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皇帝
綏和二年二月,發(fā)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天上突現異象,熒惑星滯留于心宿內(即熒惑守心)。由于熒惑主死喪、主憂患,而心宿代表皇帝,此象被認為是大兇之兆,預示皇帝將有不測。此天象極其罕見,但每出必有動搖國本的大災。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流言四起。皇帝劉驁極恐,四處尋求破解之法。
此時,有一善天文星歷的郎官賁麗進言,稱大臣應對此事擔責。于是皇帝召見丞相翟方進,暗示他以命頂災。翟方進歸家后,皇帝又賜信于他,歷數其任丞相十年間理政之過,對其嚴加斥責,并要求其自己反思。同時派尚書令賜下好酒十石,牛一只,暗示其吃飽了趕緊上黃泉路。
翟方進此時方知自己死不可免,于是便于當日自殺身死。皇帝將賜信之事秘之不宣,對丞相的忠心極盡哀榮。先是遣九卿贈翟方進高陵侯印綏,又賜車輛棺木,在少府內張設供具,屋柱門檻皆裹白布。皇帝多次親往吊唁,禮賜亦與其他丞相舊例有別。又賜翟方進謚號為恭侯,由其長子翟方宣承其職位。
盡管使用了禳移之法,又將丞相推出做了替罪羔羊,但似乎一條人命的獻祭仍無法扭轉上天既定的命數,皇帝身體仍是一天天壞了下去。
劉欣自就太子位以來,就以人子之禮侍奉皇伯父劉驁。每日晨昏定省,幾無中斷。
而熒惑守心之事發(fā)生后,其侍奉較以往更為殷勤。
這日日出四刻剛過,劉欣又照例來到未央宮晨起問安。宮門外值守的宦官見到他來后,立即入內通稟。不久,宦官出來,告知圣上請他入內。
未央宮內,闕樓高聳入云,回廊轉閣,不知幾許,桂殿蘭宮,華彩非常。層臺聳翠,上出重霄。飛閣翔丹,下臨無地。屋不呈材,墻不露形。裛以藻繡,絡以綸連。隨侯明月,錯落其間。金釭銜璧,是為列錢。翡翠火齊,流耀含英。懸黎垂棘,夜光在焉。玄墀扣砌,玉階彤庭,碝磩彩致,琳珉青熒,珊瑚碧樹,周阿而生。
據坤靈之正位,仿太紫之圓方。樹中天之華闕,豐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應龍之虹梁。列棼橑以布翼,荷棟桴而高驤。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飾珰。發(fā)五色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
這般恢弘壯觀的氣象,遠非那太子宮或定陶王宮可比。
未央宮內殿閣眾多,有宣德、清涼、溫室、宣室、承明、高門、金華、玉堂、白虎、麒麟等,一重接著一重,令人眼花繚亂。宦官在前引路,劉欣緊隨其后,一路穿花拂柳,趨閣過廊,終于來到皇帝劉驁所居住的溫室殿。
殿頂下吊著承塵,上面裝飾著白玉和絲繩所制的壁霎。
許是劉驁身體不好不能見風,殿閣的四周都圍著重重曳地的鴻羽帳幔,將殿中圍了個密密匝匝,也將日光都嚴嚴實實地擋在了殿門之外。此時正值朝暝初升、東方既白,但殿閣內卻看不到一點陽光,仍是黑黢黢的一片,仿佛這是不見天日的陰曹地府。
殿閣內以椒涂壁,被以文繡,香桂為柱,火齊珠飾的屏風光彩耀眼,地上鋪著厚厚的毛織地毯。殿中四周擺放著一圈青銅宮燈,有鎏金銅牛燈、鳳鳥燈、朱雀燈、雁魚燈。這些燈皆是制作精巧,造型優(yōu)美。同時,為防燈煙逸出,搞得殿內煙熏火燎,這些燈全都設計為燈身中空,內置清水,以牛角、鳳頸、雀喙、魚身為煙道,將燃燈后產生的燈煙全部吸入燈身內,經清水過濾后逸出。因此殿內燈盞雖多,但卻聞不到任何一點煙火氣息。
但此刻,這許多華美精巧的宮燈置于這暗無天日的殿閣內,卻猶如磷火點點,透著鬼氣森森。
雖是初春光景,但春寒料峭。許是劉驁畏寒,殿內供著幾個巨大的火盆,再加上四周被帳幔圍得密不透風,殿內的空氣又悶又熱,讓人極其不適。劉欣只在殿中站了一會,貼身的衣物便已被汗?jié)裢浮?br /> 劉驁半躺半坐在殿閣中央的床上。即便整個大殿密不透風,又被炭火烘烤得如房卒地獄一般,但那劉驁似乎仍覺寒冷,臥床周圍又放置了一架幄帳,更是將他整個人圍得密密實實。
劉驁看到劉欣來了,招招手喚他上前。劉欣趨前來至劉驁身邊,恭謹地跪下問安。旁邊一個侍奉的宦官取來一個錦墊,劉欣待劉驁準他起身后,方才起來,端坐于錦墊上。
劉驁身體顯然已衰敗得不行,瘦皮枯骨,面色青灰,渾身上下不見一點血色。兩只毫無生氣的眼珠,鑲篏在深深的眼窩內。眼瞼下方一圈厚重的烏青,顯示出這是一具縱欲過度的軀體。若不是還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吸聲,真讓人懷疑這是一個已踏上黃泉路,等著喝孟婆湯的鬼魂。
兩人旁邊的銅爐內,點著上好的熏香。裊裊白煙從爐中逸出,但卻怎么也掩蓋不住眼前這位皇帝身上將死的腐敗尸氣。
這股令人惡心的氣味逼得劉欣不得不調緩呼吸節(jié)奏,以減少氣味的吸入。
劉驁緩緩開口說道:“前幾日天現異象,熒惑守心,朕這幾日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恐是大限不遠矣。太子近日務必要跟著太傅勤加學習治國之策、執(zhí)政之方,以備他日登臨大統。”
劉欣不知這話中幾分是真心,幾分是試探。
想當初,他這位皇伯父立他為太子,也是情非得已。
劉驁沒有子嗣,而當時劉氏諸候王中,適合擔當太子之位的只有中王山劉興和自己。劉興是元帝之子,劉驁異母弟弟。而自己是元帝之孫,劉驁的親侄兒。
元延四年,劉驁召自己和中山王劉興一同入都朝見。自己入朝時帶了太傅、國相、中尉陪同,中山王卻只有太傅隨同。劉驁問自己為何帶太傅、國相、中尉一同入朝,自己因自小熟讀經史法典,當時便應答道:“朝廷有令,諸候王入朝,其封國爵在二千石的官吏應一同前來。太傅、國相、中尉都是二千石,因此都同來。”劉驁又讓自己背《詩》,自己不僅流暢背出,還能說明其義。而劉驁考問中山王只帶太傅同來是依據哪條法令,中山王卻無法答出。讓他背《尚書》,又中途遺忘。之后賜宴,中山王貪吃,導致丑態(tài)百出。別人吃完了他還在飽脹,下席時,連襪帶子也掉下來了。于是,劉驁認為中山王無能不堪大用,而自己有才學,便漸有立自己為太子之意。
再加上祖母傅昭儀多以金帛珍寶賄賂劉驁最寵愛的趙昭儀和驃騎將軍王根,而二人也想與自己交好以謀自身長遠。于是二人在劉驁面前對自己多有夸贊,又以漢制是父死子繼,如果兄終弟及就壞了規(guī)矩為由進行勸說,于是自己這皇伯父才最終將自己立為太子。
但畢竟不是父子,自己這位皇伯父對自己怕是也沒有幾分真的親情,立自己為太子不過是為情勢所逼。
更何況,自己曾聽祖母說過,劉驁為元帝皇后王政君所生,但王政君不為元帝所喜,元帝最寵愛的是自己的祖母傅昭儀。甚至因此一度有想廢了劉驁立自己父親劉康為太子的想法。后因侍中史丹維護太子家,輔助有力,又加上宣帝特別喜歡劉驁,因此最終才沒有廢掉劉驁的太子之位。
但奪嫡之恨有多不共戴天,只要看看呂后是如何對待戚夫人和劉如意的,便可得知。
幸好那王政君沒有呂后的狠辣手段,而自己的祖母傅昭儀也不是那只懂唱歌跳舞、以色侍人,既無腦子又無根基的戚夫人。因此,才免了又一場人彘之禍。而自己的父親也才得以平安長大,并生下自己。
但自古以來,帝王之心本就深不可測。更何況,面對皇權帝位,就算是親生父子兄弟尚可相殘,弄得血雨腥風,更何況是自己這個差點害他被廢太子之位,一度險些取他而代之之人的兒子?若說自己這位皇伯父對自己沒有一點猜忌之心,是絕無可能的。
劉欣想到這里,坦然應答道:“陛下不必憂心,熒惑守心異象皆因丞相翟方進無才無能、執(zhí)政有失,導致天怒人怨而起。現翟方進自知有罪,自殺身死,此災象已解。加之陛下仁厚,對翟方進及家人不僅不加處罰,反而賜爵賜賞,多加撫慰,可謂仁至義盡。上天有感陛下仁慈寬厚,必定會降福于陛下。微臣有幸繼承先父守藩為諸侯王,才能德性都不堪為太子之位。陛下正值壯年,又圣德寬仁、敬承祖宗、 奉順神祗,一定會多子多孫、福澤綿延。微臣只是暫居太子宮中,以兒子身份事奉陛下,待陛下有圣嗣后,微臣仍當回封國守藩。請陛下務必放寬心保重身體,多多綿延子嗣,承繼大統。微臣愿日夜待奉床前,奉食奉藥,直至陛下身體康健。”
劉驁見劉欣態(tài)度謙卑誠懇,又兼應答有度,十分滿意,一顆心也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