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將為他化身劍與盾,恪守職責(zé),竭盡忠誠
第五章
云深在一陣哭泣聲中醒來,毫不意外地發(fā)現(xiàn)帳篷里只剩自己一個人了,這款帳篷容納兩個男性是逼仄了點,云深本身有177的身高,范比他高了半個頭,骨架也大了不少,一起睡的時候難免有接觸,但除了第一天,范起身都沒有驚動過云深,就算是在互相防備的最初也一樣。每日都堅持著嚴(yán)格的作息,少說多做,身手矯健,對疼痛之類的忍耐力超出常人,云深覺得在范的身上看見了原本世界的軍人的影子,但最初相遇的時候,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山居民族的戰(zhàn)士。
撐起還有些發(fā)軟的身體爬出帳篷,云深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一些人已經(jīng)回到了被燒毀的村莊。清晨的風(fēng)吹揚起的灰燼四處飄散,目之所及只剩焦土,已經(jīng)無法想象還有人在這里生存時的景象,但云深見不到的,還深深地留在別人的記憶中,那些避過這次災(zāi)禍的村民滿臉悲戚地回到故土,哀嘆哭泣,卻無能為力。這種場面總是令人感到不忍,尤其這些痛苦都只有老人們表達(dá)的時候——回到村子的都是蒼老的村民,衣衫襤褸,并且非常瘦弱。云深沒見到任何一個目測年齡在四十歲以上的,以至于范在其中特別顯眼。一些老人走進(jìn)了廢墟中尋找著,一些看到了范,走過去圍住他,露出了激動的表情,但不是憎恨或者其他,他們似乎非常欣喜于范還活著歸來這件事,還被范一身奇怪的裝束分開了部分注意力。
屬于別人的激動感情讓云深不能貿(mào)然過去,不過很快焦點就轉(zhuǎn)移到了他身上。范低頭對他們說了什么,然后一步步走了過來,云深有點疑惑地看著他,隨即受到了驚嚇——范在他的面前跪了下來,低頭伸手牽過他的一片衣角親吻。
“‘請?zhí)焐虾腿碎g的一切公正的力量為我作證,我將認(rèn)眼前這位崇高的存在為主,從此不再只屬于我自己和我的家族,我將與我的主人休戚與共,榮辱相連,我將為他化身劍與盾,恪守職責(zé),竭盡忠誠,勇往直前,踏盡一切阻撓’。”范低聲緩緩地念道。
云深大部分是有聽沒有懂,怔怔看了會眼下黑色的發(fā)頂,范異常認(rèn)真的姿態(tài)讓他知道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作為一直生活在“平等”成為常識的世界里的人類,云深也實在受不起這種大禮。他彎下腰去要把這位一直脊背挺直的青年拉起來,對方握住他的手,順勢站了起來,反而讓這個動作更像儀式的完結(jié)。
“你……”
“我的大人。”范輕聲說。
“大人?!”云深瞪大眼睛。
剛剛好像才對一個認(rèn)識幾天的人宣誓效忠的范沒有回應(yīng)云深的震驚,他回頭對那些始終看著這里的老人們說了幾句話,云深曾經(jīng)以為自己在語言方面取得了可喜的進(jìn)展,現(xiàn)在他知道自己錯了,他是一個字都沒聽懂。
那些老人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其中一位向前走近了幾步,急切地對范說了幾句話,然后幾乎是祈求地看向云深。
“……怎么了?”
范皺了皺眉,這次終于用云深勉強(qiáng)能夠聽懂的語言回答了:“他們想問你……是否需要進(jìn)山的向?qū)В覀冇行┤撕苁煜ねㄍV區(qū)’的小路。”
“‘礦區(qū)’?”云深看了看那些老人們,拋開那個不明詞匯,前面那句話的意思照他的理解——“范,我并不是想進(jìn)山啊。”
意外的好像變成了范,“你不去礦區(qū)?”
“我是‘迷路’了……”云深有些笨拙地比劃著,“我想找一個地方,停下來。”
范看懂了,然后沉默了,現(xiàn)場的氣氛一時僵硬起來,老人們也感到了不對,臉上露出難以抑制的失望神情。
“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么?”云深問。
范抬起頭來,平淡地開口,“他們希望更多的人能活下去。離開這里的族人中有些有用的年輕人,不能作為‘侍從’,也可以充當(dāng)忠實的‘狼犬’,他們想問你,愿不愿意把他們帶走。”
這段話理解起來有些困難,云深花了點時間才從關(guān)鍵詞里推斷出大意,“帶人走?為什么?”
“冬季不久之后就會來臨,食物本來就不足,村子被燒了,在山里,能等到春季的人不會很多。”范慢慢地說,“我已經(jīng)向你誓忠,如果能夠跟隨你,大家都會好一些。”
語言真是太苦逼了。云深環(huán)視了一圈周圍的情況,被燒掉的村子,蒼老的村民,最初見到范時那個血腥的戰(zhàn)場……他明白了點什么,然后低頭思忖了一會兒,“范,你要不要去找你的族人?”
范定定地看著他,眼底神色莫測,云深輕輕嘆息一聲,“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對于云深的決定,那些村民們表現(xiàn)出了莫大的歡迎,似乎連失去家園的痛苦都為此沖淡了一些。在發(fā)現(xiàn)云深毫不干涉之后,路上他們總是忍不住向范提出問題,即使他只是非常簡短地回應(yīng)也毫不介意。沒有人想跟云深搭話,除了范,甚至沒有人靠近他十步之內(nèi),云深知道他們對他的身份有自己的猜測,不過無論是什么,這些人都對他有著由衷的尊敬和畏懼。云深一路走一路對眼下的狀況進(jìn)行思考,拋開感性來說,他現(xiàn)在的狀況很不錯,他所救下的青年對自己表示了忠誠(姑且不論那個完全不符一個“村民”身份的儀式動作),這個人屬于一個正在陷入極端困境的集體,以至于不得不向身份不明的外人有所求助,毫無疑問的是,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對將要面對的群體來說有著顯著的優(yōu)勢,和貿(mào)然進(jìn)入一個階層完備的大環(huán)境比起來,半封閉的小群體更能把他安全地包裹起來,只要他表現(xiàn)出自己存在的必要性。而這一點不算困難,只在于他愿意為此付出多少而已。
云深不能確定的是,他要面對的是怎樣的未來。他自認(rèn)是個非常普通的人,即使現(xiàn)在他擁有能讓自己維持一定水準(zhǔn)生活的能力,但總有失去的那一天,那之后的未來只有他自己。他不是不能忍耐吃苦,卻不知道自己接受到什么程度,環(huán)境不同,人的耐壓性也不同,在這個世界,他……很孤獨,很不確定。
“我們是居住在洛伊斯山脈中的化外之族。”范忽然說道。
“……啊?”云深困惑地看向他,范卻避開了他的視線,繼續(xù)看起來像是自言自語的敘述,顧及到了云深的接受能力,他的語速很慢,“我們在這里生存,繁衍,已經(jīng)100多年。擁有這片山脈的是赫梅斯家族,擁有伯爵的封號,領(lǐng)地從洛伊斯山脈一直持續(xù)到黑河,向波多爾王室效忠,波多爾王室是黑石王國400年以來的統(tǒng)治者。”
云深被各種沒聽過的名詞奪走了注意力,雖然知道范跟他說的應(yīng)該是比較重要的東西,每個單詞也很分明,但是……只能聽懂幾個詞啊!這樣下去只會讓自己更無力而已,云深覺得自己該換一個話題。
“那個,當(dāng)時我,見,見到救了你的地方,死了人……怎么回事?”
范臉上的線條繃緊了,他低聲回答:“那是邊境警衛(wèi)隊。”
“什么?”
“他們是來收稅的。”范說道,“春季一次,秋季一次。今年春季的稅收本來就比往年更沉重,現(xiàn)在他們不僅要來收取我們?nèi)种氖斋@,還要強(qiáng)行征兵,將一半以上的成年人帶走,除此之外,十歲以下的孩子要被帶到赫梅斯的莊園中作為奴隸——”他猛地收住話尾。
“奴隸?”云深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看著面沉似水的范,“‘強(qiáng)迫’勞動,沒有‘任何自由’的人?”
“奴隸就是奴隸。”范說,他隱藏的憤怒讓云深確定了猜想。如果是這樣,為何他們要與制式武裝為敵就能夠理解了,“孩子”和“奴隸”加起來,已經(jīng)足夠代表云深聽不太明白的那些殘酷。被這些驍勇的反抗者狠狠反擊的人回到這個地方進(jìn)行了報復(fù),就效果來說,只是燒掉村子可能還不夠……云深深思起來。如果他能完全聽懂范的話,他對情況的了解會更深入一些,不過眼下連接起來的這部分已經(jīng)有些棘手了。
身后的背包忽然沉重起來,正在抬腿邁過一塊石頭的云深踉蹌了一下,范伸手扶住他。云深直起身體,托了托背包確認(rèn)之后,就停下了腳步。
范看著他把背包解下來,似乎以為他累了,想幫他搭把手,云深卻搖頭拒絕了他,自己伸手從包里抽出一個頗有分量的紙箱,打開之后自己拿出幾盒綠色的東西,剩下的東西示意范打開他那個75升的大包,塞了進(jìn)去——確認(rèn)范的力氣和自己的差別根本是幾何級之后,那個容量巨大的背包就由范來負(fù)擔(dān)了。
范當(dāng)然不認(rèn)得包裝上的“09單兵口糧”字樣,他看著云深重新背上背包,一邊走一邊拆開它們,自己留下了一塊之后,把剩下那些真空外包裝在早晨的陽光下閃光的干糧都遞給他。這種熱量豐富的食品作為口糧,他這幾天當(dāng)然不是第一次見到,但這次的分量明顯不是給他一個人的,云深把干糧堆到他胸口,然后向他示意跟在他們身后的村民。
“……”范只停頓了一下,然后走了過去。
自己啃了一塊,云深裝作不在意地看著村民們無措地接受了范分發(fā)的口糧,在范做了說明之后,他們那種強(qiáng)烈的反應(yīng)讓云深心情非常復(fù)雜,不過在嗅聞和掰了很小一塊嘗了一口之后,他們把口糧集中到一個陳舊的袋子里,又交到了范的手中。
范回到云深身邊,云深簡直是在瞪著他,但在他發(fā)問之前,范就開口了,“食物很少,他們想將這些留給族人。”
“但是我還有——”
“邊境警衛(wèi)隊已經(jīng)完成了收稅,在此后直到春季,山里的食物都是非常珍貴的。”范說,
“而且……他們吃下去也沒有用。”
云深頓了頓才問,“……什么叫做沒有用?”
“在冬季結(jié)束之前,他們就會死了。”范回答。
“……”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活下去。”范看著他,輕聲說。
云深張了張嘴,他想說什么,好像又不知道說什么,他清楚范也自己偷偷省下了一部分的口糧收起來,對生活在物資匱乏地區(qū)的人來說,這是未雨綢繆的本能,但他不知道他們比他預(yù)想的還要艱難。村子被燒了,冒著敵人去而復(fù)返的威脅回去哀悼的只有勞動力很低的老年人,其他的族人毫無蹤影的原因恐怕不是他們沒有這份感情,而是——
“但是,他們會和我們一起去找你的族人……”
“他們不會去。”范說,“他們要留在前面,在大雪來臨之前,為我們的族人充當(dāng)哨兵。”
“這樣——這樣不是更需要食物么?”
“他們不需要堅持很長時間,只要還有一個人活到那個時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