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審問
陳禹暄回鄉(xiāng)完婚是假的, 但錦衣衛(wèi)身份是真的,守衛(wèi)士兵看到令牌,臉色立即變了。他們都不敢檢查陳禹暄隨行人員行李, 二話不說放行。
陸珩隱藏在隊伍中,輕輕松松進了城。他勒著馬, 慢慢踱到馬車旁邊,隔著車簾問“卿卿, 身體還好嗎?”
王言卿坐在馬車?yán)? 微微掀開一條縫, 說“我沒事。二哥, 這就到保定府了?”
“對, 已經(jīng)進城了。”陸珩說, “這一路辛苦你了,頭上的傷沒事吧?”
王言卿搖頭, 本來從京城到保定快馬加鞭, 當(dāng)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腦有傷, 不能顛簸, 所以馬車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達(dá)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陸珩行程, 本來就很愧疚,哪還敢喊累喊痛“我的傷沒有妨礙。二哥,其實你不用顧忌我,趕緊查你們的案子要緊?!?br/>
“無妨。”陸珩悠悠說,“一天而已, 也不差這點時間。但你只有一個, 要是讓你留下什么病根, 那才是得不償失?!?br/>
王言卿抿唇,陸珩越這樣說,她心里越內(nèi)疚。陸珩趁左右無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來我們要去梁衛(wèi)府上,他們應(yīng)當(dāng)不認(rèn)識我,但為防萬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職,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們是錦衣衛(wèi)千戶陳禹暄家中的侍從,隨主人回鄉(xiāng)完婚,途徑保定府,得知梁衛(wèi)去世,特意前來吊唁。一會進入梁府,你什么都不必說,只需觀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對勁的地方記在心上,等沒人了告訴我?!?br/>
王言卿點頭應(yīng)諾“好。”
陳禹暄身上的錦衣衛(wèi)服飾十分打眼,途中沒人敢招惹他們,一行人很快到達(dá)梁府。梁衛(wèi)家里人聽說京城的錦衣衛(wèi)來了,又驚又喜,慌忙出來迎接。
進入保定府后,陸珩就退回隊伍后方,一句話都不和陳禹暄說了。陳禹暄背后站著指揮使,壓力極大,他硬著頭皮上前應(yīng)酬梁家人,不敢有絲毫異樣。陸珩混在人群里,神情閑適自然,他也沒往前面湊,而是先到馬車邊,扶著王言卿下車。
王言卿推開車門,發(fā)現(xiàn)陸珩竟然站在外面,頗為意外。她掃了眼前方,低低說“二哥,我自己來就好?!?br/>
好些嬌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上下車都要人扶,但王言卿從小習(xí)武,這種程度的運動對她來說不算什么。何況,普通丫鬟扶她便罷了,陸珩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豈能讓他做這種伺候人的活?
陸珩搖頭,話音雖然不高,但語氣十分堅決“你傷還沒好,不能馬虎?!?br/>
再耽誤下去就要引起別人注意了,王言卿只好握住陸珩的手,緩慢下車。陸珩的手溫暖有力,單臂撐著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穩(wěn)穩(wěn)落地,一點沖撞都沒感覺到。她站好后,發(fā)現(xiàn)陸珩沒有放手的意思,只好悄聲提醒“二哥?!?br/>
陸珩這才放開她的手。王言卿悄悄松了口氣,借著人群遮掩,無聲打量周圍。
陳禹暄和梁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個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樣子像是梁家族老。族老后面跟著一個婦人,婦人披麻戴孝,雖然沒什么裝飾,依然可見衣著講究。她旁邊跟著一個十五六的少年,個子已和成年男人無異,但身板還沒發(fā)育起來,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蕩蕩的。
王言卿很輕松就猜出來,那個婦人便是已逝錦衣衛(wèi)千戶梁衛(wèi)的繼室梁文氏,那個少年多半是梁衛(wèi)的小兒子,也就是梁文氏的親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群中掃了一眼,壓低聲音問陸珩“二哥,不是說梁衛(wèi)有兩個兒子,為什么不見長子?”
陳禹暄雖說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來的千戶,梁文氏作為女眷都迎到門口了,梁家大少爺如果在家,怎么可能不露面?陸珩微不可見搖頭,說“等進去再看?!?br/>
王言卿現(xiàn)在的身份是千戶府里的普通侍從,不能穿太華麗的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立領(lǐng)對襟襖,外面罩著淺粉色比甲,下著霽藍(lán)馬面裙。一個“侍女”不可能穿狐裘,但陸珩又怕把王言卿凍著,所以這身衣服雖然顏色素淡,但仔細(xì)看內(nèi)襯布料都極好,尤其是比甲,夾層里填著細(xì)密的貢棉,外面綴著一圈兔絨毛。王言卿脖頸纖長,即便扣著白色立領(lǐng),她的脖子依然露出來細(xì)長一截,襯著她纖薄的下巴,白皙的臉頰,越發(fā)清麗柔美。
她這樣一個絕色佳人站在門口,可比陳禹暄帶來的錦衣衛(wèi)陣仗扎眼多了。陳禹暄自忖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帶著“侍從們”進府。陳禹暄前去正堂吊唁,陸珩和王言卿作為隨從無需祭拜,可以自由行動。
梁文氏和梁家族老都圍在陳禹暄身邊,沒人注意他們。而梁府下人知道他們是跟著京城貴客來的,不敢阻攔,陸珩和王言卿在宅子里隨意行走,倒比擺明身份更方便調(diào)查。
梁衛(wèi)家是世襲千戶,正五品武官,官階不算高,但如果不離開保定府,也足以生活的十分優(yōu)渥了。梁家這處宅子前后三進,第一進是正堂、會客廳及梁衛(wèi)兩個兒子居住的地方,此刻被改成靈堂,雖然梁衛(wèi)棺槨已經(jīng)下葬,但白幡燈燭等物并沒有撤去;第二進是梁衛(wèi)及夫人梁文氏起居的地方,用一道垂花門和外面隔開;第三進是小姐梁大姑娘的繡樓,繡樓在東北角,西邊是一個小花園。
這幾日在辦梁衛(wèi)的喪事,有許多外客上門,梁府里人來人往,到處都亂糟糟的,倒也方便了陸珩和王言卿。陸珩看似漫無目的地走著,等到了一個清凈無人的地方,他問“怎么樣,你看出了什么?”
王言卿只在府門口看過梁家眾人一面,但第一面往往才是最重要的,一照面的功夫足以說明很多。王言卿怕有人偷聽,湊近了陸珩,壓低聲音說道“梁文氏看到錦衣衛(wèi)上門時,眼睛睜大,眉尾卻下壓,上下唇微微開合,等聽到陳禹暄說上門來吊唁時,她才松了口氣,嘴唇終于閉合,但眼珠依然在不停轉(zhuǎn)動。即便錦衣衛(wèi)造訪確實不是什么好事,她害怕的也太過了?!?br/>
陸珩聽到后一句笑了,也只有她,敢當(dāng)著他的面說錦衣衛(wèi)上門不是好事。陸珩問“你懷疑梁文氏?”
王言卿嘆氣“二哥,你判案這么武斷嗎?我只是判斷出來她聽到錦衣衛(wèi)上門時很恐懼,至于她做了什么還需要調(diào)查。何況,不只是她,梁衛(wèi)的二兒子……”
王言卿微微頓了一下,不知該如何稱呼此人。陸珩心想他進入錦衣衛(wèi)十年,還是第一次聽人說他判案武斷,他沒有思考,脫口接道“梁彬。”
王言卿抬眸,輕輕瞥了陸珩一眼,繼續(xù)說道“梁彬的表現(xiàn)也不太對勁。按他這個年紀(jì)的心性,看到京城來人時必定是驚訝好奇多過畏懼,可是他卻全程縮著肩,垂著頭,不和人有眼神接觸,而且短短片刻的功夫,他摸了三次鼻子。”
陸珩嗯了一聲,問“摸鼻子代表什么?”
“他有事隱瞞?!蓖跹郧湔f著嘆息一聲,道,“不用試探我了,每個人反應(yīng)都不一樣。摸鼻子不代表撒謊,不摸鼻子也不代表不撒謊,得結(jié)合情景和具體動作一起看?!?br/>
陸珩笑了,問“還有嗎?”
王言卿想了想,搖頭道“暫時沒有了。那幾位族老臉上的表情有些刻意,但是梁千戶剛死,內(nèi)宅便鬧出通奸的傳聞,他們想隱瞞也說得通。具體情況可能得等拿到更多信息,當(dāng)面質(zhì)問他們才能判斷?!?br/>
陸珩點頭,一口應(yīng)下“好。我還挺好奇梁彬為什么要摸鼻子,走吧,去找找他們瞞了什么?!?br/>
陸珩和王言卿站在回廊下說話,正好對面有一個小丫鬟抱著東西走過。陸珩把人叫住,不緊不慢走過去,說“陳千戶有些事要找梁家主事人,梁榕在何處?”
梁榕就是梁衛(wèi)的長子,陸珩早就將這家人的底細(xì)查清楚了。小丫鬟看到一個高挑俊美的男子走過來問話,他身上衣服雖然普通,但身周氣勢像山一樣壓迫,小丫鬟本能覺得害怕,摟緊了懷中的東西,緊張道“奴婢不知道?!?br/>
王言卿從后面跟過來,陸珩在錦衣衛(wèi)行走慣了,即便脫下飛魚服,那身駭人官威也不會消失。王言卿輕輕撫了下陸珩胳膊,接過話頭道“你不要害怕,我們不是壞人。我們跟隨陳千戶來梁府吊唁,千戶十分心痛梁大人英年早逝,有些肺腑之言想和梁大人的公子梁榕說。不知,梁榕在何處?”
看到王言卿,小丫鬟放松了些,但是肩膀依然緊繃著“奴婢真的不知道。前些日子,大少爺失蹤了?!?br/>
陸珩和王言卿聽到,心中都是一震。王言卿和陸珩對視一眼,試探著問“失蹤?”
“是。上個月大少爺出門訪友,然后就再也沒回來過。太太派人去親朋故友家都問了,沒人見過大少爺?!?br/>
陸珩聲威不動,問“既然失蹤,為何不報官?”
陸珩即便沒有刻意施壓,說出來的話也像審問人。小丫鬟更害怕了,聲音細(xì)若蚊蠅“太太說大少爺只是貪玩,說不定再找一段時間就回來了,用不著報官?!?br/>
王言卿暗暗挑眉,家里女兒通奸,梁文氏二話不說捅到官府,而原配長子失蹤這么大的事,她卻說不用報官??磥?,梁文氏隱瞞的事有不少啊。
王言卿對此不予置評,柔聲問道“梁榕竟然失蹤了,真是讓人揪心。不知梁榕住所在何處,我們?nèi)タ纯?,說不定能幫上些忙?!?br/>
外人要看主家少爺?shù)姆块g,小丫鬟本該拒絕,但是她看著陸珩喜怒不辨的眼睛,實在不敢說“不”。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指了個方向“大少爺?shù)姆块g在那邊,鎖門的那間就是。”
王言卿朝前院方向看了眼,鎖門了,看來這個地方越發(fā)可疑。王言卿對小丫鬟安撫地笑了笑,問“你們是哪一天發(fā)現(xiàn)梁榕失蹤的?”
“三天前,太太見大少爺半個月不回家,派人出去問,才知道大少爺并沒有去朋友家。親戚家也都沒見過?!?br/>
“你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時候?”
小丫鬟想了想,道“是十七那天。大少爺出門特別早,伺候的人看見了問好,大少爺都不搭理。太太還不高興地抱怨過呢。”
陸珩微微瞇眼,忽的問“上個月的日子,你記得這么清楚?”
陸珩一說話小丫鬟就害怕,她牙關(guān)都不自覺打顫,忙道“并不是奴婢搞鬼,而是那天太太回了趟娘家,所以奴婢才記住了日子?!?br/>
王言卿心中暗動,追問道“十一月十七非時非節(jié),梁太太回娘家做什么?莫非,梁太太娘家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小丫鬟搖頭“奴婢不知道。太太沒有讓人跟著,只帶著二少爺,上午出門,晚上便回來了?!?br/>
陸珩問“什么叫只帶著梁彬?”
小丫鬟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扣了扣手指,為難說“就是只帶著二少爺呀。太太嫌趕車那個老奴身上臭,不讓他跟著,讓二少爺趕車走的。”
梁府算是中層家庭,不比公卿家族呼奴使婢,也不必像普通人家一樣為生計奔波。他們家里有廚娘和奴仆,但如果閑置一個勞動力專門用來趕車,對梁家來說就不劃算了。所以梁家女眷出門時都是由會趕車的奴仆兼任車夫,如果信不過男仆,讓自家男丁來也說得通。
但王言卿卻覺得梁文氏的動作太多了,丈夫剛死,她無緣無故回娘家做什么?
陸珩問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見小丫鬟問不出什么了,就示意她離開。小丫鬟如蒙大赦,趕緊抱著東西跑了。等人走遠(yuǎn)后,陸珩問“她說的是真話嗎?”
王言卿道“沒看出說謊痕跡?!?br/>
“那就是真話了?!标戠裉渥?,細(xì)微挪了一步,擋住了風(fēng)口灌來的冷氣。他意味不明地嘆了聲,道“梁衛(wèi)去世,梁家大兒子失蹤,大女兒通奸,梁家這段時間可真是流年不利啊?!?br/>
王言卿撇了撇嘴,道“二哥,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試探我?”
“哪有?!标戠裎兆⊥跹郧涞氖?,水波一樣的眼瞳鎖著王言卿,認(rèn)真道,“好些隱秘多虧卿卿幫我問出來。他們應(yīng)當(dāng)說的差不多了,走吧,我們回前面看看?!?br/>
陸珩和王言卿回到前院,沒驚動任何人,悄悄走入會客廳。陳禹暄看到指揮使回來,長長松一口氣。可算回來了,指揮使再不露面,陳禹暄就裝不下去了。
他和梁衛(wèi)只有兩面之緣,仔細(xì)說來實在沒什么交情,客套話再多也總有說完的時候。梁家族老沒在乎背后進出的人,幾個侍從而已,有什么可關(guān)注的,他們?nèi)孔⒁饬Χ荚诿媲斑@位來自京城、年輕有為的陳千戶上。
族老掂量著陳禹暄臉色,拐彎抹角地問“陳千戶,您回鄉(xiāng)期間還不忘來送梁衛(wèi)一程,實在讓我等感動。不知,陳千戶此行來保定,還有沒有其他事情?”
族老說完,梁文氏的眼睛也跟過來,一動不動盯著陳禹暄。陳禹暄和梁衛(wèi)只是幾年前出任務(wù)搭過手,算不上多深的交情。陳禹暄路過保定,進來給梁衛(wèi)上一炷香就夠義氣了,可他還留在梁家,陪梁家人說了許久的話。如此舉動,梁家?guī)孜蛔謇弦约傲何氖希加X得陳禹暄另有用意。
陳禹暄是從京城來的……是不是京城那邊有什么消息傳過來了?要知道,梁衛(wèi)的千戶之位至今沒有定數(shù),具體怎么傳,還等著京城大人物們給批復(fù)呢。
陳禹暄悄悄朝后方掃了一眼,說“也沒有其他事。我路上得知梁衛(wèi)兄竟然去世了,深感世事無常,便過來祭拜一二?!?br/>
陳禹暄一直打馬虎眼不肯說,族老心里著急,試探地問“我們位卑言輕,不知京城動向。不知這些日子陸大人可好?”
陳禹暄眼睛飛快朝會客廳角落瞥了一眼,勉強笑了笑,說“陸大人一切都好?!?br/>
族老“哦”了一聲,又問“都指揮使陳大人呢?”
“陳大人也康健順?biāo)?。?br/>
族老想和京城套近乎,故作關(guān)切地問“聽聞陸大人今年又升官了。陸大人才二十二歲吧,便已經(jīng)出入南鎮(zhèn)撫司,真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陸大人好像還沒有娶妻,陸大人官運如此亨通,不知要娶哪家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