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屠戳
董賢等人進入峽谷中,等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見到一個中年漢子帶了幾名隨護前來。
兩邊互通姓名之后,李廣孝開門見山地說道:“廣孝愿息干戈,率殘部歸降朝廷。廣孝是帶頭起事之人,一切事由皆因我而起,我愿自縛請罪,聽憑朝廷處置。我的兄弟們皆本是本本分分的鄉(xiāng)野農(nóng)夫,只因受我蠱惑,才隨我起事。希望歸降后,朝廷可放他們一馬,許他們各自歸家,不再追究。”
董賢面無表情地望著他,問道:“你等現(xiàn)如今已是一群走投無路的窮寇,困于這天寒地凍的山谷之中插翅難飛,不出幾日,便是不降也是個死,你憑什么認為朝廷會受降?”
李廣孝定定望進董賢的眼睛里,帶著一股子無畏無懼,說道:“憑我覺得黃門郎是個有悲憫之心的好人。”
董賢聽了此話,嗤笑一聲道:“你這高帽子可戴得大,你我今日初次相見,你怎知我是怎樣的人?”
李廣孝說道:“正如黃門郎所言,我等已是走投無路、坐以待斃,若黃門郎不是心懷悲憫,想要放這困于山谷之中的人一條生路,又何必以身犯險,前來與我會面?”
董賢默了片刻,問道:“我怎知你們歸降之后還會不會再反?”
李廣孝沉沉雙眸望向眼前起伏的山巒,答非所問地說道:“黃門郎可曾有過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慘死面前卻無能為力的經(jīng)歷嗎?廣孝年幼時也曾讀過兩年書,也知道些先賢道理。雖自知并非出身高門,因此于仕途無望,但憑著家中幾畝薄田,每日朝耕暮作,自給自足,日子倒也過得安樂自在。”
說到此處,李廣孝的眼神突現(xiàn)駭人的冷厲和恨意,說道:“今年大旱,一連數(shù)月滴雨未見,地里的禾苗都焦枯而死。緊接著,旱災未過蝗災又來,那可惡的蝗蟲似黑云壓境般來勢洶洶,將家中屋頂上的茅草并所剩不多的一點存糧全部吃得干干凈凈。官府不但不行賑濟,不減賦稅,反勾結(jié)當?shù)睾缽姼粦簦杼鞛闹畽C,半買半奪,強取百姓土地。我家?guī)桩€田地,只換得幾斗摻著沙土的帶殼稻谷。不久后,稻谷吃完,便食糟糠,糟糠吃完,一家人只得去刨地里的草根吃。再后來,草根也被吃盡,我爹娘又病又餓,相繼去了。我婆娘餓得不行,帶著大兒子上山挖白土吃,吃完之后,腹?jié)q如鼓,哀嚎三日而死,死時眼睛都沒閉上。我那小兒子出生僅三月,因無奶水可吃,日夜啼哭,哭到后來連聲音都哭不出來了,我看了心中不忍,只得狠心親手將他掐死。而我,則是靠著吃親人尸身的肉才活了下來。那一刻,我覺得我已經(jīng)死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要殺光這些天良喪盡的貪官豪富!這些跟隨我的兄弟,每一個也都是被逼得家破人亡才走上這條路的。但凡能有一條活路可走,誰又愿意干犯這等殺身滅族之罪?”
董賢突然就想到了當年在長安城郊外看到的那位賣鬻孫子孫女的老人,那些面有菜色的饑民。自己自長安一路行來漢中途中,看到的沿途破敗無人的茅舍,無人收斂的尸首,漫天低徊令人心驚的寒鴉。官私計盡生路無,不如卻就城中死,官逼民反,便是如此罷。
李廣孝昂首惔然說道:“廣孝首惡之人,項上頭顱任憑朝廷官府拿去。其余人只要朝廷能給他們一條生路,我擔保他們不會再反。”
董賢盯著他看了片刻,啟口一字一頓地說道:“好,我答應你。”
李廣孝聽了董賢的話,心頭重石落地,原本緊繃著的面上肌肉亦為之一松,微微展顏,撮指為哨,向著山谷方向尖嘯一聲。只見密林之中樹葉落盡的枝干一陣陣晃動起來,樹梢上的積雪簌簌而下,抖落一片白色煙塵。咯吱咯吱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一群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神情呆滯、或傷或殘的人三三兩兩結(jié)成不規(guī)整的隊伍,從密林慢慢向峽谷中移動,仿若一群由地獄重返人間的山鬼。
李廣孝與幾名隨從雙手握拳,負于身后,擺出一副放棄抵抗,任人捆縛的姿勢。蕭衍令人將他們用繩索捆綁結(jié)實,一行人押著他們向峽谷外走去。
峽谷盡頭,是一條長約數(shù)百丈的狹長通道,兩側(cè)峭壁森然,壁立千仞,走過這條通道,外面便是開闊的平地。
董賢等一行人走出峽谷,與領著重兵的郡守陳豫、都尉曹熹會合。陳豫擺出一副嚴陣以待,好整以睱的樣子,看著剛剛出谷的眾人。
兵士們才剛七手八腳地將李廣孝等人押入帶來的囚車中鎖好,只聽身后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震得腳下的土地亦有些微微顫動。一陣鋪天蓋地的沙塵揚起,原本出谷的狹道被從山上推落的巨石堵得嚴絲合縫。
剛行至峽谷中開闊處的人群驚覺上當,急忙回身想返回密林之中。但山上如雨點般落下的箭矢和亂石又將他們逼回峽谷之中,緊接著又是滾滾巨石落下,將人群返回山林的路途徹底堵死。
峽谷兩頭都為巨石填塞,這兩千余人被困在狹長幽暗的深谷之中,如砧上魚肉、甕中之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遮天蔽日的箭矢和亂石仍在不停落下,谷中之人像沒頭的蒼蠅般驚慌失措,不顧東西南北地四處奔逃。一時間,驚呼聲、叫罵聲、詛咒聲、哭喊聲此起彼伏,凄厲慘絕地在山谷中回蕩。聲音觸及四周巖壁,又激起陣陣回聲,在谷中連綿響徹不絕。這聲音聽在人耳中,讓人毛骨悚然,仿佛置身于不見天日的陰森鬼域。
這如鬼哭一般凄厲絕望的聲音持續(xù)了半個多時辰,直至山谷中的人群或在驚逃中被同伴踐踏而死,或被箭矢貫射而死,或被亂石砸碾而死,這人聲才漸次微弱直至徹底寂然無息。
不久之前還滿載著眾人歸家希望的峽谷,此時已成殺戮過后的修羅場。這二千余人,一個不剩,全都倒斃在了這條通往歸鄉(xiāng)的必經(jīng)之路上。
峽谷中,尸體與尸體相互枕藉,堆積出一座座小丘。許多尸體瞪大雙眼,還保持著奔逃的姿勢。血流遍地,將谷中皚皚積雪全都染得殷紅,連峽谷外都能聞見那彌天漫地的刺鼻血腥味。
這突生變故讓李廣孝始料未及亦猝不及防。他雙目赤紅,暴瞠欲裂,眼中似要噴出火來。一張黝黑的面龐被怒火燒得通紅,一雙布滿厚厚繭子的大手發(fā)了瘋似地搖著囚車的木欄,身上捆縛的鐵索鐐銬與囚車木欄相撞,發(fā)出嘩啦嘩啦的巨大聲響。
口中聲嘶力竭地咆哮道:“狼狽為奸的狗官,居然串通起來騙我,我便是化為厲鬼,也絕不會放過你們!”
董賢亦未料到陳豫會來這么一手,只覺一股冷寒之氣直沖靈霄,不顧一切地沖著那立于峭壁之上的兵士大喊道:“住手,他們已經(jīng)降了!”
但實在離得太遠,他勢單力薄的叫喊聲很快便消散在茫茫曠野中,不一會兒便被谷中眾人臨死前的哀嚎聲所掩蓋。
而且即便是那些兵士能聽到他的喊聲,也絕不會停止攻擊,他們早已接到授命,谷中這些人,一個活口也不能留。
董賢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轉(zhuǎn)頭對著陳豫怒目而視道:“他們已經(jīng)歸降,朝廷亦答應了放他們一條生路,郡守為何還要趕盡殺絕?”
陳豫目光陰鶩,像是食腐肉而生的兀鷲,語氣恭謙卻帶著不容抗拒:“陳某知黃門郎心存良善,有好生之德。但陳某以為,與這些刁民反賊不必講什么道義。”
董賢知此事已不可挽回,心中慟痛不已,問道:“這些人也曾是郡守治下的子民,他們?nèi)缃裰皇窍霘w家而已。首惡已罪,從者不究,郡守為何就不能放他們一條生路,讓他們自行離去呢?”
陳豫看了董賢一眼,口中吐出輕描淡寫的一字一句像軟刀子般嚙骨噬髓:“這些人都是些窮兇極惡、奸邪暴戾的亡命之徒,若是放虎歸山,他日難保不會再次犯上作亂。陳某這么做,也是為圣上分憂,以絕后患罷了,便是圣上得知,想必亦會贊成陳某今日所為。”
說到這里,他突然拔高了音量,沖著董賢揖了一揖說道:“黃門郎智勇有謀,誘得眾匪出山,讓我軍將士不費吹灰之力,不損一兵一卒便剿清余匪,活捉首惡李廣孝,當居此次平亂首功。陳某定當上奏圣上,請求為黃門郎論功嘉封。”
董賢怒極,滿腹斥責之言已經(jīng)涌到了嘴邊,突然瞥見立于陳豫背后的蕭衍微不可察地對他使了個“不可”的眼色,隨即又飛快地低下頭,假裝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這個眼色讓董賢靈臺一激,立刻醍醐灌頂般地冷靜了下來。他垂首片刻,努力壓制住內(nèi)心波濤翻涌的怒火和悲痛,再抬頭時已是面色如常。同樣還了一揖說道:“郡守所言甚是,到底是董賢年少意氣、處事莽撞、思慮不周,這些刁民反賊的確不值得憐惜,但憑郡守處置便是,董賢再無異議。方才董賢言語間多有冒犯之處,還望郡守不要怪責才是。”
陳豫哈哈大笑幾聲,頗為寬宏大度地拍了拍董賢的肩膀說道:“黃門郎何必如此客氣,待陳某上奏朝廷,處決了賊首李廣孝后,慶功宴上,還要請黃門郎賞臉多飲幾杯。”
董賢微微一笑回禮,心中卻如同吞了一只蒼蠅一般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