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賑災
漢中災情愈發(fā)嚴重,連日來,關(guān)于災情的奏章如雪片一般傳至未央宮中,劉欣命朝臣們商議后提出解除災情的方案,朝臣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了幾日,除了祭祀天地,也未能提出任何好的法子。
宣室殿內(nèi),劉欣望著堆積如小山般的災情奏章,愁眉深鎖。近一個月來,他帶領(lǐng)群臣舉辦大大小小的祭祀無數(shù),希圖感動上蒼,但卻收效甚微。本就是病體初愈,這番連日操勞下來,體力不支,臉上越發(fā)失了血色,又漸有了要病倒的架勢。
銅雀燈臺蘭膏明燭,搖曳的燈火映于帷幔之上,鍍出一層淺淡迷蒙的光暈。劉欣在殿中批閱奏章,董賢則在一旁幫他整理批閱后的簡牘。殿中靜極,除了簡牘翻動時發(fā)出的聲響,便只有偶爾垂垂滴落的更漏聲。
董賢看著如山般的奏章,思慮半晌后說道:“陛下,更改年號以避天災已被證實是夏賀良、解光、李尋等無恥妄為的狂徒欺君罔上所編撰的謊言。而陛下多日來不顧病體領(lǐng)著朝臣們祭祀天地,敬天奉地之心不可謂不誠,若果天地有明,亦該感念陛下心系天下蒼生的一片誠心,降福澤于我大漢才是。若如此仍無法感動上蒼,微臣斗膽以為,便是再多祭祀亦是無用。此時已是暮秋,眼看著凜冬將至,今年冬季來得比往年早,似乎也要更冷一些。臣聞知蝗蟲不耐嚴寒,可讓當?shù)毓賳T組織百姓一面以結(jié)網(wǎng)捕捉、燃薪焚燒等方式殺滅飛蝗,同時深翻土地,將蝗卵找出,讓其凍斃于寒冬之中,其余漏網(wǎng)幼蝗則以家禽啄食之。幾管齊下,相信至明年開春之時,蝗災可除。再命熟悉水利的官員征用民伕修建水渠,將附近江河湖泊之水引入漢中,則旱情亦可緩解。”
董賢停了一停,語氣忽而沉重起來,繼而低聲說道:“天災可解,但臣只恐人禍難除。臣聽聞漢中此番因災致死致貧者甚眾,許多百姓家中存糧已罄,但當?shù)睾缽姼粦簟⒋笮」倮舨凰紳毦壤В蠢锰鞛闹畽C大肆低價侵奪田產(chǎn),盤剝百姓,無疑令掙扎于死生一線的百姓雪上加霜,更為苦不堪言。嚴冬將至,受災百姓上無片瓦遮蓋,下無寸縷庇體,又且無糧可食,只怕許多人熬不過這個冬季便會因饑餒凍餓而死。臣以為陛下當務(wù)之急應是免除漢中一地稅賦并盡快放糧賑濟,同時朝廷出錢令地方官員加蓋臨時房舍安置災民。否則,臣恐入冬之后,走投無路的百姓會生民變之心。”
說罷,鄭重地沖著劉欣揖了一揖說道:“臣請陛下遣臣入漢中賑災,同時查處利用天災之機侵奪百姓田資的官員和豪強富戶。”
劉欣看著董賢,那堅定的神情一如兩年前自請去西域都護府時的模樣,讓人無法拒絕,于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三日后,董賢領(lǐng)著十余名待衛(wèi),帶著劉欣的詔令前往漢中郡。另有官員押著賑災的糧車跟隨其后。
一路行來,只見村莊廢棄,殘垣頹瓦,赤地千里,人煙渺然。因無人收斂而露于野地的尸骨隨處可見,引來叫聲凄切的寒鴉一片。
南鄭梁州處,地連秦雍川,曾經(jīng)也是云棧屏山、水下荊楊、文修武偃、物阜民豐的富庶之地、魚米之鄉(xiāng),但如今卻變成了瘡痍滿目、哀鴻遍野的人間煉獄!
車馬轔轔,一行人行了五日終于到達漢中郡。
漢中郡守陳豫本是武陵縣的一名縣丞,不知怎么就攀附上了傅氏一族,從此青云扶搖直上,短短兩年間,竟由一名小小的縣丞,升為漢中郡郡守。
陳豫一早便聽說了董賢要來的消息,更知董賢乃是皇帝身邊最親近之人,早已存了巴結(jié)討好之意。想要趁著此次機會,著力趨迎奉承一番。想著若是能討得這位皇上身邊的紅人一開心,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不僅可以進一步鞏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加官晉爵更是指日可待。更何況朝中有人好辦事,多結(jié)交一個得勢之人,往后便多了一條仕途通達的途徑。
陳豫算準了董賢一行到達漢中郡的時間,一大早便帶著郡丞、郡尉及一干大小官吏來到城郊守候。董賢到時,只見十里華氈鋪地,錦繡帳幔張設(shè),招招搖搖如緋云漫盡、彩霞連天,一眼望不到邊際。如此滴雨未見的天氣,地上的土居然是濕的,想來是那陳豫為防煙塵揚起,一早遣人挑水來灑在了地上。
這般鋪張陳設(shè)、羅綺堆繡的奢靡氣象,令人不知此處是受了天災以致白骨露野、餓殍遍地的漢中,倒以為是在脂粉膏粱、紙醉金迷、繁花亂眼的長安城內(nèi)哪個侯爵府第在炫富。
董賢看著眼前一切,想起一路行來見到那般生靈涂炭、流離失所的凄慘景象,心中不禁一陣痛心和厭惡。
陳豫看到董賢到來,趕忙點頭哈腰地迎上前去。董賢是黃門郎,官職較他低了好幾級,年紀也輕得多,但看他那夤緣趨附的模樣,卻如同見了自己的親爹一般。
陳豫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說道:“圣上體恤民情、天恩浩蕩,派黃門郎來我這漢中之地賑災,實乃我漢中百姓之福。我謹代漢中郡上下敬謝圣上恩德。”
董賢四周上下看了一看,淺笑道:“郡守如此大費周張、鋪陳華設(shè)地接迎董某,實是讓下官愧不敢當啊。”
陳豫面上阿諛謅媚的笑意愈發(fā)明顯:“黃門郎客氣了,黃門郎受圣上委托,不辭辛勞、千里迢迢自京城遠來我漢中郡賑濟百姓,我漢中百姓如魚見水,感佩不盡。漢中窮僻之地,也無什么好物招待,禮儀簡陋,讓黃門郎見笑了。”
董賢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話語機鋒之中綿里藏針:“郡守這般大排場還稱禮儀簡陋?董某便是在宮中也不曾見過這般奢華氣勢。”
陳豫一聽此言味道不對,臉上頓時一陣青一陣白,額頭上豆大的冷汗往下滴,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董賢看著他的樣子,突然大笑起來:“郡守不必緊張,董某說笑罷了。董某一介小小黃門郎,竟蒙郡守如此抬愛,實是讓董某受寵若驚。”
陳豫見董賢一冷一熱,一貶一抬,言語之中鋒芒隱現(xiàn)卻又客氣非常,實在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由得心下有些惴惴,只得訕訕而笑,趕緊一路趨前將他引至漢中郡府衙。
到了郡府中坐下,陳豫及郡丞蕭衍、郡尉張成等人又陪著聊了一會兒天,無外乎是吹捧阿諛董賢青年才俊、龍姿鳳章那一套。
不知不覺天色向晚,陳豫吩咐屬吏奴仆排上筵席,為董賢一行接風洗塵。
說話間,各色珍饈美饌?cè)缌魉銛[了上來。山珍野味,水中佳禽,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各式佳肴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出來的。且制作精致,色、香、味無一不具,直將孔圣先師“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教誨發(fā)揮到了極致。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這一頓飯吃下來,不知又是多少民脂民膏。
酒過三巡,陳豫擊了擊掌,只見一陣香風帶起衣袂翩翩,裹挾著濃濃的脂粉氣而來。十數(shù)名夭桃濃李、瓊姿花貌、風流蘊藉、般般入畫的歌姬舞姬魚貫而入。
不一會兒,歌姬們纖纖素手輕攏慢捻,絲竹管簫之聲響起,舞姬們隨著樂聲折腰翹袖、步生蓮花,婉轉(zhuǎn)起舞。
紺黛羞春華眉,麗質(zhì)仙娥生月殿,堂上眾人看得是目不轉(zhuǎn)睛、神魂顛倒。
中堂舞神仙,煙霧散玉質(zhì),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董賢看著面前這一切,心中痛忿不已,藏于袍袖內(nèi)的拳頭握得咯吱咯吱響。恨不能立時抽出劍來,將這不顧百姓死活,只顧奢靡享樂的貪官一劍捅個透心穿。
但他知道不能。陳豫畢竟為一郡之首,且這漢中位于關(guān)中與蜀地之間,據(jù)秦嶺、巴山之險,通巴蜀,扼長安城門戶,易守難攻。在不清楚對方底細之前,自己絕對不可輕舉妄動。
想到此處,董賢低頭略略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將面上表情收斂起來,再抬起頭時,已然換上了一副淺淡敷衍的笑模樣。
陳豫席間不時小心地覷著董賢,看他一臉興致索然的樣子,于是小心翼翼地問道:“黃門郎,可是菜肴歌舞不合意?”
董賢聽了這話,仿佛一下子從迷思中驚醒過來的樣子,說道:“郡守盛情款待,佳肴美人無不盡意。只是董某連人來車馬勞頓,又飲了幾杯酒,此刻有些倦乏罷了。”
陳豫聽董賢這么說,趕忙罷了歌舞酒筵,親自前領(lǐng)帶路,陪著一行人來到事先安排好的館舍。
董賢入得房內(nèi),只見滿目盡是綾羅綢緞,狐皮貂裘,銅獸吐芬,蘭膏燭臺,華彩備至,盡奢極靡,不由得在心中冷笑了一聲:看來這漢中郡守陳豫為了巴結(jié)討好自己,真的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為了招待自己區(qū)區(qū)一個黃門郎便如此花費不菲,更不知其貪墨民脂幾許!
次日,董賢一面安排賑災事宜,一面暗中吩咐幾個機敏得力的待從暗中從漢中幾個與陳豫交往頻密的豪強富戶入手,調(diào)查陳豫貪腐的證據(jù)。
一連多日,董賢白日里去巡視賑災情況,夜晚便與漢中郡的大小官吏把酒言歡、醉生夢死、樂不思歸。陳豫私以金帛、珍寶相贈,他也卻之不恭,一一笑納。
隨著漸漸熟稔,不時地還與陳豫攬肩搭背、稱兄道弟,對他大加吹捧,贊譽之詞說得是臉不紅心不跳。
久之,陳豫便也將一顆心放了下來,心想這京城來的黃門郎初見時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模樣,原來相處下來也不過是膏粱紈绔之徒,貪財喜好逢迎之輩。
正當此時,漢中郡突然傳來民變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