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紫袍丹陛涌絕哀
大選如火如荼展開,為這春末夏初更添濃色,除卻林雪清被皇上提前冊封之外,入選者又有十八人。這十八人皆是世家之女,在朝在野者皆有。這樣,宣平朝后宮有名謂之人,一下增至四十多人,排下來得近兩個月。依后宮例,每月初一,初二,是要給皇宮中地位最高的女人,也就是皇后。初三是貴妃,然后依次。其實這個舊例不過是形同虛設(shè),皇上現(xiàn)在壓根不往皇后那去,但他也依舊奉行雨露均施。
于是爭奇斗艷更勝從前,與皇上不期而遇的事件比比發(fā)生。今日你南臨小調(diào)以感圣懷,明日我便塞北高歌以動圣心;今日你陽光之下,展扇撲蝶,明日我便靡雨之中,倚樹賦詩;今日你作畫,明日我繡帕……各人皆祭出看家法寶,十八般武藝輪番上陣。整個后宮鶯聲燕語,好不熱鬧。寧華夫人身子已經(jīng)漸出形,婉嬪也在六月初時傳出喜訊,圣心大悅,加封婉嬪為昭華夫人,風(fēng)頭已經(jīng)壓過寧華。當(dāng)初寧華夫人有孕,皇上只是賞卻無封,如今婉嬪有孕,不但厚賞而且加封。孰輕孰重,一眼即明。太后心里有氣,卻也無可奈何。況且現(xiàn)在新人輩出,皇上花叢里流連得不亦樂乎,讓太后一點兒也錯眼不得。
緋心對此見怪不怪,她只冷眼旁觀。其實從后宮等階分布,便可知皇上心中一二。這十八人里,等階最高的是靈嬪,而她是這十八人里家世最差的一個,父親北巡司馬,兄弟一個從文,是央籍令的五品執(zhí)事。一個從武,已經(jīng)遠(yuǎn)派西境戍邊,不過是個六品的隨軍參騎。但從他們家往上捋,所在的位置就比較重要了。如果加升,于央籍令的哥哥便很快進(jìn)入堂府要員之中,于西境的弟弟,只再向上一步,便成五品監(jiān)軍,加上其父,西北一帶的兵事再難掩過皇上的眼。
這次大選,皇上雖然親選,但顯然沒和太后有任何沖突。所入之人,皇上沒有欽點哪位,所封的品階,也都合理,但緋心明白,太后的不安不是沒有根據(jù)。她日益老邁,而皇上年華正盛,她再不可能像以往那樣,由控制后宮從而控制朝堂。皇上亦不可能像以往那樣,對她言聽計從。她現(xiàn)在要做的,已經(jīng)不再是事事掌控,而是需要竭力加深與皇上的母子之情,以備日后,皇上可以溫和處理與她們?nèi)钍弦幌档年P(guān)系,安保他們的富貴榮華。
緋心也明白,自己的地位可以說是太后給的,所以她一向?qū)μ笱月犛嫃模盎噬系奶嵝眩且嬖V她誰才是真正的主子,警告她不要再一昧試圖欺上瞞下。太后一旦成了后宮的擺設(shè),其實她這枚棋子對皇上或者對太后皆無用,所以從她心底講,還是希望這種表面的平衡可以更長久些。她操持后宮也算得力,這幾年來后宮也算是風(fēng)平浪靜,她希望這種平衡更久些,皇上也許會更注意她掌局的本事,讓她一直當(dāng)這個“管家”,畢竟,這不是人人皆能做到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zhuǎn)眼已經(jīng)到了夏季。這段日子其實也算平靜,沒什么特別的事發(fā)生。婉嬪升位為昭華夫人之后,緋心去看過一次,送了一幅線繡百子圖。這份禮著實太輕了,但緋心是顧著太后的面子。況且宮里一向是懂得避忌,越是到了妃子有孕越是要注意,一應(yīng)補品,香料等,緋心是一概不送。這些東西最易落柄,若是她的身子有什么閃失,很容易會先懷疑一些吃的用的。況且有例在前,之前的昭華夫人,不就是因為送給慧妃些東西,最后慧妃身死,她說不明白,回宮自盡的?
而婉嬪經(jīng)過上次,也著實聰明多了,不以有孕為尊,照樣日省太后、皇后、貴妃。直到太后親自說夫人身子不便,不必拘禮,這才罷了。
緋心對這段日子還算是滿意,除了每月初三。他對她總是粗暴,眼神越加冷漠,讓她更是難猜他的想法,開始是猜不到,后來便是不敢猜。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又什么地方讓他不滿意,雖然她是達(dá)不到日三省己身的圣人標(biāo)準(zhǔn),但也算是中規(guī)中矩。不用他刻意提醒,她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出身,更不用他刻意表示,她當(dāng)然知道自己該在什么位置。但是,不管她做得多好,他總是不滿意。
這段日子,她沒再去過御花園。那里她有陰影,況且她也忙,每日的鎖事很多,下半年的事就更多了。下月就要到中元節(jié),接著便是中秋,然后就是太后的千秋,年底又是皇上的萬壽,緊接著又是過年。估摸著過完年,寧華夫人的產(chǎn)期就近了。
雖然說這些事有內(nèi)廷居安,執(zhí)行兩府打理,又有宗堂令監(jiān)督,她一個后宮貴妃,等階雖高,但也用不著事事掛心。但照例這些事是要過皇后的眼,參考皇后的意見,但皇后現(xiàn)在諸事不理,一應(yīng)皆推諉給她,她又得顧全各宮的面子。太后更是睜只眼閉只眼,一副靜心吃齋的模樣,所以,攪得她一日不得閑,也實在沒什么游園閑逛的時間。就算有,她寧可在宮里制制香,一天也就打發(fā)過去了。
其實她也沒太多的時間去嗟嘆那每月初三的小事。再說了,她可以保證自己地位不倒,這每月初三也格外重要。算起宮中有稱謂的就有四十多人,再加上沒名號的就更多,能保持每月皇上都駕臨一次的,滿打滿算這宮里也沒幾個,況且她的年頭也算不短了。
今天又是初三,她晌午便準(zhǔn)備妥當(dāng),熏了白蓮桑芙蓉,換了藕合綻白花的錦衫,準(zhǔn)備了一應(yīng)物品。心內(nèi)再是抗拒,該做的功夫卻一點也馬虎不得,以她的經(jīng)驗,這檔子事他總是不愿晚上做。況且晚上他也從不宿在這里,通常來了就入正題,連話都懶怠跟她說,完事就走。通常來時就是黑臉,走的時候更是黑臉。
但今天她一直等到黃昏,也沒見他露臉。她微是詫異,正想著他是不是臨時轉(zhuǎn)道去了別宮,這邊繡靈已經(jīng)回來告訴她:說今天朝中事忙,這會子他還在啟元殿議事呢。繡靈只是遠(yuǎn)遠(yuǎn)打聽了一下,沒敢過去,聽說好幾個大臣在里面爭得面紅耳赤,估計一時半會兒他脫不出身來。
聽繡靈這么一說,她心底著實松了口氣。皇上一向折不壓宿,照這勁頭,他晚上估計都出不了啟元殿了。這就說明,他許是今天來不了。她這邊想著,人一松快,狀態(tài)也跟著上升,原本緊巴巴的面容也松了下來。
“既然是這樣,讓人擺飯吧,本宮想吃些東西。”緋心懶懶地伸了一下手,輕語著。
繡彩本來一直立在她邊上打扇,聽了繡靈的話,不由說:“娘娘,不如一會子娘娘罷了飯,拿些補品去看看皇上吧?”
繡彩一向快人快語,這話也確是說到繡靈心坎上了,忙跟著點頭:“是了,我看別宮的都隔三差五地去看看皇上,問候一聲,也算是惦記不是,皇上瞧著也喜歡。”
“你剛也說了,啟元殿那正議事呢。皇上憂心國事,身為妃嬪就該安守靜端,哪有動輒過去叨擾的理。她們初入宮不省得事,你們居然也說這些?”緋心撫了下眉頭,微擺了下手,沒怪責(zé)她們的意思,但也不想再聽。
這二位皆是知道緋心的脾氣,便不再多言,照她的吩咐著人擺飯去了。緋心吃了些東西,便早早歇下了。最近事忙,她連歇午的時間都沒有,今天又繃了一天,格外緊張,這當(dāng)口松快下來,沒一會工夫便睡著了。
她是被一種沉重的壓制弄醒的,悶得她的胸口都喘不過氣來。她勉強(qiáng)睜開眼,一下便借著簾外昏光看到一雙閃亮的眼眸。她腦子一激,整個人便僵了去。皇上?他多時來的,她居然絲毫未覺?他呼出的熱息噴在她的頸窩,讓她立時麻癢起來。麻癢之間,心已經(jīng)涼了半截:繡靈怎么辦事的?居然不叫她。光看他眼中寒光,她的心就哆嗦起來。
“皇……”她剛想說些請罪之類的話,卻因沉睡弄得自己嗓子有些發(fā)啞。他不待她開口,已經(jīng)吻住她的嘴唇,她只覺身下一痛,整個人不由自主繃緊起來。她的手,也忍不住攥緊了身下的帛錦。她緊緊蹙著眉頭,隨著他的動作,疼痛已經(jīng)連成一片。一會兒的工夫,她渾身都泛出一層冷汗。不過她今天還是慶幸的,至少還是在床上,而且是在晚上。他沒把她往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帶,已經(jīng)算是恩典了。
她不知道他折騰了多久,只覺得腦仁繃跳著疼,最后她就有些意識不清了,她也不知道是睡過去,還是昏過去的。
結(jié)果,當(dāng)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噩夢。她夢見他拉著她上屋頂,在屋頂上折騰她,結(jié)果一個不留神她摔了下去,衣冠不整地滾在殿前的青磚上,滿地都是血。她瞪著眼,看圍過來很多妃嬪和宮女,指著她說:“賤人!”她看到他站在屋頂上,一臉嘲戲地看著她抽搐,直到她眼前全黑,失掉最后的光!
這種恐懼感一下將她從昏睡之中逼醒了來,她猛地睜開眼,看到的卻是團(tuán)錦織彩的枕頭,上面已經(jīng)滲滿了淚痕,可能是因自己夢中哭泣而滲透的。她渾身都痛,趴著一動也不想動,但耳畔的聲音卻讓她不能忽略,是小福子,極輕喚她:“娘娘……”
她掙扎著翻過身,一眼便看到睡在身側(cè)的他。她略詫了一下,他從來不宿在這里的。但這種詫異很快讓她揮到一邊,小心翼翼地錯開身,從他腳邊挪到床側(cè),她隔著幔帳低語:“什么時辰了?”
“寅正二刻了,娘娘。”這回是換成繡靈的聲音,已經(jīng)在邊上,她了悟地伸進(jìn)來一只手,托著一件簇新的晨衣。
緋心輕吁了一聲,隨便裹了衣衫閃出帳子,微捋了一下長發(fā)。這張床是擺在廂閣最里的一個大臺上,臺沿上廊還掛著厚厚的垂幔,此時亦是封嚴(yán)了的,只有繡靈一個在里面站著,小福子已經(jīng)識趣地閃下簾外去了。她一見緋心出來:“汪公公剛才已經(jīng)領(lǐng)人過來了,東西都預(yù)備齊了。娘娘一會子準(zhǔn)備妥當(dāng)就該伺候皇上上朝了。”
緋心點點頭,慢慢扶著繡靈走了幾步。待身體適應(yīng)這種酸痛,面上也恢復(fù)以往的靜淡,繡靈攙著她下了步階,撩開幔子。外頭內(nèi)閣里已經(jīng)立了八個奴才等伺,繡彩也在其中。大檀雕桶里亦準(zhǔn)備了熱水,放了清神撫體的香料,亦撒了些時新的花瓣。
緋心揮退了眾人,只留繡靈和繡彩服侍,草草洗了澡,便開始叫人著衣裝扮。皇上從不在這里留宿,所以此時繡彩是一臉激動,繡靈到底年長,比較壓得住,一邊替梳頭宮女遞著釵飾一邊低聲囑著:“娘娘,時辰還早。奴婢特地早叫了一刻,娘娘不用著急。”
緋心哪里是著急,她是有點亂。她一對著他就著慌,狀態(tài)調(diào)整不好。她現(xiàn)在反復(fù)在心中復(fù)習(xí)所學(xué)規(guī)矩,生怕自己一會子哪里有錯又惹他不快。其實汪成海已經(jīng)來了,就在外頭候著,而且?guī)У亩际腔噬嫌脩T的人。如果她是當(dāng)寵的妃子,完全可以不拘這些理,直接讓汪成海進(jìn)來伺候就是了,但她不是,這受寵和不受寵絕對是不一樣的。她這點成算還是有的。
她整理妥當(dāng),已經(jīng)是卯正了,其實她心里還有一檔子事:皇上宿在這里,她要伺候到皇上擺駕勤政殿,這樣一來,時間上就與給太后請安相沖突。這三年,她能風(fēng)雨無阻地給太后請安,無一日遲到也是因為他從不留宿。留宿這事對別的妃子是天大的喜,對她,真是讓她有口難言。
她含了一口青梅,穩(wěn)了穩(wěn)神,這才慢慢地回到暖廂里,隔著床幔輕輕喚了一聲:“皇上。”
里面一點動靜沒有,想是他還在睡。她微呼了一口氣,剛待再叫,忽然幔子一動,皇上掀了簾子出來了。她嚇了一跳,強(qiáng)撐著沒往后退,更不敢看他的眼,便聽到他冷哼著:“朕若是睡實了,你這種蚊子聲能叫起誰來?”
她嚇得直接跪在腳榻上,也沒顧上那邊沿咯得她生疼:“臣妾服侍不周,不然,叫,叫汪……”
“你是貴妃,還是他是?”云曦兩眼像夾了霜,一下坐起身來,更嚇得她噤口不語,只顧亂抖。
“起來,給朕更衣。”他冷冷哼了一聲,看她今天穿了一身青色綴粉紫蝶花的新服,梳了一個盤云髻,上面簪了幾支蝶釵,面上微微緩了一下。
“謝,謝皇上。”她顫巍巍起身,微回了眼,汪成海已經(jīng)領(lǐng)著兩個小太監(jiān)并八個宮女魚貫而入,捧著他的朝服、朝冠、朝帶、朝靴、簇新的內(nèi)衫、高高的現(xiàn)蒸濡濕的巾帕、青花小盆,口盅等一應(yīng)物具。
汪成海多精明的一個人,一瞅皇上的神情就知道這次是要讓貴妃親自操持,便只是恭垂著頭立在下頭,不錯眉眼。
緋心并不傻,她知道皇上起身必有他自己的習(xí)慣。這習(xí)慣她是沒機(jī)會知道的,她也一直沒打聽過,也肯定和入宮細(xì)學(xué)禮儀是有出入的。所以她直到汪成海等人站定才慢慢動手,汪成海雖然沒給她任何眼神上的幫助,但次序上已經(jīng)給了她最大的提示。
她先端了一個青玉綴金花的豎竹節(jié)杯,這里面是調(diào)了清露的花汁漱。她端給他,果然他沒什么反應(yīng),徑自伸手接了。她垂著頭,托著手等他遞杯子。半晌沒見動靜,她愣了一下,微一抬眼,見他鼓著腮幫子在沖她瞪眼睛,那勁頭像是下一刻就要啐她一臉。
她一下慌了神,忙忙回身,早已經(jīng)有一個端著口盂的站在她身后,險些讓她的動作給掀翻了去!她急忙托過來,向著他的口,他靜了一下,把水吐在口盂里。她接過杯子,這邊又遞過一杯云霧清心露來給他。
他半瞇了眼看著她的動作,突然說:“這里頭若是下了毒,朕已經(jīng)讓你毒死兩回了!”
這話讓滿屋子人全跪了,她心下一僵,是了,入口的東西,必要有人來試。剛才雖然是漱物,她也忘記了。其實不是她忘記,是她實在太緊張了。早起的他,不似以往那般煞冷,長發(fā)披散,半慵懶的樣子很是動人。但她就是怕,以至于腦子轉(zhuǎn)了千百回,還是要出錯。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大敵一樣地伺候,但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他都會挑這樣那樣的毛病。弄得她好不容易幫他穿戴整齊,腳底下已經(jīng)轉(zhuǎn)了筋,冷汗已經(jīng)冒了一頭。
等出了暖閣,他已經(jīng)一臉黑氣,早飯也沒在這吃,撂了一句話便氣沖沖擺駕去了勤政殿,大略意思就是貴妃矩行儀規(guī)實在不堪,差勁到家。
她整個人都癱了,他當(dāng)著一屋子的奴才說她沒規(guī)矩,讓她面如死灰。變著花樣爭寵邀媚的,他便來者不拒,而她這種規(guī)行矩步的,他便瞧什么都不順眼。若非他一直克盡帝業(yè),勤躬不待,她真是要把他歸成是那種只曉貪佞縱樂的昏君。
今天她請安還是晚了,如此讓她根本分身乏術(shù),太后不咸不淡,她心里也明白。回來的時候,又要打發(fā)一眾來請安的妃子,又應(yīng)付了一起內(nèi)務(wù),直累得她雙眼發(fā)花,面色泛青。
結(jié)果,剛到晌午,皇上又駕臨了掬慧宮。她簡直是蒙了,顧不得多想,便就開始迎駕,服侍他更衣,涑灑,然后著人擺飯,再侍他吃了午飯。他讓人拿了些常務(wù)在偏殿花廳里看,這里臨著宮西的小園子,景致是不錯。殿堂又高,通風(fēng)好,外廊又豁亮,采光也極好。他歪在臨窗的榻邊,倚著兩個大軟枕墊看著折子,她便在邊上伺候,一點眼兒也不敢錯。
就這樣一連五日。他日日都來,只要沒有外務(wù)見官,他連日常政務(wù)都在這里批辦。她心里明白,他嫌她規(guī)矩不利,所以她便強(qiáng)撐著件件都做到極致,做到他再也挑不出一丁點的錯來。而這五天,她也因與他時時相處,親見他勤躬的一面。他折不壓宿,無論急緩,皆當(dāng)天過目,絕不怠懈推諉。他靜默無語的時候,面容就格外地動人,眼若清輝,再是疲累,也不會草草批卷,所以,從來不見帝案之上,有折奏如山排列。
錦泰已經(jīng)六帝,如今國運昌隆,諸事按軌,國庫豐盈,民生富足,也正是秉承了祖宗渾厚基業(yè),他才更加勤勉。持國比奪取更加重要,亦要更加小心。
她知道他比她更加疲累,他所肩負(fù)的,是一個國家。他不僅要理順與太后一系的關(guān)系,更需要維持內(nèi)外的安定。他即便是不批折,鮮有暇時,也會孜孜不倦。錦泰尚武,他不但于文專注,亦不荒其根本,每年春秋兩季,皆會行獵檢兵。他也是一個人,有血有肉并非鋼鐵,每日行程皆滿盆缽。也正是因此,她強(qiáng)撐倦體,也要侍到極致,并非是想得他一句贊美,不過不想再給他添愁煩。
這天他又是下朝便來,如此已經(jīng)七天了。后宮已經(jīng)言語紛紛,貴妃專寵之說已經(jīng)鼎沸不已。太后為此還說了她幾句,沒什么重話,卻讓她心中惴惴。當(dāng)然在太后看來,寵她比寵那些她難控的,外頭還有強(qiáng)依的人要強(qiáng)得多,但現(xiàn)在寧華有孕在身,他如此厚此薄彼讓太后著實不滿。
這倒在其次,再累她也能持撐,再煩她也有辦法打發(fā),但有一樣她實在有點撐不過去了:這幾天,他與她翻云覆雨,弄得她苦不堪言。
他簡直就是抓緊一切可用的時間折騰她,本來為了伺候他已經(jīng)讓她疲累滿心,如此一來更是身心俱損,愈加孱弱。她實在是耐受不住,便找了兩個眼媚容艷的宮女,繡音和繡錦。
這幾天,她只消從她這宮人里的態(tài)度就可以看出來,哪個是不安于室,心里頭懷著向上之心的。不懷著這份心的幾乎沒有,但需要有點條件的,而這兩個人,就屬于比較出挑的品格。
這幾天皇上連天過來,她們已經(jīng)竭力表現(xiàn),力爭上游。這點子心思緋心哪會看不出,所以特別把她們揀出來擺在明面上。這回她沒往他床上送,也怪不得她。同樣,她提攜了她們,日后也算是一地所出,總是要依附回來的。
果然,繡音雖然沒能入他的眼,但繡錦卻成功得了手,昨日午間,她趁他午憩的時候找碴閃脫出去,在偏殿東廊角廳那就留了繡音,繡錦。回來的時候就聽說皇上起來要茶,結(jié)果把繡錦給幸了,她心下暗喜,明里不露聲色,照樣令繡錦侍在身邊,一副渾然不知的樣子,只暗地瞧著他和繡錦眉來眼去,暗勾雷火。
今天他又因政事忙碌,一直到了黃昏才得來。這幾天為了方便他處理事務(wù),她把掬慧宮的彩芳殿收拾出來弄成書房,備齊一應(yīng)物具,讓他在那里可以靜處。他來了之后,沒多言語便去了彩芳殿,緋心便打發(fā)繡錦去伺候,給他們騰地方。這樣不僅她能得閑,又能討他的喜歡,緋心最是舒心不過。她舒服地泡了湯浴,換了舒適的常服,梳了簡單的云鬢,便在彩芳殿側(cè)廂里待傳。
這里與彩芳殿相通,她半晌也聽不到任何動靜,估計里面正紅袖添香,兩人溫情脈脈。她趁他上朝的時候已經(jīng)賞了繡錦,給她單打掃出一間屋來,就等他正式冊封。其實她所希望的,就是替他打理后宮,將所有爭殺佞妄之事扼于搖籃。讓后宮百花齊放,可爭卻不致折,他也可以安固朝堂。如此內(nèi)外升平,她得一個賢名。從此家聲興旺,父母皆以她為榮。如此一生,便于她是最美妙的結(jié)果。
她正懨懨欲睡,忽然聽到一聲低喚:“娘娘。”
她懶懶地張開眼,正看到繡錦立在邊上,鬢發(fā)很是齊整,衣衫也妥帖,她微異,卻淡淡地開口:“何事?”
“皇上請娘娘進(jìn)去。”繡錦低低說著,嗓子微微有些啞,但瞧著她的眼睛,卻也不像是哭過的。
緋心微是怔愣,但還是整理了一下衣飾,慢慢向著彩芳殿而去,云曦正坐在書案前,見她進(jìn)來,眉眼不抬地哼著:“這是什么香?”
緋心愣了一下,遂看著案上一角所擺著銅鈾鎦金的香爐,里面正裊著淡淡的煙氳。
“回皇上,是湘蓮子。”緋心跪在地上低聲回答著。
“你制的?”他略回了眼,看她還跪著,“起來說話。”
“謝皇上。”緋心慢慢站起身,垂著頭說,“是臣妾制的。湘蓮可以醒腦清心,味淡馥而不奪魂。皇上看書批折的時候點一些可以幫助扶清思緒。如果皇上不喜歡,臣妾……”
“放著吧。”他輕聲說著,忽然伸手向她,“過來。”
她僵了一下,但還是乖乖趨了過去。他一拉她的手,她一個站立不穩(wěn),一下跌坐在他的懷里。她嚇了一跳,本能地就想掙扎著起身。他一把箍住她,垂眼看她滿臉懼意:“怎么?嫌朕在這里,擾了你的清靜了?”
“臣妾不敢。”她聲音細(xì)若蚊鳴,腦中那種不祥的預(yù)感已經(jīng)越來越深。
“不敢?”他的手已經(jīng)伸向她的襟口,她的預(yù)感一向都很準(zhǔn)確,讓她的身體本能地僵弓了起來,“你還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嘴上說不敢,心里巴不得離朕遠(yuǎn)遠(yuǎn)的,那你還當(dāng)這個貴妃做什么?”
她心下怕極,雙眼微縮,卻終是不敢對上他的眸子。她又聽到那種裂帛的聲音,胸前一涼,緊著便是一痛,讓她整張臉都微微皺起:“臣妾愿意為皇上……”
“你的話朕已經(jīng)聽厭了。”他握著她的豐潤,將那粉色蓓蕾揉成滴血一般的鮮紅,“貴妃向林中郎借錢,想不到我宣平朝的貴妃,要向一個外臣討錢花,是朕虧屈了你了嗎?還是你根本貪得無厭?”
她眼瞳緊縮,他知道了!這事她做得細(xì)慎,他也知道了。她勾連外枝,借位謀財。在他眼里,她不但出身賤,更是一個貪婪慕金的女人!難怪他要說,還當(dāng)這個貴妃干什么?外人所看的寵極一時,原來就是她大勢已去的先兆了。
她說不出話來,因他的動作已經(jīng)越加粗魯,她的身體緊繃而干澀,根本無法容納他的強(qiáng)入。他讓她坐在他身上,將她雙腿打開向上。這個姿勢讓她屈辱不已,她緊咬著唇默不作聲。他壓下來,讓她的背抵著桌案,她雙手無地可放,唯有攤在兩邊緊緊攥著拳。他捏著她的頰,讓她不能再緊咬著唇,同時,他強(qiáng)行侵了進(jìn)來。
她喉嚨里的痛呼再無法掩藏,她以前只有緊咬牙關(guān)才能忍過去,但現(xiàn)在,他捏著她的臉,讓她連閉上嘴巴都不行。后背被長案硌得不行,腰間是空的,完全沒有依附。他一撞她,她就覺得無數(shù)疼痛翻涌不止,讓她喉間的痛吾之聲泄了出來。
她從來不肯呼痛,但這次,她不是不能忍,而是那聲音已經(jīng)無法被她控制,隨著她的聲音一出,她眼中的淚一下蒙眬了滿眼。聲音像是道閘門一樣,當(dāng)聲音一開閘,她的眼淚便止不住。她淚眼蒙蒙,恍惚間覺得他的臉貼近了過來。
她雙手無處著力,只得緊緊揪著他肩上的衣服,吸了一口氣:“皇上。”
他顯然沒料到她居然會開口,她一向只知承受。他的手滑向她的股間,但卻停止不動了:“怎么?貴妃想把宮女叫進(jìn)來,你們主仆同侍才快活嗎?”
他諷刺的話讓她心里一顫,更讓她無地自容起來,更加淚流不止,正待想怎么回答。他卻不給她思考的時間,忽然他腰間一頂,那種裂痛感讓她連連抽氣,再也忍不住哭出聲:“皇上,好,好疼!”
這聲音微微喑啞,卻因夾著哭腔分外曖昧,他身體越發(fā)僵繃起來,伸手提著她的腰,慢慢上提了一些。這種緩慢的摩擦讓她疼痛之外又添了一種極其詭麻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她突然伸手去繞他的頸脖,想借此找一個支撐點。
突然她更強(qiáng)烈地哆嗦起來,因他的手指已經(jīng)探到她那疼痛的地方。那里是極致的滾燙,而他的手指是微涼,這一觸動,讓她的身體開始以一種自主意識操縱一般地抽搐,疼痛似是在減輕,但更可怕的感覺在隱隱作祟,似有東西在流淌,讓她自后背開始泛起一陣麻意。這種**的感覺是她從未有過的,讓她神思開始崩塌。
“放松一點。”他伸手拍她的臀,這種啪啪的聲音在殿里響出一種淫靡的味道。他現(xiàn)在不勒她的腰,讓她除了緊緊摟著他便再無依附。他的掌擊讓她羞恥,想躲開,便不由自主地扭動了起來。而正是因這種扭動,讓她身體深處,一直沉睡的敏感一點點開始蘇醒。因他的摩擦不小心觸到那軟軟的地方,像是蝸牛的觸角或者是含羞草的葉瓣,一動便顫抖著試圖躲藏,卻引發(fā)她身體更劇烈的顫抖。
“看來就是這里了。”他輕輕哼著,聲音里居然帶出一絲笑意。他從不在跟她翻云覆雨的時候笑,而此時,她卻因他的笑意,多多少少有些暈迷。或者正是這種暈迷,讓她發(fā)揮了超常的勇氣,她掙扎著把唇貼向他的耳畔,面上的淚滴沾濕了他的側(cè)臉:“不要在這里,不要在這里。”
她微微的氣喘靡息對他是一種強(qiáng)烈的誘惑,聲音的低啞讓他的手動作更劇,但他卻聽從了她的意見。她渾然不知,這是她第一次發(fā)表意見,他一把抱起她向殿后小憩的隔間里去。
這是她第一次因歡愛而哭泣,也是第一次因他的索取而低呼出聲,但是,卻不是因為疼痛。疼痛是依舊存在的,但與那火灼麻電的感覺相比,她覺得疼痛實在太微不足道。疼痛還是可以忍,但這種感覺卻忍不得。她竭力想不出聲,卻依舊有破碎的聲音溢出唇齒。
她的手不能再攥拳了,即便是現(xiàn)在躺在床上,她還是覺得如果不攀纏著一個東西她會碎開掉。她緊緊摟著他,她摟得越緊,他的動作就越是劇烈,那種飛火流竄的感覺就越深重,她的聲音就再難抑制。她的意識漸失不是因疼痛,而是因這種完全失控的瘋狂。
恍惚之中,她聽到他叫她的名字,叫她“緋心”。他從來不這樣叫她,讓她覺得好像是在做夢一樣。她覺得好像他把她帶出隔間,像是浸在池水里,又好像是騰在煙霧里。她記不清亦看不清,或者一切都只是夢,然后他們回到了正廂暖閣,這一切的過程她都非常恍惚,似有又似無。他一直在榨取她的甜美,讓她破碎的**像是一曲壓抑的低歌,讓她每一條神經(jīng)都流竄濃火,甚至忘記他是不是又讓她擺多么羞恥的姿勢,或者是不是又在稀奇古怪的地方,用此來提醒她,她不過只是一個商賈出身的低下之民。全忘了,一切都忘了精光,只剩他的懷抱,成了她唯一的依附和真實感。
她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團(tuán)靜謐。簾帳低垂,靜香芬芳,唯有滿身的酸痛,昭示著昨天的狂亂。這種酸痛不同以往,讓她簡直一動都不想動,繼續(xù)沉沉一直睡著才好。
她怔怔發(fā)了一會呆,他已經(jīng)不在身邊。昨天晚上他究竟宿沒宿在這里,她甚至都記不清楚了。過了一會,她這才低聲喚人,一出聲才驚覺,嗓子居然啞得不像話。
“娘娘。”繡靈一直候在外頭,聽她出聲,隔了簾低應(yīng)著。
“什么時辰了?”她清了清喉,但聲音依舊是酥糯不堪的。
“未時了娘娘,要不要起身?”繡靈的話讓她渾身打了個激靈,未時?她居然一覺睡到下午?
“你,你怎么不叫……”她今天居然沒向太后請安,不僅如此,其他宮妃來了,見她居然在這里大大咧咧睡覺,傳出去多難聽。
“皇上早起走的時候,吩咐不讓叫娘娘。皇上說會向太后告假,請娘娘安心休息。”繡靈的聲音透著一點難壓的愉悅。
“皇上昨天宿在掬慧宮了?”緋心更是一腦門子汗,他多時起身,她居然一點未覺。
“是啊,皇上卯正三刻擺駕上朝,說娘娘身子不好,讓娘娘今兒休息一天,別讓常務(wù)煩了娘娘!”繡靈的話讓她面上一紅,他連理由都給她想好了,也罷,就裝病一天好了。
“各宮的都來了,送了東西。奴婢剛?cè)ヌt(yī)院領(lǐng)了藥回來。”繡靈機(jī)敏,做戲做全套,她比誰都明白,“太后也遣人來問候了,見娘娘沒醒,便沒叨擾。”
“還有……”繡靈微頓了一下,但還是說了,“皇上說今天不來了,說……”
“說什么?”緋心有些憷了,話忍不住就說了出來。
“說讓娘娘可以安心睡覺了。”繡靈的話里都壓著笑,讓緋心更是不敢探出帳子去,整張臉已經(jīng)灼成一個大紅果。
她又休息了一會,覺得肚子餓,一直沒吃東西肯定要餓的,況且她也不能一直縮在床里不露面。她微嘆了一聲,便讓繡靈和繡彩來伺候。
繡靈這邊剛給她披上晨衣,繡彩眼尖,一下看到枕畔有一擺明黃的穗子。她伸手從枕底一捋,低呼著:“娘娘,皇上把成田玉掛落在這里了。”
緋心一怔,回眼一瞧,一面雙龍戲珠的玉掛腰飾,打著明黃的絳絡(luò)子。在這宮里能用這個顏色的當(dāng)然不是她,所以繡彩一口就說出來了。
繡靈一笑,微彎了身說:“娘娘,這可是天賜良機(jī)。娘娘以往總是說,無事不叨擾皇上,諸事皆要自掌自持,以端芳儀雅,但現(xiàn)在皇上把玉落下了,皇上今天又這樣體恤娘娘,娘娘也該親自去送了,以謝皇上對娘娘的隆恩不是?”
緋心看著那玉,低語著:“皇上日前在這里連宿七日,已經(jīng)破了往例。這幾日沒在外頭逛,但眼耳皆明,外頭都傳什么本宮心里明白。本宮不想生事。”
繡靈給繡彩使了個眼色,然后輕輕說著:“娘娘的心思,奴婢哪有不知的道理。奴婢在宮中日深,也知圣心難測。娘娘天長日遠(yuǎn),終日籌謀,其實不及一個皇子。”
這話說得緋心一動,是啊,后宮之中,品階越高的,越是危險,沒有一個孩子傍身,根本就像是在火山口觀景。就算皇上不說,太后不說,亦抵不住悠悠之口。況且寧、昭二位已經(jīng)有了身孕,不管是皇子還是公主,進(jìn)階升位必不可少。夫人之上,便是妃,到時三妃并立,而她這個無子的就動搖不堪。再會管理后宮,亦不及一個孩子,母憑子貴,古來皆是。
她三年無出,雖然上邊還有一個皇后也是如此。但帝后情寡,皇上一年到頭也去不了她那一回,算起來,不會下蛋的,也就是她了!
“以往皇上一月臨幸一次,娘娘無出也難免。但當(dāng)下趁著鼎盛,娘娘不能再失良機(jī)。不然……”繡靈的話沒再說,但她明白。后宮佳麗眾多,加上新晉的這些,皇上的心已經(jīng)東飄西蕩,等到她混到一個月一次都保證不了的時候,再找人哭訴可晚了!
她怔了一會,突然問:“蓮池里的蓮花此時開得可好?”
繡靈愣了一下,應(yīng)著:“回娘娘,開得可好了。娘娘可有游興?”
“著人去采些好的,本宮今日制香。”緋心一說,繡靈明白,她低語著:“閣子里還有現(xiàn)成的,不如……”
“本宮今天不去啟元殿,只想制香。”她回眼看著玉,低聲說著。
中秋臨近,內(nèi)宮也開始為這團(tuán)圓佳節(jié)忙碌起來。中秋一過,就是每年秋圍時節(jié),內(nèi)務(wù)執(zhí)府一早就將中秋兩宴以及皇上出行的事準(zhǔn)備起來,后宮嬪妃也開始為團(tuán)圓佳夜各自準(zhǔn)備。中秋是難得團(tuán)聚之日,依著往年,皇上會開兩宴。一宴群臣,一宴妃嬪。
后宮妃嬪一向難與皇上齊聚,都是皇上想往哪去往哪去,私底下幾個交好的平日里多走動走動,其他時間都是各討各的自在。而此次借著團(tuán)圓佳夜,月滿時節(jié),可以群芳登臨,連平日里品階極低的妃嬪也有機(jī)會一展風(fēng)彩,得見圣顏。對妃嬪而言,絕對是一個爭奇斗艷,一飛沖天的絕好機(jī)會。現(xiàn)在寧華夫人從三月得孕,至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個月,肚子已經(jīng)顯出形來。昭華夫人也是腰身圓滾,這兩個昔日得寵的現(xiàn)在無法侍君,更是給了后宮佳麗無限向往。
繡錦因那次之后,讓皇上封了一個充侍。以她的身份,與緋心所想的差不多。而且皇上也沒給她指宮分院,還讓她住在掬慧宮。充侍雖然當(dāng)不了一宮之主,但基本會數(shù)人一宮,也專有奴才伺候,現(xiàn)在這樣,等于她還是緋心的奴才。因緋心等階要高她太多,她就算在掬慧宮里獨占一院也不可能擺主子威風(fēng)。關(guān)于這點,緋心也沒辦法,這種事,還得看個人的能耐。緋心能推波助瀾,但最后還是要看皇上。所以,她只得私下安撫了幾次,賞了點東西,然后便按例給她調(diào)了四個丫頭便罷了。
中秋當(dāng)夜,兩宴同開。皇上在永春宮宴賞群臣,而后宮這邊也在瀲艷殿大開歡宴,以太后為首,皇后及貴妃左右相陪,諸妃嬪同席。祭月之后,大宴開啟。其實于京城內(nèi)修有專門祭月之苑,只不過除非豐年大景,一般只是在宮內(nèi)隨興而已,并不勞師動眾,亦可儉省用度。
此時瀲艷殿外興華樓上,演繹奔月曲舞,殿內(nèi)繁花團(tuán)放,猶以桂花最盛。桂花輔蟹,佐以美酒。各色山珍海味,更有時令鮮蔬瓜果無數(shù)。諸妃嬪設(shè)條案于高座之下,滿桌美饌,殿中還有一應(yīng)舞姬助興。
緋心坐在高階側(cè)案邊,看著滿殿妃嬪。階高者一人一桌,階低位下者兩人或者四人一桌。依次而列,就算最低等級的充侍也有一席。
只不過,皇上不在,歌舞雖妙,仔細(xì)觀者寥寥。眾人皆是不咸不淡,談不上有意趣。倒是太后很有興致,玩了酒令,依古至今的貼對,案聯(lián)皆行了個遍,又學(xué)民間玩擊鼓傳花,蟹也多食了幾只,酒也多飲了幾杯。皇后不過雙十年華,青春鼎盛,但面上無喜怒,一副參悟紅塵的超然模樣。她只是略坐了一坐,便離席回宮了。
過了戌時,皇上駕臨瀲艷殿,氣氛一下便熱烈高漲起來。宮人忙著在太后邊上給皇上安席。誰料他給太后請過安后,便徑自往緋心身邊一坐:“母后不必張羅了,兒臣在這里就好。”他此時已經(jīng)褪了朝服,換了一身天青色暗繡金色雙龍的常服,面上微微泛著紅暈,想是剛才也飲了酒。
他往這里坐,緋心哪敢再坐,忙著便要起身。他拉著她的手,淡淡笑著說:“愛妃不必拘禮了,此乃家宴,坐著就好。”這話聽得緋心心里直發(fā)虛,“愛妃”,他可從來不這樣叫她。
星華微睨了眼:“皇上讓你坐,你便坐吧。”
緋心謝了恩,便虛坐了長椅的一角。她根本不敢看下面,直覺著有一萬把飛刀要戳過來。寧華夫人和昭華夫人還在下面,他剛不過是閑問了兩句便罷了,此時卻挨在她邊上坐著,讓她實在難自在。
皇上一來,氣氛馬上不同尋常。一個個都摩拳擦掌,跟飲了鹿血一樣雙眼發(fā)亮。一時間,獻(xiàn)藝的獻(xiàn)藝,展才的展才,一會的工夫,殿前階下的置物臺上已經(jīng)擺了寧華夫人畫的馬,昭華夫人題的字,靈嬪剪的紙,俊嬪繡的帕,和嬪釀的酒……更有譜曲彈樂的,起舞的。真是爭奇斗艷,別出心裁。
緋心是他在邊上就緊張,別人是狀態(tài)大勇,她就開始狀態(tài)失常。行酒令就沒一句是對的,賦詩就文不對景,詩不合韻。眼見太后、皇上面色不善,心下就是更著急,越急就越是顛三倒四,急得個身后的繡靈恨不得沖上去替她說。貴妃明明之前還很神勇,賦月詩三首,句句精妙,言語有儀,進(jìn)退有度,結(jié)果正主一來,馬上人仰馬翻。皇上讓她彈琴,三調(diào)跑了兩調(diào)半,彈得下頭竊笑不止,皇上面如鍋底。緋心實在坐不下去了,這樣下去,不但丟了她自己的臉,亦是讓太后和皇上沒面子。這中秋佳宴是她幫襯著張羅的,沒少操心勞力,但她或者只是一個張羅的命,實在享受不到成果,所以她酒過三巡,便以不勝酒力為由,向皇上和太后請辭離席了。
她帶著繡靈和繡彩,沒乘步輦,慢慢沿著西臨十三所往掬慧宮走。月亮已經(jīng)爬上高天,今天月朗星稀,月明如盤。她剛飲了不少酒,此時步履有些蹣跚,柔風(fēng)一吹,覺得很是舒服。不知覺間,已經(jīng)踱到西配園子,這里桂樹飄香,殘荷娑婆,枝間鴉棲雀啞,與遠(yuǎn)遠(yuǎn)瀲艷殿的歌舞升平,遙相呼應(yīng)。她立在荷塘畔,看著天上明月,低聲說:“暮云盡,清寒溢。銀盤起精魄,人間耀芳輝。寒鴉棲碧樹,清露濕桂花。桂子飄香夜,恰是思鄉(xiāng)時。”
繡靈默默站在她身后,看她一時半會走不了,繡彩便回去給她拿披風(fēng)。繡靈看她此時,心說剛才若是有這般詩情,也不致在眾人面前灰頭土臉。正想著,后頭已經(jīng)有人把她的心里話說出來了:“貴妃若是剛才有此發(fā)揮,也不致要中途離席,敗興至極了!”
這聲音驚得繡靈渾身一抖,不只是繡靈,連緋心都差點跌進(jìn)塘去。她忙回身跪下:“臣妾見過皇上。”
云曦慢慢踱過來,他越近她就越緊張,那種預(yù)感又不時往腦子里躥。一這般想,便不只是緊張,更有羞怯之意,兩下一亂抖,突然從她袖袋里噼里嘩啦掉出一堆東西來。她一下面如死灰,月影之下更顯慘淡,當(dāng)著他的面,她也不敢撿,只顧撐著地哆嗦不停。
因是節(jié)慶,這西配園子里也為了應(yīng)景,塘上放了蓮燈,樹上繞了彩璃,邊角宮燈亦是明耀,與月相爭輝,也是分外奪目。他垂眼看著地上的東西,像是幾個彩紙包,連帶還有一塊玉。那塊黃玉讓他的眼微縮了一下,忽然彎下腰來,卻是去撿地上的紙包。
他隨便撿起一塊,打開來一看,是香膏,透著淡淡的芬芳,一股極是清雅的香葉氣息,如此桂花香芬的園里,這香雖淡,卻絲毫沒被掩埋。
緋心撿起黃玉,捧著向上:“皇上,這塊玉是上回皇上落在掬慧宮的。”
“哦?是嗎?”他輕嗅著香膏的味道,“太久了,朕不記得了。”
他諷刺的話讓她一顫,她抿了一下唇說著:“臣妾是想早些送還給皇上,只是因皇上政務(wù)……”
“這么說,就是朕的不是了?”他不耐地打斷她,“朕繁忙不繁忙是朕的事,貴妃用不用心就是貴妃的事了。”
緋心噤口,依舊托著玉跪著。他瞄了一眼她頭上的花簪:“起來吧,給朕帶上。”
她聽了,便謝恩起身,慢慢靠近他,將這玉掛重新系在他的腰間垂帶扣里。他垂頭看著她,氣息撲灑在她的頸間,讓她覺得微癢。她不敢抬頭,只見他半彎著手肘,指尖還夾著香膏。他身后的繡靈已經(jīng)快急瘋了,貴妃腦子又轉(zhuǎn)了筋了。緋心瞥見他身后的繡靈,腦中一激,霎時有些轉(zhuǎn)醒。
她低垂著頭,溫吞了一句:“皇上,這些香片膏是臣妾……臣妾,給,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到關(guān)鍵時刻舌頭都拐不過彎來。明明是想借此邀寵,卻帶了一天又一天就是不肯往出拿。本來今天是個機(jī)會,可以借著群妃獻(xiàn)禮的時候送出來。但還是臨陣脫逃了,而此時大好時機(jī),卻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怎么這么多?”他看著地上的,突然問。
“九轉(zhuǎn)蓮心。”他一問話,她就本能作答,也忘記在前加“回皇上”之類的敬語了。她說著,便彎腰將地上的一一撿起來,捧著送到他的面前:“以蓮瓣,蓮蕊,蓮葉,蓮子,蓮莖,蓮根。輔以桑,菊,梅,櫻,木芙蓉等花香。制出九塊,共有九種不同味道。皇上倦乏的時候,可以點上,有醒腦清心的功效。”
他伸手,卻是連香一并握住她的手,指尖若有似無撫過,觸到她掌間的趼。一個月前,還沒有,因上月他連宿掬慧宮七日,本月初三就沒再來找她。一個半月,她掌間生了趼,薄薄的,卻很是分明。
“都是你自己制的?”他的聲音微喑了下來。
她輕輕嗯了一聲,卻是沒敢看他。他松了她的手:“朕送你回去,給朕試試這香。”
她聽了心下一暖,點頭應(yīng)著。汪成海早跟了過來,不過是遠(yuǎn)遠(yuǎn)的,沒往這邊湊。現(xiàn)在瞧著皇上走了,便帶了人遠(yuǎn)遠(yuǎn)跟著他們,繡靈亦是如此。一路上沒人講話,靜靜的,月光與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一時間,似是交疊在一起。
回到掬慧宮,他有些懶懶的,沒往正座上去,只是徑直往偏殿花廳這邊來。緋心便打發(fā)人沏了茶讓他漱,又?jǐn)[了些小點,忙著給檀木大躺椅上換了簇新的墊毯,拿了靠枕讓他歪著。緋心支了一張小三角梨木臺,著人拿了一個雙眼蟾坐的小香爐,看他半瞇著眼,低聲說著:“其實要試香,臣妾該先換衫,以免雜味染了這氣息。”
他微垂著眼,伸手拍了拍椅沿:“坐這來。”
緋心猶豫了一下,他看著她一副受之不起的樣子,眼神一黯,伸手一把就將她給揪扯過來。她眼都不敢抬一下,低頭說著:“皇上,想試哪味香?”
“你很喜歡蓮花?”他拉過她的手,輕撫她指尖的薄趼。他手上也有,執(zhí)筆拉弓,天長日久,自然會生趼。
“回皇上,是臣妾的母親喜歡。”皇上問話,她自然要回答。
“你娘親?”他側(cè)了身,看著她彎頸垂額的側(cè)臉。
“回皇上,是臣妾的嫡母。”她眼如含露,因酒或者因緊張,面上微微泛紅,十分明艷。
“你是庶出?”他一問話,她渾身一凜,心下暗暗叫苦,只怪自己一時不細(xì)想,脫口便出。一當(dāng)著皇上的面,她腦子就犯憷,腦筋似是直了般。這事太后知道,皇上不見得知道,讓他聽來,好像父親連個嫡女都舍不得送,弄個庶女來湊數(shù)。
“陪朕說說話,怎么就這么費勁?”他的聲音不快起來,她嚇得忙起身要跪。他一把勾住她的腰,讓她跌在他懷里。她壓根也不敢換個舒服的姿勢,就僵著一張臉低語著:“臣,臣妾是因形容外貌,與,與……請皇上恕罪,非是臣妾的父親有心……”
“朕沒怪誰,就是說話而已。”他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半閉了眼眸,“你這套制香的手藝不賴,難怪朕聽說,你在家中頗受父母重視。”
他用了“聽說”兩個字,但緋心也靜下來了,“聽說”不過是虛的,必是他把她的家里情況調(diào)查盡細(xì),也是,她封了貴妃,哪有不知根底的理。皇上精明,如此哪能瞞得他去?所以,他真是只想聊天而已,并非要怪責(zé)她的父親。
一想到這里,緋心便放松了一些。她點點頭:“回皇上,臣妾嫡母喜歡蓮花,猶愛白蓮。她也喜歡香料,臣妾在家之時,閑時便制香奉與母親。”
“那你喜歡什么香?”他嗯了一聲,忽然又問。
“回皇上……”她還沒說完,他已經(jīng)手上微加了力,“前頭的廢話省了吧,朕聽了鬧心。”
她一怔,沒敢多言,便輕輕開口:“臣妾母親所喜歡的,臣妾也喜歡。”
她沒什么喜歡不喜歡,這些年,她的人生里,好像獨獨少了她喜歡什么。她并不覺得是缺憾,她家雖是商賈之家,地位雖然不高,但絕對是富甲一方。父親深知商家出身前途渺茫,便極重視子女的教育。父親有七房姬妾,她家中兄弟姐妹眾多,從小她便知道,要想得到父親的垂注就需要加倍地努力。她不是正出,條件不比正房所出的好,機(jī)會也更少,得到關(guān)注亦不多。所以,她就比任何一個姐妹都要用心。
從四歲起,便知道晨昏定省,從無一日落下。父親茶商起家,在外奔波勞碌,終年在家的時間很少。她從小便會給父親做鞋,她知道父親哪里有趼,腳底哪里會痛,所做的鞋子一直是父親最愛。每每一走路,便會想到他的三女兒緋心。但針黹是否為她所喜,卻已經(jīng)被她完全忽略。嫡母愛花愛香,她便自小學(xué)習(xí)種植,采摘以至蒸制。至于香料是否她所喜,亦是不重要的事。她能在家里受到父母的關(guān)注,從而才能提升生母在家中的地位。
家里其實與宮中沒什么不同,只不過,在家里,她邀的是父母的寵,而在這里,她要邀的,是皇上和太后的寵。女人總是要嫁的,女人一生的事業(yè),其實就是家庭。男人都是好色的,但以色而事,終因色衰而愛馳。大娘在家中操掌一家,父親事事離不開她,就算父親不斷納妾,與大娘之間的恩情亦不斷絕。父親常說,自己一直在外奔波,所幸有位知書達(dá)禮,諸事皆能持撐的妻子。大娘管理有方,家中雖然人多,即便是有糾紛,才不致太過。所以,父親離不開大娘。就算大娘再是年老色衰,終得到父親的尊重和愛護(hù)。
她就是以此為目標(biāo)而奮斗,雖然于宮中,她是貴妃,并非皇后,但現(xiàn)在宮中諸事,皆由她打點。她既然進(jìn)了宮,這里便是她一生駐守的地方。她并不求榮寵不衰,只希望終有一日,皇上也會贊她一句端賢。
他半晌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殿內(nèi)靜靜,宮女極遠(yuǎn)執(zhí)扇盤而立,沒他們的吩咐,無一人上前。廊外宮燈高懸,明月已經(jīng)躍上屋頂,將殿外耀出一團(tuán)銀白。
“下月朕去秋圍,回來之后夜灤國來朝,朕便指你陪朕一道。”他突然說著,緋心一聽眼中一亮。夜灤國來朝,陪駕設(shè)宴可是皇后的差使,他指派給她,說明相信她的能力。她身子一動,剛想謝恩,他摁著她的腰,又慢慢說著:“還有一事。”
他閉上眼睛:“你去告訴昭華夫人,告訴她,你可能幫她升位為妃。條件是,讓她拿二十萬兩銀子來!”
她一愣,忍不住回眼看他:皇上要用錢,可以直接從內(nèi)務(wù)調(diào),為何要借她的口向外臣交易?況且昭華夫人有孕在身,升位已經(jīng)勢在必行,她算哪根蔥?她看著他靜默如玉的容顏,忽然有些了悟。
其實當(dāng)初他賣她那個人情,就是告訴她該站在哪里。他知道她的根底,她是不可能位尊而坐大其族的,這點正是他所要的,而且她可以撐持后宮,處事縝密。皇上要分化阮氏,漸控大權(quán),很多地方需要用錢。但這些錢,他不能從內(nèi)務(wù)調(diào),會避不過太后的耳目,亦不能直接向百官張口,除了自己的親信之外,還有就是從后宮這里曲折。之前他連在這里七日,已經(jīng)向后宮昭示貴妃寵盛不衰,現(xiàn)在讓她向昭華夫人獅子大開口,即便有任何事,也不關(guān)他的事。
但是,一個林中郎,月俸有限,二十萬兩,不是讓他傾家蕩產(chǎn)?這樣,將來他掌了事,豈不更要壓榨百姓,于國基不穩(wěn)?
先給她一個好處,讓她陪駕隨宴,然后再讓她辦事。此事關(guān)乎她的生死,她必會緊嚴(yán)口風(fēng),加上她平時做派,大量散金給宮中底層,一定會滴水不漏。
他見她噤口不語,開口:“你有什么話直說,朕不怪你。”
“昭華夫人已經(jīng)有孕,林中郎未必肯買臣妾這個面子。況且林中郎他……”緋心終不敢直白而語,溫溫吞吞地說著。
“用腦子想一想吧。”他微哼了一聲。
緋心聽了,忽然覺得后腦一麻。雖說做大事必要先狠,但如果真是如此,皇上實在太狠了,只能說明,他對外戚已經(jīng)深惡痛絕,無所不用其極。任何人,都是他的棋子,包括……這的確是一個驅(qū)虎又不引狼的辦法,而且她也可以坐享其成。
其實也是正常,親倫之說別說在天家,世家大族也是如此。本朝高祖便曾經(jīng)斬其親子,武宗更是血腥奪嫡,手足相殘從而取勝,就是宣平帝亦如此。雖然當(dāng)時他只有七歲,亦已經(jīng)深入宮帷傾軋之中,憑借太后之力,將其兄一個一個斬落馬上。金鑾之上,可謂步步血腥,當(dāng)中有多少都是宗親!江山面前,萬物失色。皇上稱孤道寡,也是因此而由。
只是于他,更是怕得緊了。他一攬她,讓她完全跌在他的懷里,輕輕在她頸間廝磨了一下:“朕乏了,就寢吧。”
他唇齒間有淡淡的芬芳,但他的親昵卻讓她微僵,腦中那不好的預(yù)感又在上升,但她卻不能拒絕。
不過,今天的預(yù)感不太準(zhǔn)確,她伺候他沐浴之后,他沒一會便沉沉睡去。他睡著的時候容顏格外秀美,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濃長的眉開展不蹙的時候,非常地豐順,長睫如扇,眼線悠長,鼻高直而唇微抿,長發(fā)抖散有如黑瀑,連他的氣息,都是淡淡而氤氳的靜默。她睡在他的身側(cè),久久無法入眠。最是無情帝王家,這話不是沒有根據(jù)的。她輕嘆一聲,輕撫著自己的肚子,她一直很希望有個孩子,以此來保證自己的地位,但現(xiàn)在,她忽然覺得,這個孩子,還是不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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