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九章 多爾袞
漠南,后金軍在前進。
此次出征,盡管黃臺吉判斷漠南不會爆發(fā)決戰(zhàn),派遣出征的將領(lǐng)陣容依然很強大。
指揮官是二十三歲的金國吏部尚書多爾袞,盡管非常年輕,卻已經(jīng)是追隨兄長黃臺吉戎馬七年的沙場老將。
從征的金國宗室還有黃臺吉的長子、和碩貝勒豪格;以及代善的第三子、金國禮部尚書薩哈廉。
除了他們,這支軍隊里還有兩大首領(lǐng),分別為哈剌慎部的固魯思齊布,以及嫩江科爾沁的首領(lǐng)、濟農(nóng)巴達禮,他是奧巴汗之子。
早在奧巴汗還是嫩江科爾沁部的臺吉時,受林丹汗進攻,得努爾哈赤援軍,隨即前往沈陽與努爾哈赤會面盟誓。
當(dāng)年嫩江科爾沁部與后金會盟,對努爾哈赤來說極為重要,奧巴近抵開原,努爾哈赤讓莽古爾泰、黃臺吉提前三天進駐開原迎接,自己更是在沈陽出城十里相迎。
隨后聯(lián)姻盟誓,奧巴與后金聯(lián)盟,努爾哈赤支持奧巴稱土謝圖汗。
在這場會盟中,兵強馬壯的英明汗努爾哈赤自然占據(jù)優(yōu)勢,但土謝圖汗奧巴也有平等之身,只是聯(lián)姻做了孫女婿。
去年奧巴死了,其子巴達禮不僅繼承了父親的汗號和努爾哈赤的孫女,并且還被黃臺吉冊封為蒙古濟農(nóng)。
嫩江科爾沁已經(jīng)成為后金強有力的組成部分,巴達禮不僅是一個屬于嫩江科爾沁的小汗,而是整個蒙古的濟農(nóng)。
作為黃臺吉的侄女婿,他在后金貴族中地位極高,位次于多爾袞,而高于豪格和多鐸。
濟農(nóng)這個封號自然是在許愿,畢竟正牌的蒙古濟農(nóng)額璘臣還在劉承宗那邊好端端活著呢。
而且額璘臣的存在感極高,率領(lǐng)兩萬蒙古騎兵如颶風(fēng)般掃過哈剌慎部。
仿佛在給后金上眼藥,告訴他們這個濟農(nóng)是假的,是偽濟農(nóng)!
不管怎么說,巴達禮對黃臺吉畫出的大餅很滿意。
畢竟嫩江科爾沁自從與努爾哈赤結(jié)盟,就已經(jīng)把自己綁到后金的戰(zhàn)車之上。
后金稍強大一點,他們作為盟友便有強援。
后金變得非常強大,他們便作為附庸,也能占有一席之地。
如果后金沒了,蒙古強大起來,嫩江科爾沁將作為勾結(jié)外族的叛徒,被永遠(yuǎn)釘在恥辱柱上!
只不過對于眼下局勢,巴達禮非常不滿。
本來以為此次西征非常簡單,卻沒想到剛走一半,作為強援的哈剌慎就已被突襲,損兵折將。
在集寧北郊火山腳下的海子邊上,軍隊剛停下來歇息,巴達禮便見有巴牙喇奔來,打千兒行禮道:“額附,九貝勒邀你前去議事。”
九貝勒就是多爾袞。
和碩貝勒是后金時期的最高封號。
多爾袞在努爾哈赤的兒子里排行十四,不過后金的貝勒,在努爾哈赤時期只有八個。
分別為代善、阿敏、莽古爾泰、黃臺吉四大貝勒,以及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濟尓哈朗四小貝勒。
在這八個人里,多爾袞只比多鐸歲數(shù)大,所以根據(jù)年紀(jì)來算,黃臺吉稱天聰汗之前,多爾袞是七貝勒。
不過黃臺吉稱汗之后,又封了努爾哈赤第七子阿巴泰、第十子德格類,多爾袞按長幼順序,就成了九貝勒。
多爾袞是此次西征的主帥,巴達禮雖是嫩江科爾沁的汗,也不敢怠慢,連忙披上剛解下的甲胄,翻身上戰(zhàn)馬,奔赴中軍多爾袞的王帳。
在王帳外面,巴達禮一眼就在眾多巴牙喇之間,看見后金可汗長子豪格的親隨。
沒辦法,豪格的親隨非常扎眼。
如今后金的一切都在正規(guī)化的過程中,去年黃臺吉下令,附屬八旗的蒙古軍隊也要使用金國的盔纓、盔槍、旗幟、纛纓,以方便一體指揮。
實際上黃臺吉想做的不止這些,還有鎧甲、軍器,都希望成為制式。
但遠(yuǎn)大的理想,不能脫離客觀現(xiàn)實單獨存在。
目前他們的生產(chǎn)力,別說八旗蒙古了,就連八旗滿洲,都沒辦法給所有披甲戰(zhàn)兵配齊制式鎧甲和兵器。
所以只能從盔纓上想辦法。
好在這種命令,對附庸的蒙古貴族來說,負(fù)擔(dān)并不算重,畢竟他們出征,一個小部落只需要出一個臺吉、一百個騎兵就夠了。
而在這種情況下,王帳外出現(xiàn)身著倭甲的巴牙喇,人們想不注意就不行。
巴牙喇這個東西,在努爾哈赤時期比較多,當(dāng)時一個牛錄三百壯丁,甲兵百人,有十個白巴牙喇、四十個紅巴牙喇,這些人既是精騎,也是跟隨在將領(lǐng)身邊的機動騎兵,類似家丁。
相當(dāng)于一個牛錄有六分之一的巴牙喇。
他們偶爾會像主力騎兵一樣投入戰(zhàn)場,完全因為他們的指揮官是努爾哈赤。
但是到了黃臺吉時代,后金的巴牙喇含金量大幅提升,因為黃臺吉僅留白巴牙喇,作為巴牙喇,比例迅速降低至三十分之一的精騎。
換句話說,如果將牛錄佐領(lǐng)視為封建貴族,巴牙喇就是貴族手下的騎士。
豪格手下穿倭甲的人并不是倭子,而是披掛祖?zhèn)鲬?zhàn)利品的勇士。
巴達禮剛剛進帳,就見帳中氣氛有些緊張。
隨軍的蒙古喇嘛和漢人旗奴小心繪制著集寧一帶的輿圖。
年輕的多爾袞坐在帳中,眉頭微擰,看向豪格:“你在青海,究竟與那劉老太爺說了什么,怎么元帥府的劉蠻子突然就成了我國死敵?”
說實話,這事兒都快成多爾袞的心魔了。
在他面前的隨軍桌案上,正擺著一份禮部尚書薩哈廉統(tǒng)計的蒙古損失,等他把這份報告查漏補缺之后,就要命人呈送沈陽,交給兄長黃臺吉。
這份報告,記載了驅(qū)逐林丹汗、后金占據(jù)漠南之后,黃臺吉下令編入八旗之下的蒙古人口。
僅土默特、哈剌慎兩個大部,除盲人及手足殘廢者外,年六十歲以下、十八歲以上的壯丁,共有九千一百二十三名。
這些壯丁都被編隸于八旗之內(nèi),他們的妻兒,更意味著超過三萬的人口,能支撐十年內(nèi)兩個一萬規(guī)模的軍事行動。
而現(xiàn)在土默特部反叛、哈剌慎部又慘遭劫殺。
薩哈廉在此次西征中統(tǒng)計,這登記在冊的九千一百二十三名蒙古壯丁,如今只能找到一千一百四十人。
其中還包括固魯思齊布迎接軍隊時率領(lǐng)的五百騎兵。
連場會戰(zhàn)都沒打,壯丁就少了近八千,連帶的三萬婦孺老弱也沒了。
說真的,多爾袞生怕兄長黃臺吉看見這份報告,被氣死。
但豪格也很冤啊,他攤開手道:“沒有啊十四叔,在西寧,劉老太爺待我很親切,言語提到父汗更是尊崇,不止一次夸贊父汗是人中龍鳳,他是怕我染上天花,這才讓人將我送走。”
豪格急得都快跳起來了,這個比他還小三歲的十四叔是真的心臟,張嘴就要把這么大個一屎盆子扣自己頭上。
“我甚至還邀請他們一同合族,齊稱滿洲,劉老太爺都沒拒絕。”
豪格確實不覺得,當(dāng)時劉向禹拒絕了他齊稱滿洲的建議。
因為當(dāng)年劉向禹說的是目前聊這事兒還太早了,要等他繼承后金國的大統(tǒng),只不過這話豪格肯定不能給別人說。
“要不是天花痘疫,他還想跟大汗談?wù)劸惴Q華夏的事呢。”
豪格只是沒說,這個大汗得是他才行。
至于你們……劉老太爺都不認(rèn)識,犯不上跟你們聊那么多。
劉老太爺就喜歡我!
對于豪格這樣的回應(yīng),多爾袞緩緩搖頭。
不對。
他還是覺得這事兒不對。
如果豪格沒有問題,那么一定有什么事情,在豪格走后發(fā)生了,否則元帥府的態(tài)度不應(yīng)該轉(zhuǎn)變得這么快。
畢竟元帥府這個玩意兒……在多爾袞看來,跟后金分明就是天作之合啊!
軍事上,兩國有共同的敵人,大明。
地緣上,帥府于西北,金國與東北,間隔山河,動如參商。
經(jīng)濟上,帥府多器具而少金銀;金國多金銀而少器具。
人口上,帥府主人口是長城里的蠻子,金國主人口是邊墻外的韃子。
不管怎么看,多爾袞都覺得,元帥府應(yīng)該是后金天生的盟友,而且還應(yīng)該是哈剌慎、科爾沁那樣的鐵桿兒盟友。
他即使用盡自己的想象力,能想到兩國之間最壞的關(guān)系,無非也就是通傳文書,各自稱王,互不相見,當(dāng)個表面兄弟唄。
犯不上大動干戈啊。
多爾袞不明白,真不明白。
哪怕劉承宗可能拿到了傳國玉璽,得到了察哈爾部的遺產(chǎn),稱了個什么岱青契丹汗。
這個汗號,對后金國來說,除了岱青這個名字很好聽之外,沒有任何影響。
因為黃臺吉是個著力于集權(quán)的,反漁獵化、反游牧化的漢化統(tǒng)治者。
可汗算什么,這個稱號如今還有含金量嗎?
在此時的滿洲內(nèi)部,本就有著一股勸進黃臺吉稱帝的思潮。
只不過這時候還沒人想要入關(guān),即使是比較激進的多爾袞,想象力的最大限度,也無非每年谷子成熟時沖進關(guān)內(nèi),殘毀城堡,圍困北京,攻擊四方援軍,消耗明國國力。
這是后金最難的時候,虛張聲勢的國力根本支持不起入關(guān)這樣龐大的理想。
所以他根本想不到后金跟元帥府有啥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存在。
怎么豪格那小王八蛋去一趟青海,元帥府轉(zhuǎn)眼就向漠南派遣大軍,變成我們的死敵了?
憨汗再憨,也不至于看不明白這些道理。
他甚至覺得劉承宗不知上進,你的目標(biāo)應(yīng)該是聯(lián)合后金,向中原王朝的大皇帝位發(fā)起沖鋒。
吃飽撐的跟我們打什么?腦子有洞!
他們叫你憨汗,是他媽一點兒錯都沒有。
多爾袞真想敲開劉承宗的腦殼,看看里頭究竟都裝了些什么玩意兒。
“俱稱華夏倒是個好事兒,可你看他們現(xiàn)在的做法,像是有這個打算嗎?”
多爾袞嘆了口氣。
在情感上,實際上不光他,包括黃臺吉在內(nèi)的絕大多數(shù)滿洲人都樂于接受這個說法。
但是在客觀現(xiàn)實上,這事聽起來就像是在說夢話。
因為齊稱什么,都無法解決他們眼下面臨的問題。
如果有足夠的食物、溫暖的環(huán)境,同時保障絕大多數(shù)軍官、百姓的現(xiàn)有利益,元帥府恐怕眨眼就能跟大明停戰(zhàn)。
一樣的道理,放在后金國身上也一樣,如果有食物、溫暖和保障絕大多數(shù)貴族與部眾的現(xiàn)有利益,后金也能立刻跟大明永結(jié)世好。
在去年的宣大之役,崇禎有一份懸賞圣旨留在應(yīng)州北樓,開頭就是“滿洲原系我屬,今叛而犯我邊境,當(dāng)此炎日縱兵深入,必遭天譴”。
黃臺吉回信“見皇帝書云‘滿洲系我屬國’等語。此不惟皇帝言之,即予亦不以為非也。皇帝乃一統(tǒng)天下之大君,我等原系爾屬國。”
“遼東各大臣欺凌不堪,屢次抒情往告,遼東官又蔽之不通。我思此種情形,仇怨已深,難于剖白,惟動兵戈,可冀來詢其由耳。孰意皇帝乃惑于遼東各官,欺誑十?dāng)?shù)年,竟無一言問及,以至戰(zhàn)爭不已。若皇帝早遣人究問,兵戈亦早息矣。”
這話,不全是實話,或者說話是真話,但并不能代表黃臺吉的真實想法。
就和劉承宗寫給崇禎的信一樣。
已經(jīng)太晚了。
有追隨自己的部落,甚至建立了自己的國家。
建州人已經(jīng)在這場戰(zhàn)爭中快死光了,只有成王敗寇,這條路已經(jīng)不可能停下。
巴達禮看見多爾袞愣神的機會,這便找機會上前行禮,問道:“九貝勒相召,有何軍令?”
“土謝圖汗應(yīng)邀前來,在下不勝感激。”
多爾袞看見巴達禮,連忙收起感慨起身還禮,隨后說了兩句客套話,這才問道:“科爾沁諸部臺吉,情緒如何?”
巴達禮嘆了口氣,搖頭道:“哈剌慎遇襲,我軍有斷糧之虞,好幾位臺吉已萌生退軍的想法。”
多爾袞的臉上在笑,但眼神份外冰冷:“真能退嗎?”
他是不介意退軍的,反正國內(nèi)和漠南的形勢都已經(jīng)惡化到這個地步,他率軍出征,無功而返,無非是被兄長責(zé)罰壓制。
但科爾沁就慘了,人們活不下去的時候,最先考慮的一定是自己,到時候大不了滿洲不要了,自相殘殺起來,最后活下來的一定是他們建州人。
巴達禮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眼下前進還是后退,很難抉擇。
他的眼神看向多爾袞身后的漠南輿圖,抬手道:“九貝勒以為,我們應(yīng)向何處進軍,才能取勝?”
眼下他們所處位置,與預(yù)設(shè)戰(zhàn)場的位置都不好。
“集寧西邊是陰山,護著歸化城;南面是大明的宣大邊墻。”
巴達禮道:“我聽人說,去年的戰(zhàn)事,皇帝很不滿意,在宣大專門準(zhǔn)備了一支軍隊,就為對付我們。”
“你也聽說了?”
多爾袞也聽說這事兒了,他甚至通過哈剌慎部,知道比巴達禮更多。
那支軍隊有兩個將領(lǐng),分別姓王和姓尤,兵額在一萬左右,皇帝對他們的支持不留余力,馬匹犒賞器械等項有呼即應(yīng),只是不知道如今駐扎何處。
多爾袞道:“這是掎角之勢。”
說罷,不光他,就連豪格等人,聽見這個詞兒,都笑了起來。
后金軍從未用過掎角之勢。
因為靠半部三國打天下的努爾哈赤發(fā)現(xiàn),在那部兵書里,掎角之勢從來沒贏過。
這個戰(zhàn)法就和呂布的義父、曹操的侍從、張飛的小兵誰當(dāng)誰死一樣,誰用誰輸。
不過笑過之后,多爾袞臉上卻有深深的憂慮。
因為此時此刻,他能感受到掎角之勢帶給他的壓迫感。
亦如這個詞的出處,所謂的掎角,不是指鹿的犄角。
而是春秋時期,周襄王二十五年,晉秦兩國會戰(zhàn)于崤,晉國捉住鹿角,附庸姜戎扯住鹿腿,一齊將秦國大軍掀翻在地。
多爾袞能感覺到,宣大境內(nèi)的明軍,確實可能隨時扯住他的腿。
不過隨同兄長攻戰(zhàn)多年,多爾袞很有底氣,他起身道:“進軍需要果斷,猶豫再長時間,也不會給兵力帶來幫助,還可能錯失良機。”
“我等進軍倉促,敵軍守備也同樣倉促,退軍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他在輿圖上偏北的地方畫了條線:“避免為明軍所擊,也為繞過楊麒在西邊的防守,我們自陰山北麓向西進軍,襲擊歸化城以西的鄂爾多斯,先搶來糧草輜重,再圖會戰(zhàn)!”
“自今日起,每日一百二十里,八日后集結(jié)于鄂爾多斯黃河北岸,進軍!”(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