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多余的慈悲
第六章
云深覺得有什么東西堵在胸口,讓他呼吸艱澀。
他生活在一個雖然有各種問題,卻真實地脫離了生存的困境的國家,算不上各種x二代,卻也是環(huán)境優(yōu)越。父母是高知分子,很遺憾地早逝了,不過留下的遺產(chǎn)讓少年時代的他完全不必顧慮經(jīng)濟,因為大學上得早而且成績優(yōu)秀,他無論學業(yè)還是工作的起點都比同齡人高不少,穿越之前已經(jīng)是在業(yè)內(nèi)有小小成績的工程師,他見識過的各種自然或者人道災難,大多來自媒體上,并且距離遙遠而只能留下影像記憶。因此他是第一次直接面對這種殘酷的抉擇,集體為了大多數(shù)人的生存而不得不拋棄其中的弱者,在理性上是一種必然,但站在這里,知道眼前這些衰弱的老人將在不久之后某個角落里,于寒冷和饑餓中耗盡生機,那種沖擊性完全不一樣。
握了握發(fā)麻的指尖,云深深吸了一口氣。
“讓他們一起來。”
“……”范神色復雜地看著他。
“我能讓他們活下去。”云深說,抬頭看著范深黑色的雙眼,“相信我。”
無論在工作還是生活中,云深從來不做辦不到的承諾,其實他很少要別人相信他什么,他做得更多的是用實際行動證明他的意見和價值。但在這個語言,文化,地理和政治都幾乎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他既然不能置自己那點也許有點過于豐富的良心于不顧,就應該對自己預設的計劃進行必要的修改。
真是柔軟而又……。
范天瀾心想,然后在心里對這個更虛偽的念頭自嘲。他剛奉這個人為自己的主人,不是因為他救了他,也不是因為他擁有力量(這點很值得商榷),更不可能是被所謂的高尚人格所感動,他付出從未有過的忠誠,為的不過是利益。各種精巧的裝備,見所未見的材質(zhì)和令人驚訝的構(gòu)造,從未見過的各色紋章,一切都指明眼前這個黑發(fā)的年輕人很有可能來自傳說中遠東地域即將成立的煉金術師聯(lián)盟,畢竟距離遙遠,他是在前幾個月收到的消息,因此現(xiàn)在也許“即將”變成了“已經(jīng)”。敢于獨自游歷到中洲大陸的邊緣地帶,這個人的目的雖然難以揣測,但是洛伊斯對于煉金術師們來說有價值的東西只有一樣,煉金術師和法師們需要它們就像國王需要權(quán)力,而他的族人們剛好能提供——或者說能夠提供的也只有這樣了。被牢牢束縛在這片土地上他們基本不能直接和術師交易,難得的是有這樣一個對這里完全陌生的術士來到,范天瀾將自己獻給這位軟心腸的術士,在這位術士獨身一人的狀況下,他就暫時有了為他代理大部分俗務的義務和……權(quán)力。族人有避開赫梅斯家族的勢力,私下與貪圖便宜的氏族交易的渠道,煉金術師的產(chǎn)品很受他們歡迎,哪怕只有一件,也能夠大大地改善族人們的處境,尤其是在現(xiàn)在的情況下。
他從未想過這個人會將同情心放在對“大人們”來說毫無價值的老人身上。即使他們不是化外之族,絕大多數(shù)國家的平民平均壽命也都在40——50歲之間,他們一看就知道離死亡不遠了,即使沒有這場災難,范考慮的也只是如何盡量地保存族人的生命,顧及的只能是大部分,不過就算他已經(jīng)拋棄了那些原則和信念的枷鎖,他仍然是有感情的個人……他沒有對自己的主人進行任何規(guī)勸,而是順其自然地利用了這個人的天真和富有。
——這樣的他和他離開的那些東西真是沒什么區(qū)別。
云深自然完全不知道范天瀾的想法,一來這位帥哥面癱,二來他也在想自己的事情。
因為個性中比較刻板的部分,云深很少接觸網(wǎng)絡文學,有的那么點,也大多來自那位不良于行的友人。在虛擬社會相當活躍的對方常常半強迫地讓云深分享他在網(wǎng)上的樂趣,雖然相當一部分是對各種怪談言論的辛辣嘲諷,不過在他的陶冶下,云深還是知道穿越這么種流行文體的(就算那已經(jīng)是好幾年前的事情)。對比那些只帶著記憶或者身體穿越到各種時空的主角,云深對自己能爭取到的權(quán)利已經(jīng)感到相當滿意了,時空管理局不僅提供了一定時限的完全保護,還允許他繼續(xù)使用原本世界的物資——一樣有限制。
他沒多做考慮就選擇了淘寶。時空管理局在原本的世界給他留下了一個“影子”,云深在當初那個四維空間里操縱影子了結(jié)了身后之事,比如離職和轉(zhuǎn)換資產(chǎn),但在進入現(xiàn)在的世界之后,他能使用影子的范圍就變得非常狹窄,因為他不應該“存在”了,對現(xiàn)世的影響自然也必須盡量降低。他的影子不能離開原本世界的住所,卻可以讓自身成為兩個世界之間的中轉(zhuǎn)站,和直接買下一個超市比起來,物流直達而且商品量十分豐富的淘寶顯然更能適應需要。其實云深當初想的確實是如何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nèi)采購盡量多的物資,不過他提出的要求是“我想帶淘寶過去”,橫豎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他沒想過這個近于妄想的要求能被滿足,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冷冰冰的客服不僅沒有否定,還跟他談起了具體內(nèi)容和形式,幾個來回下來,他了解這個世界的時間就剩不下多少了。事實證明云深的選擇不算差,至少在他來到這個世界后,從基本兩手空空到現(xiàn)在一堆家當,排開負重這個不可避免的問題,淘寶基本滿足了他的需要。
在原本的世界里,在云深的位置上,他也做過一些不大不小的決策,但人命無疑是第一次。這應該是個沉重的負擔,云深卻感到了一種輕松,來到這個世界之后,他其實一直處于某種迷惘中——離開荒野,進入人群,繼續(xù)生活下去,這是肯定的,但是這一切是為了生存下去,對解除精神的壓力作用甚微。在行為能力上,云深并不比同樣的年輕人遜色半分,然而一個人在世界上生活,需要解決的不僅是生存問題而已,無論什么樣的人在什么地方生活,都是需要在某個地方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的。即使他在過去的牽掛已經(jīng)非常稀少,可他在一個早已習慣的環(huán)境中,沒有了親朋,他還有工作去支撐人生,被穿越這回事搞掉工作之后,他就必須為自己再找一個目標,所謂生有所依。
現(xiàn)在他至少是有一個非常具體的問題需要去解決了,他要實現(xiàn)自己的承諾,承擔起十幾個人的生命。
這對目前的云深來說還不算什么困難,拜現(xiàn)代完善的交易系統(tǒng)所賜,他很快就把自己那點身家變成了紙面數(shù)字,而且這個數(shù)字怎么都不算很小。說起來,某種意義上,云深是很令同性討厭的那種人,他不像他的大部分同齡人那樣,房子,婚姻和人際關系就足夠占據(jù)大部分的精力,他有房有車,年紀輕輕拿到一堆證書,實際經(jīng)驗也算豐富,跑到哪里都不愁吃穿,收入在這個年齡段稱得上豐厚,為人謙遜低調(diào),雖然欠了點圓滑世故,有時候還有點兒傻氣,但踏實的作風和實力的資本很難讓人忽略他,更為過分的是,他長得居然很不錯,算不上英俊非凡吧,做小白臉也夠了,不知道是哪個花癡說過“他用眼神就能融化女人的心”,老總們也很樂意在一些場合讓他做形象代表(只要不隨便開口)。不過異類的是無論多受歡迎,他也沒談過一個女朋友,在找不到他和哪位同性有不正當關系之后,他的同事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小道長”。
對于他的決定,范再三確認,然后才去向他的族人們傳達,他們當然很激動,不過云深發(fā)現(xiàn)范似乎有意拉開了和他的距離。
“范,來……和我說話,”云深對跟在他身后的范說,“我想,知道更多關于你們……和其他的事情。”
范猶豫了一下,向前走了一步回到云深身邊,問道:“您想知道什么?”
云深想了一下,“你那時候,對我——”他做了個手勢,“是什么意思?”
“我將您侍奉為我的主人。”范說,“作為我的主人,您擁有我的一切,我所做的一切也以您為優(yōu)先。”
苦思了一會兒,云深吃驚地看著他,“你要,做我的‘騎士’?”
“不是騎士,”范更正道,這個詞兩邊似乎是一樣的,“是‘持劍侍從’。”
云深聽懂了“劍”,“侍從”只能推斷出大意,“這樣,不好,我不需要……”
“這只是單方面的契約,您不需要對我承擔什么,”范說,“這是我的選擇。”
“你選擇我……為什么?”
范沉默了一會兒,“因為我是一個卑鄙的人。我對您懷有曁越的期望,在付出之前,我就想要從您身上得到,而除了我本身,我再沒有能用以交換的東西。”
“……”云深皺起眉,從字句中分辨意思,“你把你……賣給我?然后——”他停了下來,范那個行為并不是在出售,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有用言語和行為向云深提出任何要求,云深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身的決定。頓了頓之后,他說道,“好吧,我需要你。在我們,能夠真正……溝通之前,暫時維持眼下的……關系。”
“非常感謝您。”范輕聲回應,臉上看不出變化,不過他和云深的相處基本恢復了之前的模式。
在這個艱難的話題過去之后,云深繼續(xù)用寒磣的本地語言和范交流。固然還有很多障礙,但云深還是從范的回答中知道了他們是一個有近千人口的村落,實際上常駐人口沒那么多,因為針對他們的賦稅很沉重,一部分人不得不去危險的礦區(qū)工作,或者進入群山的深處狩獵。因為工具的極度缺乏,這兩種工作的回報率都很低。
“缺乏……工具?”云深問,他想起了當初見到的那個戰(zhàn)場,范這邊明顯是用了弓箭的。
“除了偷渡,我們被允許擁有的鐵器很少,”范解釋,“對于赫梅斯家族來說,擁有武器的我們是很大的威脅。”
“……威脅?”云深理解的威脅無非是攻擊性,但他沒在范和他的族人身上感受過,直到范從地上撿起一小塊石頭,握在掌中,一會之后攤開在云深面前。
無語地看著眼前碎成小塊,已經(jīng)算是石渣的石頭,云深算是知道了原因。不過對于自己那點力氣,范從來沒有特別的表示,難道是這個世界的其他民族在體質(zhì)上也屬于“正常”?
這時候他們身后的村民叫了范的名字,范向云深示意之后就過去了,回來的時候表情有點不自然。
不久之后云深看著增加了一倍的隊伍,雖然有點意外,不過還是用中文對范說道:“……當做債多了不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