千名士卒,只等著萬一默延啜未死,由秘道入宮,開啟石門一擁而上,將他垛為肉漿。雖然十余日以來,未有動靜,但當(dāng)值之人絲毫不敢懈媽怠,每日輪值輪崗,寸步未曾離人。只未曾想到,默延啜竟然已識破陰謀,出其不意擊破石門,自行殺將出來,猝不及防。默延啜刀法凌厲,轉(zhuǎn)眼間彎刀所指之處,慘叫連連,有數(shù)十名士卒殞命,殺出一條血路,逼出寢殿之外。
一出寢殿,外間的士卒已層層逼將而來,剎那間刀光一閃,又是一排士卒倒于刀下。默延啜暴喝一聲:“默延啜在此!有不怕死的,直管上來!”默延啜之神勇素來已為回紇軍士神化,在場叛軍原系尼比斐直屬,未曾跟隨默延啜南征北討,也沒福份親眼見其神威,今日一旦親識,一些膽小年幼的,已然膽寒后退。
一名士卒瞥見默延啜身后的沈珍珠,乘默延啜向旁處砍殺之際,揮刀朝沈珍珠刺去。哪知默延啜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一腳反踢出去,那士卒飛起數(shù)丈之遠(yuǎn),后腦撞在石階上,當(dāng)時殞命。默延啜怒道:“欺負(fù)婦人女子,我回紇沒有這樣的士卒!”
“聽我號令,有拿下默延啜人頭者,賞黃金千兩,封萬夫長!”潮水般的士卒由寢殿外四角涌入,對面的石階上,優(yōu)雅的走上一個人,朝在場士卒發(fā)號施令。
默延啜心中沉痛無比,她依然是那樣美艷,一顰一笑勾魂奪魄。這是他最親近的女人,他的妻子,他的可賀敦。可是,此際她與他相距是如此遙遠(yuǎn),他甚至分不清她嘴角的笑,是甜蜜,還是猙獰。
“哈絲麗,”他幾乎是咆哮,“這是為什么?”雖然聽不懂回紇語,沈珍珠也能聽出這聲咆哮中包含的痛楚、傷心和……失望。沈珍珠在這一瞬間明白過來,默延啜孤膽赴會,未嘗不是心中尚殘存一縷希望。
只是,這縷希望,現(xiàn)在被狠狠擲地,已成粉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