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不軌
陸珩一條條說過去的事, 時間地點(diǎn)因果樣樣清晰。王言卿知道這應(yīng)該是自己的經(jīng)歷,但此刻從陸珩口中聽到,她毫無實(shí)感, 遙遠(yuǎn)的像是別人的故事。
王言卿心里又軟下來,她一覺醒來忘卻所有,二哥卻記著他們共同度過的漫長歲月, 或許, 他們以前,就是如此親密吧。
王言卿生出些愧疚,低聲對陸珩說:“對不起二哥,我都忘了……”
“沒關(guān)系?!标戠窨粗α诵? 道,“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 忘了就忘了。走吧,我們?nèi)フ伊很降摹榉颉?。?br/>
梁文氏的丫鬟一路小心翼翼地跟著陸珩和王言卿, 然而只是一眨眼, 前面的人竟然不見了。她嚇了一跳, 趕緊跑上去看,但墻壁拐角找遍了, 愣是不見人影。她心想大白天見鬼了不成, 趕緊去前面稟告梁文氏。
正廳里,陳禹暄還喋喋不休, 和梁家族老、梁文氏大談廢話,此刻, 陸珩已神不知鬼不覺繞開梁家的人, 站到門房前, 詢問道:“上月十七, 也就是梁榕失蹤那天,他什么時候出門的?”
這是件大事,門房很快就想起來了:“卯時正,那天小人記得特別清楚,小的剛開門,大少爺就出去了。大少爺披著斗篷,臉遮住大半,低頭悶聲往門口走。小的提醒大少爺走慢點(diǎn),別摔著,大少爺都沒搭理?!?br/>
王言卿捕捉到重點(diǎn),問:“他穿了斗篷?”
“是啊?!遍T房回道,“灰黑色的,特別厚,小人看了還奇怪,才什么時候,大少爺就穿起這種厚衣服了?!?br/>
陸珩意味不明嗯了一聲,問:“他低著頭,遮著臉,也沒說話,你怎么知道那是梁榕?”
門房被這句話問的愣了一下:“大少爺穿著去年新做的斗篷,不是大少爺,還能是誰?”
陸珩問:“那件斗篷是什么樣式?”
門房連說帶比劃:“大毛黑灰鼠面子,羽緞里子,特別厚實(shí)?!?br/>
陸珩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問了,轉(zhuǎn)而換了個話題:“那日梁芙來找過你嗎?”
“大小姐呀,來過啊。說來也是巧,大少爺走后沒多久,大小姐就來了。老奴說小姐來晚一步,再早一點(diǎn)就能遇到大少爺,小姐聽了還很失望?!?br/>
和梁芙的時間線對得上,王言卿問:“那天卯時你見梁彬了嗎?”
門房想了想,搖頭:“小人這里沒見著,興許二少爺是從其他門出入的吧?!?br/>
王言卿一聽,趕緊問:“府里有側(cè)門?”
“有,在那邊?!遍T房伸手指向一個方向,道,“兩位順著街轉(zhuǎn)過拐角就能看到?!?br/>
王言卿向門房道謝,和陸珩一起朝街上走來。他們先去了門房所指的方位,果然在巷子里看到一扇側(cè)門。王言卿環(huán)視周圍,說:“這道側(cè)門不臨街,地方又隱蔽,如果有人假扮梁榕,繞一段路回到這里,從側(cè)門進(jìn)府,應(yīng)當(dāng)完全不會引起注意?!?br/>
陸珩順著墻角緩慢走了一圈,說:“梁家暫時就這些了,走吧,我們?nèi)フ荫T六。”
保定府比不上京城,但也是拱衛(wèi)京師的重鎮(zhèn),造船運(yùn)糧,屯兵葺營,人口繁多。王言卿本以為在偌大的城池里找一個地痞流氓,要耗費(fèi)好些功夫,然而她還是小看了錦衣衛(wèi)的情報(bào)網(wǎng),沒一會,陸珩就拿到馮六的戶籍資料了。
王言卿看著咋舌:“只是一個市井小人物,這你們都有記錄?”
監(jiān)視京城公侯高官,王言卿能理解,但馮六充其量只是個地痞子,錦衣衛(wèi)竟然連這種資料都有?陸珩笑了笑,收起資料,主動拉起王言卿的手:“有備無患而已。衛(wèi)所說他跑了,現(xiàn)在不知道在哪里,走吧,我們?nèi)ニ依锟纯?。?br/>
馮六住在城南,這里巷道橫斜,房間建得很密,聚集著一些做小生意和手工藝的人,人員流動頻繁,三道九流什么人都有。進(jìn)入這片區(qū)域后,王言卿明顯感覺到不懷好意的視線多起來,只不過顧忌著她身邊的陸珩,才沒人敢上來。前面的巷道越來越窄,陸珩不放心,對王言卿說:“你在這里等一會,我去前面看看?!?br/>
陸珩天生謹(jǐn)慎,前面就是馮六的家了,但小巷幽暗狹窄,并肩站兩個人都勉強(qiáng),很適合設(shè)伏。陸珩倒不怕,但他還帶著王言卿,他不能讓王言卿冒險(xiǎn)。
陸珩將王言卿留在路口,自己進(jìn)里面查看馮六的家。當(dāng)時梁家?guī)е藦鸟T六家里翻到一模一樣的衣服后,當(dāng)即要扭送馮六見官。馮六見勢不對,沖開人群跑了,他的家也被官府貼了封條。陸珩在前面檢查時,馮六鄰居的門突然開了,一個身材高大、油頭粉面的男子跑出來,迎面撞上了王言卿。
王言卿和男子皆是一愣,男子見只是一個弱女子,眼中露出兇惡之色,而王言卿也馬上反應(yīng)過來,這多半是馮六。
男子上前,想要抓住王言卿,被王言卿及時躲開。王言卿手上暗暗運(yùn)勁,她正要使出小擒拿手,男子已經(jīng)從背后被人踹倒,陸珩手臂壓住對方肘關(guān)節(jié)和肩關(guān)節(jié),往上一擰,男子立刻痛苦地嚎叫起來:“大人饒命,草民知錯了,大人饒命!”
陸珩這一套動作快速又狠毒,王言卿都能聽到男子關(guān)節(jié)錯位的聲音。王言卿心想二哥下手真黑,趕緊說道:“二哥,先審問案子要緊?!?br/>
再耽誤一會,這個男子的關(guān)節(jié)都要被壓斷了。陸珩沒有起身,依然居高臨下制著男子,臉上沒有怒也沒有笑,冷冰冰地看著他:“你剛才抓她,想干什么?”
男子鬼哭狼嚎,喊道:“草民什么都沒想做,只是想逃命而已。大人饒命,草民胳膊要斷了……”
王言卿上前,輕輕撫了撫陸珩肩膀,小聲說:“二哥。”
陸珩聽到王言卿的話,緩慢松開手,男子如蒙大赦,趕緊去扶自己的手臂,慘叫聲不斷。陸珩站在旁邊,沒耐心地松了松袖扣,一腳踢在男子身上:“說,叫什么名字?!?br/>
男子在地上哀嚎,忙不迭道:“草民姓馮,家里行六,周圍人都叫草民馮六?!?br/>
“果然是你?!标戠竦?,“這段時間你躲在哪里,為何會從隔壁院子里出來?”
馮六不認(rèn)識面前這兩人,但經(jīng)歷了剛才那一遭,他已經(jīng)確定陸珩是軍中行家,下手時地道的讓人害怕。馮六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運(yùn),接二連三惹官府的人,他大呼冤枉,道:“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半個月前突然有一伙人打上門來,嚷嚷著要送草民見官,草民爭辯不過,只能跑。草民在外面躲了半個月,實(shí)在過不下去了,想回來拿點(diǎn)救命錢。草民不敢從正門進(jìn),見鄰居家沒人,就想從鄰居家越墻。沒想到才進(jìn)去就看到大人來了,草民只想討條活路,并非對大人不敬啊。”
馮六試圖歪曲他抓王言卿的行為,陸珩笑了一聲,沒有和他爭辯,而是說:“老實(shí)交代,上個月十九,你在做什么?!?br/>
馮六一聽這個日子就苦了臉:“大人,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草民喝多了酒,在家里呼呼大睡,突然外面沖進(jìn)來一伙人,說草民輕薄梁家小姐。大人明鑒,草民不過一個升斗小民,哪敢招惹千戶大人的小姐。草民連梁家的門都沒有摸過,說小人和梁小姐通奸,真是冤枉啊?!?br/>
通奸這種罪名砸下來,給家族蒙羞的梁芙要死,帶壞閨閣小姐的馮六也要死。梁家在保定府有權(quán)有勢,馮六要是進(jìn)了大牢,必死無疑。他不想死,只能跑。
結(jié)果運(yùn)氣忒不好,他特意挑沒人的時間回來拿盤纏,竟又撞到了一位容貌俊美下手卻賊狠的陌生男子。馮六不敢得罪陸珩,把自己這段時間的事倒豆子一樣全說了。
王言卿對著陸珩細(xì)微點(diǎn)頭,示意他馮六沒有說謊。陸珩面無表情,又問:“梁家在你房間里搜出了案發(fā)時的紅色褡護(hù),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敢不認(rèn)?”
馮六一聽,喊冤的聲音更大了:“大人,那件衣物確實(shí)是草民的,但不知道什么時候衣服丟了,草民到處找都沒找到,就暫時沒管。草民也不知那件衣服怎么會突然回來,還出現(xiàn)在梁千戶的家里。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問街坊鄰居,草民當(dāng)時沒找到衣服,還問過他們?!?br/>
陸珩靜靜看了他一會,沒說什么就往外走。馮六松了一口氣,他以為自己沒事了,費(fèi)力地從地上爬起來。他剛站好,就有錦衣衛(wèi)從巷子外跑進(jìn)來,將馮六一把按倒在地。馮六嚇了一跳,慌忙看向前面,哪還有那兩人的身影。
王言卿走出巷道,對陸珩說道:“二哥,他沒有說謊,你為何將他押起來了?”
“我知道不是他?!标戠竦f,“以他的身高體重,爬上梁家那棵樹必會踩斷樹枝。那天出現(xiàn)在繡樓且逃跑的人,不會是他。”
王言卿怔了下,慢慢反應(yīng)過來為什么陸珩讓她上樹,而沒有自己去:“所以,你讓我爬梁芙窗前那株樹,就是為了驗(yàn)證兇手的體型?”
陸珩點(diǎn)頭,承認(rèn)了。他在外面看到樹枝的時候就覺得太細(xì)了,梁衛(wèi)畢竟是做錦衣衛(wèi)的,怎么會任由女兒繡樓前長著一株樹,直通墻外。那棵樹修剪過,通往墻外的那節(jié)樹枝是新長出來的,并不算粗壯。王言卿這么輕的人走上去都會細(xì)微浮動,如果是馮六那種體型的成年男子爬上去,沒兩步就踩斷了。
后來陸珩聽到梁芙的證詞,越發(fā)無語。私通時穿一身紅色的衣服,就怕自己不顯眼嗎?所以,衣服只是障眼法,幕后之人想借衣服嫁禍馮六才是目的。滿足上樹條件的只有女人或沒發(fā)育起來的少年,而女子能跳過那么遠(yuǎn)距離的少之又少,所以,那天從樹上逃走的,多半是個纖細(xì)體輕、運(yùn)動能力良好的少年。
同時符合這幾個條件的人,近在咫尺。
王言卿臉色沉重,斂著眉道:“是梁彬?”
或許還不止,十七那日梁榕天剛亮就出門,一路不和人說話,卻讓很多人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和出門這件事。這個舉動反常的近乎刻意,像是在故意制造一個梁榕還活著的假象。梁彬身形纖瘦,但個子已和成年人無異,如果他披上兄長的斗篷,用帽子遮住半張臉,乍一看應(yīng)該可以偽裝梁榕。
王言卿猜測,十六那天晚上梁榕就死了,第二天早上梁彬穿著梁榕的衣服,快步從正門出去,再脫下斗篷悄悄從側(cè)門回來,神不知鬼不覺偽造了梁榕的時間線。但他沒想到梁芙也來了,梁彬和梁榕都住在外院,兩人房間相對,梁彬特意避開門房從側(cè)門回來,沒料到門口有人,正好撞上梁芙。
梁芙昨夜就來過,今早還撿到了珠子,梁彬誤以為梁芙知道了什么,這才起了殺心,牽出了后面的通奸案。
陸珩不置可否,說:“栽贓梁芙通奸的人和殺害梁榕的人未必相同。我們先去找那枚珠子的主人?!?br/>
其中有一條,便是如何侍奉失憶的“陸家養(yǎng)女”王姑娘。
王言卿看到藥,沒有動作,靈犀見狀,立刻說:“奴婢事先試過,這藥絕無問題。姑娘若不信,奴婢這就再試一次?!?br/>
說著,靈犀讓人去拿盅匙,她當(dāng)著王言卿的面試藥。王言卿搖搖頭,伸出手說:“把碗給我吧?!?br/>
靈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說:“你們是二哥安排的丫鬟,不會有問題的。我相信二哥?!?br/>
王言卿接過藥碗,試了試溫度,果然剛好。王言卿低頭喝藥,雖然速度不快,但舀藥的動作穩(wěn)定而果決,一點(diǎn)都不拖泥帶水。一碗藥很快見底,王言卿把藥匙放到一邊,靈犀立刻奉上蜜餞,王言卿卻搖搖手,說:“不用?!?br/>
靈犀靈鸞對視一眼,都覺得驚訝。內(nèi)宅小姐哪一個不是嬌生慣養(yǎng),指尖被針扎一下都疼的掉眼淚,而王言卿喝藥一氣呵成,一點(diǎn)都不像一個閨閣娘子。靈犀試著詢問:“姑娘,您還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嗎?”
王言卿從那么高的山崖摔下來,怎么可能沒事。她身上各個地方都痛,她沒有記憶,但本能告訴她這些只是摔傷,并不致命,真正嚴(yán)重的,是腦后的淤腫。
王言卿輕輕碰了下后腦,靈犀見狀回道:“姑娘不要用手碰,郎中說您腦后的淤血還沒有散,這些日子不能劇烈運(yùn)動,情緒也盡量保持平穩(wěn),尤其不能用外力刺激。”
王言卿聽到丫鬟的話,動作硬生生止住,之后果然再沒有碰過。她如今傷著,不能活動,不能看書,剛剛醒來又睡不著,她百無聊賴,目光不由落到面前這些丫鬟身上。
靈犀靈鸞想到王言卿的怪異之處,都緊繃起來,尤其是靈鸞,臉上表情都僵硬了。王言卿本能察覺出來她們在緊張,她早就覺得奇怪了,干脆問:“你們?yōu)槭裁春芗蓱勎遥俊?br/>
二哥說了,她七歲就來到陸家,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十年了。這些丫鬟若是陸家奴婢,為何對她十分陌生,并且隱隱有防備之感?
靈犀靈鸞對視一眼,靈鸞低頭,靈犀嘆了口氣,給王言卿行了個萬福,說道:“姑娘折煞奴等,奴婢是什么人,哪配對姑娘指手畫腳?奴婢是害怕自己伺候的不好?!?br/>
王言卿問:“因?yàn)槎鐔???br/>
王言卿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里所有人都很怕陸珩。就算如此,陸珩已經(jīng)走了,為什么她們還是不敢放松?
靈犀聽到王言卿叫指揮使二哥,內(nèi)心著實(shí)非常復(fù)雜。靈犀牢記著指揮使的話,說:“不敢,是奴等失職,沒伺候好姑娘。姑娘在上香路上遇襲,指揮使大怒,將原來伺候姑娘的丫鬟婆子全部發(fā)賣,調(diào)了奴等過來。奴婢生怕伺候不力,所以才頻頻出錯。請姑娘恕罪。”
語言可以違心,表情可以偽裝,但是細(xì)微處的肌肉變化是騙不了人的。王言卿天生擅長捕捉人的微小表情,而且能瞬間將表情對應(yīng)到情緒。這更類似一種天賦,就像有些人生來記性好,善音律,王言卿擅識表情,也是銘刻在本能里的東西。
如今她沒有記憶,不會被常識和固有認(rèn)知拘束,這份天賦反而更明顯了。在王言卿這種天生的識謊高手面前偽裝是沒用的,索性不偽裝,把真話包裝一下說出來。
所以陸珩給靈犀靈鸞安排了這個說法,這樣一來,可以解釋為什么她們對王言卿并不熟悉,以及剛聽到王言卿失憶時為何那么慌張。
這個說法符合陸珩的性格,也能解釋王言卿剛醒來時的異樣,王言卿想了一下就接受了。郎中開的補(bǔ)藥里加了助眠成分,王言卿服藥后沒多久就困了,在丫鬟們的勸說下睡去。靈犀靈鸞見王言卿睡熟,長長松了口氣,趕緊出去布置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