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于塵埃
顧燕幀派了信任的家仆小心護送著一張看似平凡的畫回烈火軍校。
坐上回順遠的火車,顧傾傾仍舊坐在靠窗的位置。這是顧燕幀特地囑咐家仆買兩張火車票,為她留下的位子。
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遙遠得像隔了一個世紀。同樣的車,同樣的座位,同樣的風景……身邊坐著的卻是不同的人。
窗外的冷空氣在玻璃形成好看的細碎冰花,晶瑩剔透。有的如嬌巧迷人的鮮花,有的如臨空散射的枝丫,有的如虛無縹緲的云霞……就像她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的回憶。
可惜的是,突然有別的乘客一伸手擦去了滿目的冰花,一切都是海市蜃樓,曇花一現(xiàn)。
火車轟隆隆地穿過山川、田野、隧道……呼哧呼哧地穿著粗氣,像一頭疲憊不堪的老牛,拖著十幾節(jié)車廂,穿行在華北平原上。
不想太快,也不想太慢,順遠城依舊按照時間的軌跡,在夕陽中出現(xiàn)在眼前。
烈火軍校門衛(wèi)處,顧家的家仆反復解釋自己是奉了少爺顧燕幀的命令,來送東西。
可惜近日因為不少事情發(fā)生,烈火軍校的門禁更加嚴苛。
不是烈火軍校的學生,一律不準入內。
“門衛(wèi)大哥,你通通融,我坐了一天的火車,我家顧燕幀少爺就是讓我去他宿舍放個東西,我很快就出來。”
“不行,不能進就是不能進,你快走吧。”
顧家家仆被攔在門外,好說歹說了半天,門衛(wèi)哨兵依然不為所動。
他嘟嘟囔囔道:“這可如何是好,實在不行,也只能原路返回了……”
顧傾傾心神一陣絞痛,還未回過神來,身后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
“你說你家少爺是顧燕幀?”
“是的,正是我家少爺,不知您是?”
“我是顧燕幀的同學,就住在他隔壁的隔壁宿舍,我叫紀瑾。”
紀瑾穿著棕色的西裝,帶著精巧的平光眼鏡,白皙俊朗的臉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殺伐果斷的軍人,倒像是文質彬彬的書生。
每次見到紀瑾的顧傾傾,總有種被關注的錯覺,因為只有他的目光總是似有似無的飄蕩在她周身。
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眸中,有著永不磨滅的探索和追尋。
人們的目光總是追逐英勇無畏,器宇軒昂的沈君山,卻很少關注他身邊同樣出色的紀瑾。
紀瑾不愛出風頭,愛成人之美,或者說他喜歡在身后悄然運籌帷幄的感覺。
他不愛去爭搶第一名,不是做不到,而是輕松悠閑地穩(wěn)坐第二名,游刃有余之外,還可以欣賞到別人爭得頭破血流的戲碼。
游戲人間,每天都在給自己找新鮮的事物來消遣,是紀瑾的日常。每當一個個謎題被剝絲抽繭,在他面前展露出原型的時候,是最有成就感的時刻了。
他現(xiàn)在就有種直覺,逼近謎底的時刻要到了。
紀瑾笑著說:“聽說顧燕幀在南京要結婚了,作為同學先恭喜他新婚快樂。不過,他一時半會也不會回學校了,李文忠就向教官申請換了宿舍,現(xiàn)在顧燕幀的宿舍是李文忠的了。”
“這……少爺只說讓我把這個信封送回宿舍放好,也沒說遇到這事該怎么辦呀?”
家仆有些著急,不知如何是好。
“你別著急,這個東西要不你放在我那里吧,大家都是同學,顧燕幀什么時候回順遠,我會給他的。我會好好保管的,放心。”
紀瑾說的善解人意,顧家家仆鄭重地將那裝了畫的信封交到他手里。
顧傾傾看向紀瑾,他和顧燕幀什么時候關系那么好了?
不過,順利回到烈火軍校,能在開始的地方結束,也了無遺憾了。
這里的每一棵花草,每一片磚瓦,每一塊砂礫,都是有著屬于它存在的意義。樹木用年輪記錄時間,石頭用傷痕記載經(jīng)歷……顧傾傾不怕痛苦,不怕死亡,不怕消失,唯獨怕的是什么也不曾留下,包括關于她的記憶。
只要一想到這里,心口的破洞止不住地刮著凄厲的冷風,拿什么也堵不住這呼嘯的狂風。
她孤獨地來到這個世界,孤獨地過著不知年月的生活。
時間教會她如何保護自己,如何不被傷害,如何同孤獨相處……卻沒有教會她如何離別,沒人告訴她:愛,會真正讓人變成孤身一人。
不可結緣,徒增傷悲。
傍晚的紅磚樓,籠罩在一片晚霞中,穿堂而過的余暉,灑落一地的挽留。顧傾傾有再多的不舍,夜幕仍像劇場里的絨幕,緩緩落下,時間不曾為任何人停下前進的腳步。
空蕩蕩的宿舍樓,只有紀瑾一人拾階而上的腳步聲。
但是,不知是腳步先亂了節(jié)奏,還是心跳先亂了節(jié)拍,誰也不知道。
“顧傾傾,是你嗎?”
紀瑾緩緩回身,那雙漆黑幽深的眼眸中,終于有了她的身影。
忽略掉那若隱若現(xiàn),幾乎要完全不見的半身,顧傾傾強笑,她現(xiàn)在的樣子沒有太過狼狽吧。
“真的是你,原來一直以來都不是我的錯覺……”紀瑾眼里有著星光,他彎起的嘴角卻在看清她身影的瞬間倏地落下。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知道的?”
紀瑾從沒想過,第一次真正意義的相見,會以這樣的形式。
“太早了,很早之前——”紀瑾黯然神傷,“不,是我太遲了,遲到落后于顧燕幀和沈君山這么遠。”
顧傾傾從沒想過離開這個世界前,還能這樣被人牽掛著。
這讓她一直以前壓抑已久的重負傾瀉而出,她努力地故作堅強,有誰知道這份堅強早已千瘡百孔,瀕臨破碎?
顧傾傾泣不成聲,她害怕,魂飛魄散是什么?灰飛煙滅又是什么?
沒有人告訴她,也沒有人能理解她。
黃昏,像佛前虔誠地點燃最后一炷香,她苦苦祈禱,一個個夢境依舊逐個擊破。
當最后一抹殘陽緩緩落下,這一次,她的身體化作星星點點的星光,飄散在四面八方。
最后一個愿望,她希望風能將她吹得遠一點,如果還有下一次,她再不要被任何束縛了。
“紀瑾,幫我把信封打開,我想最后再看一眼那副畫,可以嗎?”顧傾傾的聲音縹緲,即將化作風消散無影。
紀瑾顫抖著打開信封,果然如他所料,那是顧燕幀畫的一幅畫。
畫上的少女身姿翩躚,栩栩如生,翩若驚鴻,果然不是尋常平凡的女子。可惜斑駁的墨跡,破損的白紙,幾經(jīng)蹂躪早已……
當意識消散,視線趨于一片黑暗之際,顧傾傾看見紀瑾竟為她落下一滴晶瑩的淚水,那水滴落地成花,是她此生見過最美的一朵。
耳畔傳來紀瑾支離破碎的聲音:“我喜歡你,顧傾傾……”
她曾奢望過,留在顧燕幀的身邊,可惜他有了曲曼婷;也曾幻想過,陪著沈君山保家衛(wèi)國,可惜他身旁的位置早已被金顯榮預定好了。
現(xiàn)在想來,上天為她所做的一切,也許不是神罰……
謝謝你,紀瑾……
幾步之遙,就是顧傾傾和顧燕幀相遇的地方,不能在那里結束,是她此生唯一的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