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族人
如果有人能站在高空俯視,一定能發(fā)現(xiàn)河湟谷地正在燃燒。
從湟水源頭到黃河河口,在這場因元帥府搶糧與陜西封鎖共同塑造的大禍中,百姓的怒火讓每一座莊園化為冒起青煙的遺跡。
但大禍的始作俑者似乎從來不在乎他們的憤怒,只是進兵。
一邊是元帥府自西向東急進,把各地搶掠的百姓紛紛收編,負隅頑抗只有死路一條,人們?yōu)榱嘶蠲荒芟驏|逃竄。
另一邊是西寧副總兵莫與京從東向西行軍,麾下東征西討的老將勢要將賊人斬盡殺絕以除民患,但麾下河湟士兵臨陣皆炮火向天而不向敵,把賊兵向西驅(qū)趕。
整個河湟谷地的農(nóng)民軍被雙方擠壓,除了愿意投降元帥府的,剩下的桀驁不馴之人俱逃到碾伯等處,煽動碾伯駐軍作亂,匯成一股不小的兵勢。
曾在高店子營參軍的黃澄就在其中,他的行動一切順利。
身邊有二十名元帥府老兵協(xié)助,還通過李萬慶得到裝備支持,輕而易舉攻陷數(shù)座莊園圍子,聚集了數(shù)百個好手。
不過數(shù)日之間,走地雞飛上枝頭變鳳凰。。
但黃澄對這樣的結(jié)果很不滿意,如果不是元帥府在他身邊安插的‘顧問’建議,他這會已經(jīng)跟其他首領(lǐng)合兵組成上萬人的義軍了。
那不是想搶誰就搶誰?
偏偏,他身邊的老兵一致建議他不兼并別人,只收攏有從軍經(jīng)歷的營兵、旗軍或驛卒與民間身強力壯的好漢。
這幫元帥府的人整天跟他同吃同睡,有心反駁又不敢反抗,以至于只能被牽著鼻子走。
不過跟別人合兵的機會轉(zhuǎn)眼就來了。
原本他想去西大通河堡附近進攻魯土司,那是元朝脫歡的后人,土司府應(yīng)當有大量財貨,不過還沒等他向東進發(fā),東邊潰敗群賊就一波接一波地跑過來。
人們都說朝廷的西寧總兵向湟水進兵了,兩邊被攆著跑的群賊被積壓在碾伯,來自湟水三百里的各路首領(lǐng)齊聚一處,推舉出一個名叫馬安邦的首領(lǐng),得出了合兵向南跑的結(jié)論。
因為祁國屏和劉承祖爭奪鎮(zhèn)海營的權(quán)力,收買種痘醫(yī)師,使鎮(zhèn)海營種痘死了一百多個士兵,盡管事后劉承祖將那種痘醫(yī)師斬首示眾,還是使許多士兵與基層軍官離開軍隊。
馬安邦就是當時離開鎮(zhèn)海營的軍官之一,他是管隊出身,沒等到糧價飛漲就率部脫巾,趁西寧以東、蘭州以西局勢不穩(wěn)聚眾落草打家劫舍。
等到亂局已定,更掌握先機攻占碾伯所,號稱馬南王,成為此次河湟叛亂中漢番共舉的大首領(lǐng)。
黃澄想勸他投奔劉承宗,但馬安邦有自己的志向。
“朝廷在東、帥府在西,誰不想占領(lǐng)河湟?這會投奔帥府,我們會落得什么下場,是元帥會就此罷手,還是把我們安插地方?是馬前卒,和莫與京打仗的馬前卒。”
“北邊有魯土司和甘肅邊軍去不了,但我們數(shù)千之眾可以南下沈家峽,退可渡黃河進黃南,河州衛(wèi)不敢向西進軍,帥府也在那里兵力薄弱;更進一步,坐觀兩軍成敗,帥府勝我們就投帥府攻朝廷,朝廷勝我們就受招安攻帥府,難道不比現(xiàn)在就投降好嗎?”
黃澄傻了:還能這樣嗎?
細細思索,就連黃澄都認同了馬安邦的計劃,更不必說叛亂中的其他人了,數(shù)千營兵旗軍農(nóng)民工匠組成的隊伍卷起征塵奔赴南方的沈家峽河谷,只不過這條路,也沒有那么好走。
因為沈家峽河谷背山面水的地方,有一片與紫禁城太和殿相仿的宏大建筑群,名叫瞿曇寺。
這座三地交界番民里最大、也是最有權(quán)勢的寺廟建立于洪武二十年。
那時明太祖底定中原,明軍攆著北元殘部在青海奔逃,不明真相的番部也跟著到處亂跑,僧人三丹羅追在此地建了一座小佛堂,靠其在番部中的聲望寫信招撫各部,為明太祖立下功勞。
此后三丹羅追去北京進貢,請求太祖皇帝對這個小佛堂加以賜名護持,便定下了瞿曇寺這個宏大的名字,并且按照太和殿的規(guī)制仿造,前后花了三十六年,寺主世代為西寧僧綱司頭目之一、同時也是番部的大首領(lǐng)。
瞿曇寺主人班著爾領(lǐng)真是朝廷冊封的大國師,是這片土地上番民中最有權(quán)勢的人。
他本身是宗喀十三族中的西納族頭人,宗喀是河湟的意思,這一族在元代就被稱作宗喀赤本,統(tǒng)率河湟諸番。
馬南王率軍走入沈家峽谷地,不可避免地令班著爾領(lǐng)真感到威脅,當即發(fā)動寺院數(shù)百僧兵,并召集各番部番兵,領(lǐng)兵設(shè)伏打馬南王個措手不及,將之兵眾擊潰。
隨即班著爾領(lǐng)真又領(lǐng)兵向北,意在為朝廷剪除叛亂,在碾伯等地招降從賊番兵,以僧兵當前、番兵合圍、番民通傳情報,將散亂組織起的叛軍一次又一次擊散。
等劉承宗再見到黃澄,這家伙終于領(lǐng)悟了‘帥府顧問’不讓他跟人合兵的原因,對陜北叛亂殺出來的老兵心服口服。
馬南王的隊伍被擊垮就再難聚集,都不知道人跑到哪里,但黃澄即使參與了三次被擊潰的戰(zhàn)斗,可每次都能心愿順遂的指揮隊伍退出戰(zhàn)場。
劉承宗聽了戰(zhàn)斗經(jīng)過,不禁納悶道:“僧兵這么能打?”
“也不是能打。”黃澄其實對怎么輸?shù)魬?zhàn)斗百思不得其解:“他們總知道我們在那,休息的時候發(fā)動進攻,甚至還敢夜襲,根本還不上手。”
就在這時,隨軍從征的土司中有人站了出來,抱拳對劉承宗道:“大帥,班卓爾領(lǐng)真國師,我很熟悉。”
說話的人是十四家土司中的冶土司的弟弟,冶秉乾。
冶家祖上是西域纏頭回回薛都爾丁,在和紅巾軍作戰(zhàn)中立功,在甘肅得了個四品武官,后來明太祖取了天下,派人到甘肅他就降了,被太祖皇帝授予土司,官拜……小旗。
衛(wèi)所管十個人的那種小旗官。
從那之后,薛小旗世居米拉溝,轄青石柳峽、冶后山兩處山隘,一直傳到第五世小旗,叫也祥,是個為朝廷作戰(zhàn)文武雙全的猛人。
逐番帳于長木峽、斬賊首于人頭墩、退海寇于甘州,功勛卓著,升任指揮僉事,也正式更姓為冶。
傳到這一代,土司冶國器在萬歷四十八年調(diào)往昌平擔任副將,因傷歸家后就不怎么管事了。
冶氏有民舍百余戶、男女三百多人,按朝廷規(guī)制每年納糧四十八石、草二百五十束,土兵二十五人。
但冶國器每年都迷迷糊糊把四十八石糧、二百五十束草拿給西寧的劉承祖,官職不高、上了歲數(shù),還裝迷糊在西寧衛(wèi)不管事,動不動就請假去讀書,存在感很弱。
倒是這個弟弟冶秉乾,是民間掌教,在地方很有聲望,所以劉承宗邀請土司,冶秉乾就來了。
他向劉承宗介紹道:“大帥,這并非瞿曇寺僧兵能打,只是班卓爾領(lǐng)真國師在民間廣負聲望,番民百姓俱為耳目,軍民合一人和地利,尋常人等難以取勝,不如叫我給他寫封信,興許能勸其教番民各安生理。”
冶秉乾說罷,又看了一眼黃澄,再次對劉承宗拱手道:“不過黃將軍的兵,最好也別再向沈家峽進軍,否則難免還要打仗。”
冶秉乾對瞿曇寺主班著爾領(lǐng)真的了解,并非是因為他們都是民間首領(lǐng),而是因為冶秉乾可以站在朝廷官員的角度上俯視僧綱司。
在唐代回回是因財富趾高氣揚的化外人,在元代則是統(tǒng)治階層的主人翁,而到了明代,是大明律禁止本族通婚的老百姓,且與百姓有一樣科舉的權(quán)力。
因此番民首領(lǐng)會被授予僧綱司九品官職,實際上還是化外人,但回回則作為百姓以儒釋經(jīng),甚至干脆不念經(jīng),去當將軍、考進士。
劉承宗對冶秉乾的話并不認同,問道:“他們和我的射獵營誰強誰弱?”
冶秉乾一聽就知道劉承宗誤會了他的意思,搖頭道:“大帥,不讓黃將軍進兵是擔心搶掠,大帥不需要進軍,招降他就行了,瞿曇寺攏共五百來個僧人,僧兵僅百余,不算威脅。”
“他會愿意來投降?”
冶秉乾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好道:“大帥讓我寫封信吧,讓他來投降,若班著爾領(lǐng)真能為大帥所用,占領(lǐng)河湟也會更容易。”
他發(fā)現(xiàn)劉承宗是把寺院當成一個獨立勢力來看待,這可能和劉承宗對小拉尊的認識有關(guān),但冶秉乾沒去過西邊和西南,只知道西寧這個瞿曇寺的底細。
瞿曇寺其實就數(shù)十名僧兵,所謂的僧兵百余,還是因為劉獅子進駐西寧后特意增加了人手。
僧兵不是在戰(zhàn)爭中保護寺院的主要力量,對廣招信徒的寺院來說,為寺廟提供武力保障的歷來是信眾中的封建主和朝廷。
和平穩(wěn)定對寺院最有利,真等到寺院需要僧兵在戰(zhàn)爭自保的時候,那這個寺院就快完蛋了。
在冶秉乾看來,應(yīng)該是瞿曇寺來找劉承宗護持,而非劉承宗跑去征服瞿曇寺……根本沒必要。
僧兵,只是寺院對僧人志向和才能的遴選渠道之一。
在烏斯藏或番民聚居的地方,僧人能占據(jù)人口的一到兩成,這意味著三到四成的男性都是僧人,寺院就是一個社會,僧兵的存在就和民間社會的驛卒一樣,為了維穩(wěn)。
番民把七八歲的孩子送進寺廟,枯燥乏味的生活貫穿小沙彌的童年時代,絕大多數(shù)僧人別無選擇,也不會因此心生不滿。
他們遵守寺廟規(guī)章,讀不太難懂的經(jīng)文、干寺院里各種各樣的雜活,很多人一生就這樣平靜渡過,哪怕用刀子在木板上刻出經(jīng)文,一刻就是一輩子。
但總會有人覺得這一切是痛苦煎熬的源頭,一些青少年僧人會比別人顯得更喜歡挑釁、斗毆,向往世俗的快樂,又不能割舍寺院帶來經(jīng)濟與聲望上的支持。
作為寺主,巴不得所有人都是僧人,不會讓這樣的人離開寺院,他們會成為僧兵。
僧兵大多時候負責蓋新房、熬茶和到各地做買賣,在法會中作為秩序的維持者,負責推開擁擠的人群開路。
更多時候僧兵會作為新入寺院的孩童老師,用介于世俗與寺廟之間的身份,作為僧侶的引路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持續(xù)到四十歲,結(jié)束僧兵的身份。
武力確實有一些,但充其量介于干架好手和武林高手之間,即使是在烏斯藏,任何一個封建主都不愿看見寺廟里有一堆甲胄槍炮。
所以僧兵的主業(yè)是在和平時期防賊、收賬,或者說讓人‘相信’寺院是擁有武力的。
諺語說得好,他們是即使佛陀出現(xiàn)在天空,也不知忠誠,即使眾生小腸下墮,也不知同情的人。
冶秉乾代為寫信不久,班著爾領(lǐng)真就派出瞿曇寺的鐵棒僧人帶著幾個僧兵來回信并奉上七斤重的黃金佛像,劉承宗就見到了這些既不忠誠也不同情的人。
僧兵的裝束都大同小異,耳后留著頭發(fā)編在耳朵上,用茶鍋底灰和酥油抹著黑黑的眼影,身穿袈裟但與僧侶不同。
僧侶穿袈裟像系腰帶,而僧兵穿袈裟像裹圍巾,身上裹得都是褶皺,長袍里藏了長刀,袖子里藏著假鑰匙和幾塊石頭,強壯有力、營養(yǎng)充足,看著就是擁有出類拔萃打架斗毆能力的人。
劉承宗對這些僧兵的評價是……好兵苗子。
但也僅限于此了。
班著爾領(lǐng)真的回信,跟冶秉乾的說法差不多,實際上讀信的時候,站在一旁的黃澄都瞪眼了,他甚至懷疑班著爾領(lǐng)真把馬南王俘虜了。
因為信上說,瞿曇寺不希望看見戰(zhàn)爭,更不愿參與戰(zhàn)爭,他們希望大元帥能理解瞿曇寺的苦衷,奉上黃金佛像,待戰(zhàn)事結(jié)束,還會有更厚重的禮物呈送元帥府。
冶秉乾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他認為班著爾領(lǐng)真很識實務(wù),回信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對劉承宗道:“大帥,不需要打他,等戰(zhàn)爭結(jié)束還會有更多金子。”
卻不料劉承宗搖搖頭,看向巴桑問道:“巴桑,那邊都是你的同族兄弟,你怎么想?”
巴桑面容冷淡地搖頭:“大帥下令吧,我和我的奴隸崽子們,跟貴族僧人不同族,我的族人在為他們受苦。”
“大國師懂事,巴桑,等戰(zhàn)爭結(jié)束讓寺院關(guān)門,你派人送他們?nèi)跛共亍!?br/>
劉承宗搖頭道:“我缺的不是金子,缺的是一個沒有他們的河湟……攻占碾伯,莫與京在前面等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