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8.迷惑操作
謝謝小可愛的抬愛~他開了口,雖然他已經(jīng)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對面的人應(yīng)該是點了頭,然后轉(zhuǎn)身離去,周邊的暗影里有些更深的影子在移動。范天瀾閉上眼睛,用記憶和直覺對他們的埋伏進行調(diào)整。
毒素深入骨髓,他的感官幾乎都已喪失,力量百不存一,已經(jīng)站在死亡的深淵邊緣,但他仍然能夠感覺到那熟悉的靜默,靜默從他開始,向四周彌漫而去,與山林融為一體。勇士們安靜地,專注地,忍耐地等待著,像一群饑餓而冷酷的林狼。
等待既漫長又短暫,范天瀾睜開眼睛,向旁邊伸手,準確地握住了一把長弓,羽箭無聲地被抽出皮袋,輕輕搭在弓弦上。
粗糙的山石砥在他的身后,有東西從他麻木的小腿上輕巧地爬過,一條山林常見的四腳蛇,這種對危險極為敏感的生物從來都是避著其他動物行路,除了死物。范天瀾微微側(cè)頭,眼前變得越來越暗,他的呼吸輕得簡直像停止了,他慢慢抬起手,沒有一絲顫抖。
屬于人的身體的直覺都在離他遠去,只有在無以名狀的感知中,生命的光焰如暗夜微芒,成為唯一的指引。
他松開手指,箭離弦而去。
云深側(cè)頭避過銳利的草葉,一手緊握登山杖,一手抓著一從草莖,有些艱難地繞過前方的大石,走下這塊遍布礫石的陡坡。
對一個旅行者來說,他身上的裝備少得接近于沒有,除了沖鋒衣和手里的登山杖,他只帶了一個水壺和一把刀,背后的包一看就很輕。在他撥開灌木叢,穿過矮林的時候,被他驚動的生物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音,一條蛇從他腳邊蜿蜒游過,云深低頭看了它一眼,繼續(xù)向前走去。
地勢漸漸變得緩和,云深撥開擋在眼前的細小樹枝,扯掉掛在褲腿和袖子上的荊棘,分開高過人頭,葉片細長鋒利的草叢,踏到一片石灘上。至此視野才算開闊起來。
云深環(huán)顧了一圈,秋日陽光斜照在這片枯水的河谷上,兩岸處處是黃熟的秋景,布滿河床的卵石砂礫同樣是干得發(fā)脆的顏色,但風吹過谷底的時候,有水的味道。潺潺水聲中,一道不過兩三米寬的細流沿著河道曲折行來,落葉隨水打著旋,貼著滑過露出水面的卵石,魚鱗的銀光偶爾一閃而過。
云深走到水邊洗了洗手,解下水壺喝了點水,然后在一塊高度差不多的石頭上坐了下來。他從包里拿出了一本筆記本,一支筆,還有一卷……手繪的地圖。
把筆記本放在膝上墊著,云深展開地圖,拿著筆,借著自己的影子遮擋,在地圖的右端延續(xù)了新的線條。
投在河灘上的影子越拉越長,風中的寒意越來越重。
云深收起身邊的東西,重新站了起來,看了一眼天空,又低頭看了一眼手表。以他這幾天記錄的晝夜時長,再過兩小時左右,天色就會完全暗下去,他可以先找一個宿營地。有水的流動就有人的聚居,他在這片山野中只走了三天就找到這樣一條天然的道路,已經(jīng)沒有必要太著急。
只有一顆太陽,也只有一顆月亮,天空是藍色的,植物的形態(tài)和另一顆星球億萬年進化而成的結(jié)構(gòu)幾無差異,喬木、灌木和草本植物的葉片基本上是綠色的,隨季節(jié)變化的顏色也不脫紅黃紫等基本色調(diào),相比云深這種城市人口通過媒體了解到的形象,動物的外表和行為比另一個世界更顯得強悍、荒蠻和肆無忌憚,但目前所見,食肉目主要還是在使用撲抓,撕咬等方式捕殺獵物。云深來到這個世界不久就在林中遭遇了狼群,這些肩高在一米二左右的猛獸對他發(fā)動了相當猛烈的進攻,但除了折斷自己的牙齒之外,它們沒能讓云深留下任何東西。
云深沿著水的方向前行,風從他的背后吹來,石灘不太好走,但相比只有獸行小路,甚至連獸道都沒有的深林密野,這里算得上平坦大道。在不遠的前方,河道被一道山脊擠出了一個明顯的折角,他走過這個折角,然后停了下來。
一片寬闊的河灘出現(xiàn)在他面前,河床只占了中間那部分,土地向著兩邊延伸,一側(cè)到一片陡峭的山壁為止,一條小路從山壁中延伸出來,連接了一道陳舊非常,看起來只能承擔一兩人分量的木橋,橋面跨過淺淺的河水,另一頭搭在粗粗壘起的石堆上,石堆背后同樣是一條泥土小道,道路掩入葉色斑駁的山林,不知通往何處。
云深看著眼前的景象。
騎畜伏地,長矛斷折,血跡散落石上土中,尸體遍布河灘。
過了一會,云深慢慢走了過去,風吹過他的耳畔,除了他的腳步聲和依舊輕快溫柔的水聲,山林的枝葉摩挲聲,沒有其他聲音。這里曾經(jīng)是一處戰(zhàn)場,發(fā)生過殘酷戰(zhàn)斗,此時天色漸晚,戰(zhàn)場還未被打掃過,風卷走了大多數(shù)讓人感到不安的味道,只有走近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那種令人窒息的氣息。一種不算陌生的氣味隨風盤卷過云深身側(cè),對他來說,這種味道差不多總是和醫(yī)院白色的燈光,濃烈的消毒水味道和醫(yī)生們遺憾的表情聯(lián)系在一起,而對這里的人們來說,連遺憾的機會都沒有了。
云深走得有點艱難。
死去的人們臉上還殘存著痛苦和恐懼的神情,許多人死在精準的箭法之下,箭支從他們的眼睛,耳中,咽喉和太陽穴穿過,有些透骨而出,露出箭頭染血的形狀,材質(zhì)看起來并不像金屬;一部分人死于失血過多,他們的四肢被砍斷或者折斷,身體有明顯穿刺傷;有人幾乎被砍成兩半;有人身首分離……尸體倒伏的位置呈現(xiàn)出某種規(guī)律,并且他們的衣著大多相近,死后遺落身邊的武器形制也基本相同,在外貌特征上,高鼻深目,發(fā)色偏淺,體毛較多……不,不全是如此,云深在一具尸體旁停了下來。
死去的男性緊緊閉著眼睛,他的頭發(fā)和胡須都是黑的,面容和膚色與其他死者有一種來自人種本源的微妙差異,衣著同樣與其他死者有區(qū)別——麻布的織法不同,也不是罩衫,是左衽的短衫,還有草鞋和綁腿——
這是云深見到的第一個戰(zhàn)斗另一方的死者。
很快他就見到了第二個和第三個,還有更多個。這時候云深已經(jīng)走過了大部分戰(zhàn)場,接近當初戰(zhàn)斗最激烈的中心,山壁小路的出口處。越靠近這里,尸體越多,死去的人身份上的差距也越來越分明,有些西方特征的死者不僅衣著,身上裝備也明顯好于他人,有人擁有完全鐵制的武器,而不僅僅是鐵包木,雖然這也不能避免他們的死亡。東方特征的死者倒是看不出地位上的明顯分別,以及他們的尸體增加了,但總數(shù)比他們的敵人數(shù)量仍然少得多,以總數(shù)算,幾乎達到了一比十的戰(zhàn)果,就算有神箭手的支持,在武器劣勢——都是骨器和石器情況下,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只能說明他們在力量上的極大優(yōu)勢。他們拼死之時河灘上的卵石都成為武器,云深見到不止一個頭骨凹陷,連頸骨都斷裂的西方特征的死者。
這里的重力與另一個世界極其接近,水的沸點在這個區(qū)域也差不多是一百度,其他參數(shù)受到條件限制,云深還未得出結(jié)論,他對這個世界幾乎全然陌生,只能一步步地觀察現(xiàn)象,整理信息。和原住民的第一次接觸是從尸體開始,有他熟悉的生理特征,卻呈現(xiàn)如此分明的對立,難說是好是壞。
云深在一些東方特征的尸體上發(fā)現(xiàn)了火燒的痕跡,戰(zhàn)斗應(yīng)當是在白天進行,沒有火把,目前也沒有見到投擲類武器,哪怕是一張弓……不,是有的。
唯一的那張弓已經(jīng)折斷了,折斷的一半從一名穿著長袍的男性下頜位置穿進去,從留在外面的長度推斷,深度可能已經(jīng)達到枕骨部分,另一半連著一段弓弦,弓弦深深陷入另一個穿著同樣長袍的男性脖頸,幾乎把脖子勒成兩個部分,殘余的弓弦纏在一只手上,那只手屬于一名黑色短發(fā)的青年,他仍然保持著跪地扼殺的姿勢,從臂膀到脊背的線條有力得如同雕塑,成為這處修羅場上唯一沒有真正倒下的人。
風越來越冷,云深走過去,半跪到砂石地上。
山巒的影子完全擋住了夕陽,青藍的天空之上星辰閃爍,風聲漸漸變小了,寂靜和暮色一起籠罩著死亡的土地。似乎已經(jīng)失去所有生氣的青年卻在此時緩緩抬起頭,睜開了眼睛。
風停了下來。
被他注視的一瞬間,云深一怔。
下一刻,他就倒了下去,云深條件反射地伸出手,接住了這名身材高大瘦削的青年。被扶在他腿上的臉頰冰涼,呼吸幾乎感覺不到,云深將手按在他的頸側(cè),屏息等待了片刻,終于觸摸到了生命的脈動。
范天瀾知道這個人擁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他曾經(jīng)聽說過某些法師和煉金術(shù)師一直打算在空間上有所突破所突破,但時至今日,即使是其中的天才者也沒產(chǎn)生過什么建設(shè)性的成果。在他從遇到他的主人之后不久,他就知道這個人能夠“無中生有”,從不知名的空間獲得他需要的——但真正目睹他使用能力還是第一次。
纖細的黑色圓環(huán)浮在空中,好像它原本就是在那里。云深抬起手,伸向圓環(huán)的中心,在那個原本只有空氣存在的平面上,產(chǎn)生了微微的漣漪,從中見到的景物仿佛水中的倒影一樣模糊了起來。
范天瀾緊緊地盯著云深的動作,他的主人已經(jīng)將半支手臂都伸了進去,在他的角度,只能看著那個人的手臂消失在圓環(huán)之中。
在另一個世界,一個仍處于積極上升期的巨大國家中的某個城市的某個角落,一位穿著銀灰色襯衫的青年在只鋪了一層床墊的床上睜開了眼睛。這雙眼睛的瞳孔是非常純粹的黑色,和他白得發(fā)慘的皮膚一樣,有種毫無人氣的精致感。
他從床上下來,站在地上,環(huán)視了一遍他的房間,接著邁步向某個方向走去,每一步之間都是相同的距離,連一毫米的誤差都不存在。在寂靜的空氣中,他無聲無息地走到一個箱子面前——這個房間里堆滿了這種搬家專用紙箱,他彎下腰,伸手慢慢撕掉封條,打開這個沉重的箱子,從整理得有些雜亂的內(nèi)部抽出一樣?xùn)|西,即使在拉上了窗簾光線昏暗的室內(nèi),那件物品依舊反射著冰冷鋒利的光芒。
云深將手抽了出來,把手上的菜刀遞給范天瀾,后者默默地接過來,看著他繼續(xù)拿出各種樣式和材質(zhì)都非常特殊的金屬工具。接受第一件的時候,他簡直不能相信有誰會用如此完美的金屬打造這種設(shè)計完全失敗的武器,手柄短得毫無必要,刃太寬,刀體太薄,恐怕承擔不了多大的扭力,就算加長了手柄部分,過薄的刀體如果使用不當,就很有可能在砍削過程中被人體的肌肉緊緊夾住,反而浪費時間,這種東西與其拿來戰(zhàn)斗,還不如給女人拿來切割食物。不過之后他這位創(chuàng)造奇跡的主人陸續(xù)拿出了不少非常奇妙的東西,范天瀾知道這些有著各種鋒利邊緣的金屬制品應(yīng)該不屬于武器,但是除了其中幾件,他對其他的使用方式一無所知。
兩手合攏,將打開的窗口恢復(fù)成指環(huán)形式的云深戴上戒指,目光轉(zhuǎn)向他名義上的侍從,后者手上捧著那些工具,有些不知道該拿它們怎么辦的模樣。云深向他走過去,從中抽出一把剪刀,這是一把樣式非常普通的老式剪刀,只是在刀口打開的時候才顯露出歲月沒有磨損的鋒芒。范天瀾看著只他花了點力氣就把一個鐵皮罐頭完全剪成兩半,微微睜大了眼睛。
老實說,以云深的力氣來說,剪鐵皮這樣的事情也沒那么容易,這有一部分得益于工具,而這件工具來自于他的童年時代。雖然安靜乖巧,但這個孩子也不是個呆木頭,大人們有各種各樣的事要忙的時候,他也是會覺得孤單的,但實際上的情況好得多,因為他找到了一個美妙的新世界。祖父母的住所附近有不少教授家庭,其中一位家里有個很喜歡自己動手做東西的男孩子,就年紀來說大了云深不少,卻沒把他當做煩人的小鬼趕開,反而給年紀小小卻異常沉得住氣的他當起了老師,老實說長大之后那位大哥哥曾經(jīng)不太好意思地跟云深提過,他那時候的教法相當之胡來,但云深仍然非常感謝他。沉迷在知識和創(chuàng)造中的云深之后也自己開始做起了手工活,不過對一個還沒上小學(xué)的孩子來說,大人用的工具使用起來還是吃力,疼愛他的父母于是借職務(wù)之私,悄悄用研究過的一些基礎(chǔ)材料給他做了一些必要工具,并且考慮到他的成長,還做了兩種尺寸的,這把剪刀就在其中。分量比鋼鐵輕一些,在剛性和硬度上卻出色得多,即使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多年,它看起來還是跟他剛剛收到的時候一個模樣。那些在他上大學(xué)之后就被封起來的尺子,
子,鉆子,錘子和鋸子什么的,看來會在這里繼續(xù)發(fā)揮它們的作用。不過那把菜刀不算其中,這是一位朋友為了答謝他的招待而特意送他的禮物。
“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遺物。”云深低聲說。
用拇指的指腹輕輕的撫過鋒利的刀口,云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母的音容,雖然他們之間的相處不像其他家庭一樣親密,但這兩位至親的離去仍然是云深生命中最大的打擊,就算一直堅持無神論,他也期望過這世上真的有不再依附□□的靈魂存在,也曾經(jīng)夢回過去的時光。直到他意識到即使死亡就是一切的終結(jié),但對于活著的人來說,他只要或者就是他們的延續(xù),這種延續(xù)不僅僅在血脈上,這對值得尊敬的父母還給了他完整的世界觀和坦蕩的靈魂。
“‘只有創(chuàng)造是永恒的’,”云深復(fù)述被母親取笑一身文青氣的父親說過的話,微笑起來,對對面那位青年說道,“不過,先做點不怎么像話的工作吧。”
云深在被他暫時占用的族長石窟里一邊排放著他那些工具,一邊等待著,很快范天瀾就把人帶了過來。取代范天瀾成為先遣隊的隊長的是一個膚色很黑的年輕人,體格不錯,右頰上有一道白疤,面孔端正,就是對云深的態(tài)度和這個部族的其他人一樣,有些敬畏和不知所措。
“我……我是洛江,大人您……有,有什么事情嗎?”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通用語問道。
“我聽說,你們計劃到阿爾山去驅(qū)趕狼群,我想請問你們打算什么時候出發(fā)?”
“就,就是今天晚上。”洛江回答,眼睛不自主得地落到安放在地上的那一排工具上。
云深拿起一把尺子,對他笑了笑,“那時間倒是不多了。我這里有很少的一點材料,希望能對你們有所幫助。”
半個小時后,被劃入先遣隊的年輕人們幾乎都聚集到了那個石窟旁邊,因為地方不夠,而且太多的人也沒什么作用,大部分還是只能老實待在外面,不過這完全不能打消這群人的熱情。傳說中的煉金術(shù)師!還是黑發(fā)的!慷慨而親切!——這樣的一個人在給他們那些簡陋的武器進行改造,讓這次吉兇難料的出戰(zhàn)變得令人期待起來。啰嗦的老祭師總是在他們成年時對他們說一樣的故事,被皇帝和教廷背叛之前,他們曾經(jīng)擁有過多么強大的國家,黑發(fā)的騎兵和戰(zhàn)士聞名于整個中洲大陸,國王和國民都受到尊敬,在跨越了整個中洲大陸,漫長而殘酷的裂隙戰(zhàn)爭中他們創(chuàng)造過無比輝煌的奇跡,這些都是他們的榮光,然而榮光早已被污濁消失,他們被分裂,擠壓到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艱難求存。無論老人們心中還記得多少光輝往事,對年輕人來說面對的只有現(xiàn)在,而傳說中的過去對比現(xiàn)實只是讓人更痛苦而已。明明擁有其他民族無法比擬的力量,卻一直被這個世界的法則歧視著,連獸人都能出現(xiàn)天賦法師,他們最好的也只能出現(xiàn)蒙面?zhèn)虮鴪F,這位年輕的煉金術(shù)師的出現(xiàn)才是真正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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