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夾擊
阿海岱青帶著滿面凍瘡翻過綿延雪山,清點部眾人手,罵罵咧咧東渡黃河。
他率領(lǐng)身邊僅剩的八百部眾竄入黃南小河套,循著綽克兔臺吉的身影一路東行,狼狽逃進積石州八角城。
八角城隸屬積石州,是一座造型特別的空心十字城池,城墻以沙土、蘆葦、紅柳等物層層夯筑,城角有城樓八座,備有護城河、馬面羊墻,沒有射擊死角,易守難攻。
這座城曾擁有許多名字,在漢代它叫白石城、唐代叫雕窩城、宋代叫移公城,后來屬于撒拉土司韓家人。
到了火落赤入據(jù)青海,為小拉尊所奪,作為其位于黃南腹地的老巢,如今小拉尊撤走,被綽克兔臺吉的先遣馬隊占據(jù)。
這里也是劉承祖與綽克兔臺吉爭奪黃南城防唯一一處失敗的地方。
阿海岱青抵達八角城時,正趕上積石州的小土司韓清諫率部眾試圖奪城,人還沒開到城邊就被阿海岱青的部眾嚇跑。
不過即便如此,綽克兔臺吉看見他也沒個好臉。
其實算起來,綽克兔還是阿海岱青的叔叔呢,但黃金家族比天上的星星還多,真要數(shù)起來,綽克兔跟小拉尊是遠房親戚。
綽克兔正在氣頭上,短短旬月之間,他在心理上經(jīng)歷了極端的變化。
先是擁兵萬眾進駐黃南小河套,三路大軍分別駐扎烏蘭山、黃河源、黃南小河套,離統(tǒng)治青海僅有一步之遙。
派去聯(lián)合林丹大汗的使者都已經(jīng)出去了,前方卻遭遇非凡的阻力,先是兵力在貴德受阻,到現(xiàn)在他都不知道跟他爭奪貴南城池的軍隊究竟是元帥府還是明軍。
這種狀況令他非常費解,憑啥拉尊占據(jù)黃南就那么容易,也不見明軍大舉征討;拉尊一跑,明軍就烏泱泱地渡過黃河趕來馳援。。
他的后路都輪不到劉承宗來阻斷,劉承祖直接自北向南把貴德縣劈成兩半,占據(jù)北方山地,既不出兵、也不退兵。
好不容易打進了八角城,結(jié)果又惹到了撒拉的韓土司。
韓土司祖上是元朝從撒馬爾罕組建的西域親軍,如今分為大小兩支,大韓土司叫韓進忠,如今任小河營千總;小韓土司叫韓清諫,在明代才受封金牌,官土百戶。
韓清諫從前給拉尊納添巴非常恭順,但拉尊一走膽量倍增,從積石州拉出二百多號人,勢要奪回八角城。
二百多人攻打擁兵萬眾的綽克兔臺吉自然不可能取勝,韓清諫也沒打算攻城,但他就一直晝伏夜出惡心綽克兔。
這里的地形他們很熟,白天躲在附近山里,天一黑就端著幾門碗口炮接近城下,點起火把隔著護城河往城里打開花炮彈,連炮膛都不清理,打完兩輪起來就炮。
綽克兔也不敢往深了追,他的軍隊如今都散布在歸德西南,以溝通烏蘭山,從那邊輸送槍炮過來。
這年頭明軍很難察覺到火器有多重要,因為他們很熟悉火器;但蒙古人不一樣了,幾乎每一場戰(zhàn)役都在告訴他們火器有多重要。
在冷熱兵器交替的時代,決定勝負的最終因素依然是近身格斗,但那是雙方都有火器的前提下。
一邊有火器一邊沒有,打起來仗就很吃虧。
阿海岱青在漠北就知道火槍火炮,在他的老家喀爾喀,往北走一點就會進入嶺北中書省的森林地帶,那里居住的都是林中百姓不里牙惕部,也就是布里亞特。
南下肅北之前,阿海岱青曾在北邊打過仗,那些人依據(jù)河流山地,在森林里修起木寨子,欺負依附于他的部落,索要毛皮財物。
阿海岱青一開始想要北征,不過那些人有火槍,架著小船兒擺著火槍,順河而下,一直逼近草原,打了一仗各有勝負。
最后雙方談判,蒙古人指著哥薩克的鐵制兵器,哥薩克指著蒙古人的皮草,雙方達成交易,阿海岱青還得到了很多好馬。
這對林中百姓有利,嶺北行省曾是大元的首都,但當(dāng)?shù)胤浅X毟F,以其最廣袤的土地,商稅僅占全國的萬分之四,那還是有漢地屯軍、農(nóng)民、工匠的條件下。
時至今日,阿海岱青更認為那里根本不值得讓他率領(lǐng)軍隊跨過草原、深入森林,與擁有木寨和火槍的敵人作戰(zhàn)。
對他來說,只要能給他上貢,一伙比林中百姓更富有的強盜占據(jù)森林,也不見得是啥壞事。
八角城內(nèi),綽克兔麾下的蒙古兵忙著修繕城墻,部眾也散在城外大肆砍伐林木,以備守城。
阿海岱青被綽克兔臭罵一頓,心里生氣得很,不過還是勸道:“臺吉,我們得往西撤退,這地方東邊是河州衛(wèi)、北邊是西寧衛(wèi),南邊是松潘衛(wèi),留不住,不如退往烏蘭山。”
綽克兔知道,岱青說得有道理,但也只是有道理。
他問道:“你們怎么輸?shù)模咳绻麤]有火器,能不能贏?”
阿海岱青本來是想點頭給予肯定答復(fù),但就在點頭前的一瞬間,想到劉承宗兵陣?yán)锬切┸S出來步戰(zhàn)的炮兵,他遲疑了。
說起來可能有些出人意料,游牧軍隊最可怕的時候,不是牧兵成群結(jié)隊在馬背上放箭,一來這項技藝對牧兵來說不需要專門訓(xùn)練,二來騎射也意味著安全。
但牧兵能下馬結(jié)陣地斗,就能非常直觀的說明兩件事,他們真敢玩命,而且他們有過很好的訓(xùn)練。
對阿海岱青來說,炮兵能舍了槍炮躍陣步戰(zhàn),也是一樣的道理,步戰(zhàn)未必比他們使用槍炮厲害,但能說明其戰(zhàn)斗意志超群。
能在短兵相接中心如止水的士兵,拿起火槍火炮只會更強。
他搖了搖頭。
綽克兔臺吉接著問道:“野戰(zhàn),你打得過劉蠻子?”
阿海岱青心說你問這是屁話:“臺吉,我若打得了他,何苦跑來這里?”
綽克圖白了他一眼:“那你憑啥覺得我能野戰(zhàn)勝他?”
“打不得也跑得啊。”阿海岱青皺眉頭道:“好過被堵在這里,活活做了王八。”
綽克兔沒搭理他,只看向城頭幾門大炮。
他很慌。
籌劃再多,戰(zhàn)端一起,局勢很快就會隨各方博弈而走向失控,沒人能把各方面的動作都算個清楚,尤其是不熟悉的對手。
原本在他的計劃里,黃南小河套應(yīng)該是他和拉尊的戰(zhàn)斗,元帥府應(yīng)當(dāng)處于隔岸觀火的位置,大明就習(xí)慣這樣做,看他們兩邊相斗,反正都不算友軍。
只要元帥府不參戰(zhàn),他就能以勢壓人收攏拉尊的部眾,萬萬沒想到拉尊居然能跑得那么果斷。
如果說挨罵一次就要打兩個噴嚏,從拉尊離開黃南算起,小拉尊多多少少得把自己打成肺結(jié)核。
因為參戰(zhàn)雙方幾乎每天都在罵他。
劉承祖自然要罵他,但占了領(lǐng)地的綽克兔也在罵他。
綽克兔認為就是拉尊的逃跑,使元帥府被迫大舉參戰(zhàn)。
當(dāng)然,對戰(zhàn)爭最大的影響因素,還是南邊的劉承宗來得太快,從南向北勢如破竹,硬生生打斷綽克兔三線進攻青海湖的計劃。
現(xiàn)在他的問題是,留或走,留就是留在這守城;走則是大舉向西撤退。
各有各的好處,也各有各的壞處。
留在這守城,他守軍和牲畜都夠多,好歹能憑借堅城擋劉承宗一下,善加防守不至于被迅速攻落,但會落得孤立無援的境地,只能指望自己守到明年,沒準(zhǔn)林丹大汗能率領(lǐng)察哈爾鐵騎入主青海。
而向西撤退有機會逃出生天,但幾乎失去一切,乘興而來鎩羽而歸,恐怕他就不能做這支軍隊的盟主了,況且還有可能被劉承宗截住。
阿海岱青率軍過萬被打了個僅以身免,連固揚都死了,他帶著相同兵力西竄,若被劉承宗截住,未必能打得更好。
綽克兔看著城上火炮舉棋不定,最后下定決心,與其在草原上被人打得頭破血流,不如固守城池拼死一戰(zhàn)。
正逢此時,有幾名部眾挑著一尊銅佛過來,說是在八角城內(nèi)找到拉尊沒帶走的佛像。
綽克兔對著佛像拜了又拜,撇下城防睡覺去了……他已經(jīng)派人傳信阿爾斯蘭,命其率軍過來,完成東西夾擊的戰(zhàn)略構(gòu)想。
不過如今劉承宗可能已經(jīng)截斷黃河,如果信使不能按時抵達,他得嘗試給兒子托個夢。
八角城的戒備森嚴(yán),滿城守軍風(fēng)聲鶴唳,而在其西方四百里外,劉承宗的軍隊駐扎在河卡草原,緊鑼密鼓地完成最終進攻前的安排。
他的軍隊正在配合南山堡鐘虎部掃蕩西康路沿線,招降、驅(qū)逐黃河西岸諸部,完成南北聯(lián)系重建驛站,一方面派遣戴道子向東探查敵情、一面等待父親從俱爾灣給他送來情報。
除此之外,他要等待俱爾灣的楊耀率駐軍增援南山堡,以防備西邊烏蘭山下的敵人,他擔(dān)心那支蒙古軍隊會趁他進攻綽克兔時襲擊腹背。
況且經(jīng)過河谷一戰(zhàn),他手上的俘虜有三千多人,畢竟青海元帥府是一個對糧食無比珍視的割據(jù)政權(quán),這幫人不能光閑著吃糧,要盡快參與西寧府的建設(shè)工作。
他打算把這幫人分成四批,送往西寧、海北、海西,該采石伐木的就采石伐木,能建堡壘的就建堡壘,實在不行的教教種地進行田地開墾也不錯。
同時他的軍隊也在河卡草原完成進一步改編,右營因損失過大撤銷編制,剩下的貴族騎兵被編進中軍營,有了自己的兵種稱號:番馬輔兵。
不過還沒等他把俘虜給老爹送去,劉老爺?shù)幕匦啪瓦^來了。
劉承宗看過回信,高興得鼓掌大笑,對張?zhí)炝盏溃骸拔腋缒孟铝藲w德千戶所,綽克兔取不到歸德,只能一路往東走,如今被困在八角城,我大說前線情報,喀爾喀來的蒙古人居然在砍樹,準(zhǔn)備死守城池。”
張?zhí)炝詹恢绖⒊凶跒樯哆@么高興,只搖頭道:“八角城就是以前小拉尊占著的那座城吧?易守難攻,他們想守城可不是好事。”
強攻城池歷來都是死傷慘重的戰(zhàn)役,除非城池太大、守軍太少,否則奪取城池絕非易事。
火炮給攻城方帶來的優(yōu)勢并沒有人們想象中那么大,人們很難靠火炮把城墻轟塌,在遼東,后金最常見的破城手段是圍困孤軍進行勸降。
而要想靠強攻取得城池,經(jīng)常要付出迭尸上城的代價,也就是攻城軍隊的尸體在城墻外堆出斜坡,踩著斜坡登上城池。
劉承宗聞言收斂笑容,擺手道:“我高興的不是他守城,而是他去了八角城,那個地方離河州衛(wèi)很近,他占住八角城總比河州衛(wèi)官軍占了八角城好打。”
其實在劉承宗原本的預(yù)料里,就得強攻八角城,只不過他也沒想到八角城的敵人是綽克兔。
小拉尊跑到南邊,最讓劉承宗擔(dān)心的就是八角城的歸屬,在他設(shè)想里,臨洮明軍肯定會借此時機從河州衛(wèi)發(fā)兵占領(lǐng)八角城。
那樣的話,等他收拾完綽克兔,盡收火落赤舊地,再設(shè)一府,東面門戶就會是八角城。
哪兒有把門戶交給別人的道理,所以到那時候八角城肯定還有一戰(zhàn),而明軍守城,對他來說是更難對付的敵人。
畢竟獅子軍有野戰(zhàn)的本事,卻缺少攻城的經(jīng)驗;而明軍守城經(jīng)驗很豐富。
反倒如今那座城叫蒙古人占了,喀爾喀蒙古的守城經(jīng)驗,充其量與劉承宗的攻城經(jīng)驗在伯仲之間。
劉承宗輕松笑笑:“反正不論如何都要攻打那座城,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吧……不過既然要攻城,這些俘虜暫時就不能送到北邊了,讓他們?nèi)ゲ赡荆乙s制一批攻城器械,這里滿眼綠色真好啊。”
不單單要打造攻城器械,為了強攻八角城,劉承宗還從海北調(diào)了一批抬槍火炮,以備攻城壓制守軍。
他這邊的攻城準(zhǔn)備才剛剛開始,戴道子在東邊就有所斬獲,帶著俘虜回來報告道:“大帥,逮住個韃子信使,說要去烏蘭山給綽克兔的兒子傳信,這老家伙想東西夾擊我們。”
跟劉承宗擔(dān)心的一樣,不過此時此刻,他不擔(dān)心了。
“好極了,放他回去。”劉承宗想了想,對戴道子說:“讓他告訴綽克兔,消息沒傳過去,我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了;再派個俘虜去烏蘭山,告訴那個阿爾斯蘭,綽克兔讓他來夾擊我,不過一定要讓他知道,這消息是我讓他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