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容錯概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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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覺夏一下子醒過來, 立馬松開自己的手。
“卡萊多的大家趕緊返回!哎!那邊的!快把道具搬過來!”
“好!”
“是這個道具嗎?”
成員們紛紛撤離升降臺, 嘈雜的環(huán)境令方覺夏的心臟一下一下猛地震在胸腔。
他剛剛竟然一直牽著裴聽頌的手。
意識到這一點, 方覺夏匆忙向前幾步離開升降臺的臺面, 誰知不小心被地上的管道絆倒, 毫無防備摔倒在地。
“喂,方覺夏, 你沒事吧!”
他能聽見裴聽頌的聲音里帶了擔憂,也能通過聲音辨認出他在向自己靠近,可方覺夏現(xiàn)在有些慌,他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黑暗的,視野內(nèi)一片混沌。
這不是第一次了,他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別慌, 別慌。他伸手在地面摸索,摸到橫亙在自己前方的管道,小心翼翼地試圖站起來。站穩(wěn)之后, 方覺夏瞇著眼,眼前來來回回閃過許多黑影,其他的再也看不清。
“你怎么回事?”裴聽頌立刻看出方覺夏不對勁, 很奇怪。他現(xiàn)在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個……
腦海中無意識閃過的那個詞令他猛地一頓。
裴聽頌上前握住方覺夏的胳膊, “你有夜盲癥?”
也不知怎么的,剛問出這一句,裴聽頌便立刻想起那個失眠的凌晨, 不小心撞倒那摞書的方覺夏。
怎么會撞倒呢,就算沒有開燈,房間里也不是完全漆黑的。
如果他不是扶著墻走,更不可能撞上。
對。
一切不合理的細節(jié)都有了解釋。
當初他們一起被關進衣柜時的情形也在此刻再次浮上腦海。那時他逼著方覺夏看自己,卻只得到一句。
[我看不見。]
他沒有說謊,他是真的看不見。
“對。”方覺夏承認的語氣也十分平淡冷靜。他的情緒漸緩,盡管依舊看不清。
隊員們已經(jīng)走遠,晦暗交錯的通道和工作人員的催促令大家都下意識只目視前方,很難發(fā)現(xiàn)掉隊的人。裴聽頌很是訝異,想到他剛剛摔倒的樣子甚至還有些莫名的生氣,忍不住質(zhì)問道,“你有夜盲怎么不說?”
問出來他就后悔了。以他和方覺夏過去兩年的冷淡關系,這個本來就冷冰冰的人怎么會把這種私隱的事告訴自己。傻子也知道不會。
他們之間的關系根本就沒有到坦誠相待的程度。
“怎么了?”聽見身后傳來其他工作人員的聲音,方覺夏試圖從裴聽頌手中掙開,假裝成無事發(fā)生的樣子。
他的反應給了裴聽頌提示。
“沒事。”裴聽頌握得更緊,甚至伸出另一只手攬住方覺夏的腰,“剛剛找東西來著,絆了一下。您忙吧,我扶他走。”
“是嗎?要小心一點啊,下面有點亂。”
眼看著工作人員離開,裴聽頌扶住方覺夏,壓低聲音湊在他耳邊。
“就這么不愿意找我求助?”
暖熱的氣流落下來,方覺夏在黑暗中苦笑。
料到他不會再說什么,裴聽頌也從不期待能等到什么回應。他扶著方覺夏一步一步往前,輕聲提示著他避開種種障礙。就在他以為這個家伙在黑暗之中終于放下自己堅硬的殼,妥協(xié)著慢慢向前時,裴聽頌忽然聽見他的聲音。
“好奇怪。”
兩人的腳步一前一后頓住。
“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
他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方覺夏笑容慘淡。或許裴聽頌也覺得他是個災星,又是被迫跟他捆綁,又是撞見自己被威脅潛規(guī)則,連一直好好瞞著的夜盲癥也被他揭穿。
為什么呢?明明每一次都可以藏得好好的,他都已經(jīng)習慣黑暗了。
假如,如果剛才他緊握不放的是另一只手……
他追溯著蝴蝶效應的虛渺因果,直到一切被裴聽頌的聲音打破。
“可能是我上次在電話里夸下海口,說你和我以后綁定了。”
“上帝一聽覺得挺有道理,就真的把你和我栓一塊兒了。”裴聽頌的聲音里帶著些許笑意,“說不定上帝也嗑cp。”
方覺夏忽然間怔住。
什么上帝不上帝的……
“別開玩笑了。”他仍舊試圖從他手里逃脫,可裴聽頌扣在他腰際的手卻愈發(fā)緊了,語氣認真,“沒開玩笑。我平時是挺喜歡逗你,但我也有底線。”
方覺夏瞥他一眼,“你的底線都在第三象限。”
聽到這話,裴聽頌先是一愣,而后竟然笑出了聲,像個高中生似的。
方覺夏的耳邊充斥著裴聽頌明朗的笑聲,說來也奇怪,之前的緊張情緒像是突然的到了緩解。
感性層面上,他竟然開始抱著僥幸心理,或許他真的可以信任這個剛剛修復破裂關系的混世魔王,哪怕讓他知道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可理智又勸誡他,不要把自己所堅守的輕易交出去。
知道就知道吧,方覺夏自我安慰。反正既來之則安之一向是他的生存法則。
事到如今,他越來越學不會冷靜思考了。
“第三象限就第三象限吧。”裴聽頌朝他歪了一下腦袋,“聊勝于無。”
在他的攙扶下,方覺夏步伐微小地向前。足尖時不時撞上地面的管道,磕磕絆絆,和他這么些年走過的路一樣,都是在黑暗中摸索。
裴聽頌的體溫很熱,手臂繞過方覺夏的后背扶住他整個人,燒得他有些不自在。黑暗中聽見裴聽頌的聲音,“你……真的一點都看不見嗎?”他又很快補充,“我的意思是,視野暗下來之后。”
他很少聽見裴聽頌這樣遲疑的語氣。這個比自己小三歲的男孩兒永遠是果決的,張揚的,好像人生中從來沒有什么值得畏懼的事。
“基本上。”方覺夏補充了一個相對精確的數(shù)字,“百分之八十。”
裴聽頌點著頭,低聲將他的話重復了一遍,“百分之八十……”
狹窄的通道將空氣壓縮成緩速涌動的黏稠流體,方覺夏感覺臉前起了陣微弱的風,流體運動的軌跡似乎發(fā)生了變化。
他抬起手,伸向黑暗中。
裴聽頌一愣,腳步登時頓住。他方才伸到方覺夏面前搖晃試探的手,被方覺夏就這樣抓住了。
“你不是說你看不見?”裴聽頌的語氣有幾分驚訝,意外地帶了些孩子氣,像個使壞被抓住的小朋友。
方覺夏的嘴角又一次浮現(xiàn)出笑意。
“是看不見,”他松開了裴聽頌的手,“但我有預判力。”
裴聽頌收回手,也笑了起來。
方覺夏果然比他想象中還要聰明得多。
他攬著方覺夏繼續(xù)往前走,“所以你就是靠著自己的預判力藏了這么久?”
沒等方覺夏回答,裴聽頌又問,“為什么要瞞著大家?這也不是很特殊的病,而且對其他人也沒有影響。”
方覺夏知道他不會理解,也很正常。
他只能通過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他緣由。
“我小時候?qū)W過一段時間的舞蹈,民族舞和現(xiàn)代舞。七歲的時候,我媽領著我去廣州市少年舞蹈團,參加他們種子選手的選拔考試。當時所有大人都告訴我,我是條件最好的孩子,一定能選上。”
這樣的敘述里總是暗含著反轉(zhuǎn)的后續(xù)。
“最后一場考核里,我們要上真正的舞臺,和之前的不太一樣,很大,很暗,只有一束追光。”
裴聽頌很快就明白了,他眼前甚至有了那樣一副畫面。
小小一個男孩兒,迷茫無助地站在漆黑一片的舞臺上。
“你……落選了?”
“嗯。”方覺夏的語氣還算平淡,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一步步向前走著,“我盡力了,但還是從臺上摔了下來,還摔斷了左腿。那個時候去醫(yī)院,他們才知道原來我有夜盲癥。”
“當時很失望吧?”裴聽頌問。
“也沒有。我一醒來就問我媽媽結果是什么。她告訴我他們之后會給我消息。后來就沒有然后了。”方覺夏無奈地勾了勾嘴角,“可能在大人的心里,小孩子是不記事的,過一段時間就忘了。可我記憶力很好。我很認真地吃飯,養(yǎng)病,很聽話,以為只要腿好了我就能進舞蹈團,可以成為一名舞蹈演員了。”
昏暗的光線下,裴聽頌看向他,那張精致的面容上沒有太多表情,實在不像一個回憶起遺憾往事的人,但他是方覺夏,這一切就變得合理起來。
可他聽著,腦海中竟然浮現(xiàn)出一個小孩乖巧養(yǎng)病的情形。
他小時候……應該也長得很好看吧。
“后來呢?”裴聽頌問。
“沒有后來了。”方覺夏語氣冷淡,“我外公把夜盲癥的事告訴我了,還有什么好期待的。一個有很大概率在舞臺上接近失明的人,怎么可能成為舞蹈演員?”
裴聽頌知道這個時候應該安慰,但又不知如何安慰,他竟然一下子變得笨嘴拙舌,只能嘆息著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一句,“好可惜。”
“不可惜。”方覺夏說,“我之后不小心聽見大人們說話,才知道就算我沒有夜盲癥,也是不可能入選的。”
裴聽頌不解,“為什么?”
方覺夏扭過頭,瞥向黑暗中的裴聽頌,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因為這個。”
“一個舞蹈演員,臉上是不能有明顯痕跡的。”
和偶像不一樣,他們并不需要辨識度。
無論長得多漂亮。
方才他那一瞥,撞得裴聽頌心緒震蕩,不知說什么,只好沉默地扶他走完最后一小段晦暗通道。
他們的舞臺也不全是明亮的,盡管多數(shù)都是有燈光的。他無法想象方覺夏是怎么做到一次都不出錯,不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不一樣的。
裴聽頌想起自己剛進公司的時候,聽到的第一個內(nèi)部傳說就關于方覺夏。大家都說,別看星圖是個小公司,里面可有個練習生之神。
方覺夏的負面新聞和他人盡皆知的刻苦程度成正比,人人都知道,他幾乎是住在練習室的。無論什么時候去公司的練習室一定能找到他。他一定在跳舞。
那個時候裴聽頌只覺得夸張,他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已經(jīng)被所有人定義為天資難得的人,要用近乎自殘的練習強度去逼迫自己。
現(xiàn)在他懂了。
在追求夢想的道路上,他是已經(jīng)失敗過一次的人。
他也終于明白,為什么方覺夏會因為那部紀錄片的開場而動容。
無論從哪種意義來說,他都身處黑暗。而在那個黑暗的小房子里,方覺夏根本沒有退路。
通道的末尾通向舞臺地下大廳。逐漸增強的光令方覺夏自覺地慢慢退回安全距離,他好像從深海中一步步走出來,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陸地。
“你不害怕,或許有一天,你會想小時候那樣從舞臺上摔倒嗎?”
聽到裴聽頌的發(fā)問,方覺夏坦然自若,“怕。所以我必須讓自己的每一個動作精確到在距離上沒有誤差。”
昏黃的燈光打在他臉上,將他睫毛的陰影拉長,蝴蝶似的落在臉頰。
“這個圈子的容錯率近似為零,可是很不巧,我?guī)еe誤的標記出生,天生又是趨向于發(fā)生偏誤的那一類人。”
他對裴聽頌露出一個淡然的笑容,“我只能努力假裝自己不會犯錯。”
“覺夏!小裴!”
程羌從不遠處跑過來,氣喘吁吁,像是找了他們很久。他的出現(xiàn)中斷了方覺夏的自我剖析,他收拾起自己的情緒,面向程羌。
他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對著裴聽頌說這么多,他每一次都不明白。
他心里想,或許裴聽頌也覺得很疑惑,為什么他要傾聽這么多關于自己的過往和心聲,這在他看來會不會是一種討好般的示弱。就好像那些選秀節(jié)目中聲淚俱下訴說自己悲慘過去的選手,拿這些欺騙眼淚的事跡豐滿自己的人物形象。
裴聽頌會怎么看待他。
“你們搞什么?我找了你們一大圈。”程羌越來越近,方覺夏思考著要不要沿用剛才裴聽頌應付工作人員的借口。不成想忽然聽見身邊人的低語。
“我最后問你一個問題。”
他看向裴聽頌,有些莫名。
裴聽頌的眼神很誠懇,“還有多少人知道你的秘密?”
方覺夏的喉結滾了滾,盯著眼前的人。但似乎是覺得時間不夠,裴聽頌趕在程羌來到他們面前時再一次開口,“算了,重來。”
方覺夏略挑的眉示意著他的疑惑。
“我重新說最后一句。”
這張總是鋒芒畢露的少年面孔,看向他,眼底映出地下室柔軟的光。
“你的痕跡不是錯誤標記,它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