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莊生曉夢迷蝴蝶(五十五)
常清靜:“走罷。”
小林尤在忿忿不平地喋喋不休。
常清靜不再理會他, 轉身就走,污水順著發(fā)絲往下落。
剛邁出一步,卻生生地剎住了腳步。
寧桃與何其并肩站在巷口, 愣愣地看著他。
四目相撞的剎那,兩個人腦子里都在嗡嗡作響。
常、常清靜……
寧桃差點兒咬到舌頭, 以為自己看錯了。
眼前的男人白發(fā)童顏, 生著一雙少年氣的貓。
這的確是常清靜無疑。
可他絕不該是眼前這副衣衫襤褸的模樣。
男人被兜頭澆了一盆污水, 白玉的肌膚上臟污不堪,還有水沿著眼睫落下。
自從那天她求常清靜放過她之后,寧桃就再也沒見到過他。
常清靜走后,桃桃也想過她說得是不是過分了點兒。轉念一想,當斷則斷, 這樣對他和她都好。
沒有人說話。
寧桃默默攥緊了手心,她知道常清凈過得或許艱辛, 卻做夢也沒想到他會淪落到沿街乞討這個地步。
常清靜臉上飛速褪去了血色,面色蒼白,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脊背滾燙得仿佛在熱油翻來覆去地炸了幾遍,這熱度一直躥升到了臉上, 臉龐反倒愈加不正常的蒼白。
他從來沒有過這么丟臉的時候。
不吭聲仿佛便能當作不認識, 當作認錯了人。
然而何其面色一震:“常……道友?”
于是,粉飾的這一切盡數(shù)崩碎。
尤其是寧桃與何其并肩站在一塊兒。
少女穿得干干凈凈, 圓臉白皙,頭發(fā)梳得整潔, 眼睛清亮動人。而何其, 也是少年風流,容貌秀氣。
常清靜眼睫顫了顫,不自覺地攥緊了臟污的袖口。
袖口、衣擺、手肘、膝前的污垢在此時此刻顯得格外顯眼。這幾天里, 他和小林一道兒沿街乞討,自然也無暇去關注身上的穿著體面與否。
方才不覺得那婦人的話傷人,此刻,這些話卻仿佛一個接一個耳光打在了他臉上。
常清靜喉口干澀得幾乎快說不上一個字來。
明明不想叫她撞見,卻還是叫桃桃撞見了,偏偏在他如此狼狽的之時。
小林覺察出來這氣氛的古怪,沒有吭聲。
常清靜慢慢垂下眼睫,提步便走,好像這樣還能維護這幾分岌岌可危的自尊。
“走了。”
小林看了看桃桃,又看了看常清凈,捺下一肚子疑惑跟了上去。
常清靜加快了腳步,腳步踉蹌,拐杖摩得腋下生疼。
寧桃沒有追來,而是同何其低聲交談了什么。
小林三兩步追上,咋舌:“常清靜,剛剛的姑娘你認識?”
常清靜道:“不認識。”
“不認識就不認識,你走這么快干嘛!”
“怎么,在人家姑娘面前丟臉了?”
常清靜腳程極快,沒三兩下的功夫,就將小林遠遠地甩在了腦后。
小林跟在后面追,嘴里還不依不饒地埋汰人:“省省吧,你沒看這姑娘身邊兒還有個大活人嗎?”
“人家什么樣,少年風流,光鮮亮麗地你看看你。”
小林揶揄道,“將死之人了,還在乎這個——”
話到一半,堵在了嗓子眼里。
常清靜靠著墻,低頭去換拐杖。剛剛走得太快太急,一直憋著沒吭聲,這時候終于憋不出了,疼得悶哼了一聲,豆大的汗珠順著蒼白的肌膚掉了下來。
小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常清靜緊擰著眉毛,面皮抽搐的模樣。一時不敢上前。
“你你你沒事吧?”
常清靜喘勻了一口氣,嗓子有點兒抖:“無妨。”
“傷口崩裂了?”
“嗯。”常清靜努力穩(wěn)住嗓音。
“我看看。”
小林嘆了口氣,像個老婆子一樣絮絮叨叨:“……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兒心。”
常清靜:“……抱歉。”
由于得不到妥善的治療,常清靜的傷口反復得厲害,化了膿,膿血黏在布料上,看著就叫人牙酸。
小林下手十分簡單粗暴,毫無“憐香惜玉”這個意思。
而常清凈竟然都沒帶吭一聲的,任由小林搓揉捏扁。
小林狐疑地抬起眼,卻看到常清靜心思好像根本沒在自己傷勢上,只靠著墻,別過頭看著不遠處的街角。
琉璃色的眸子,一轉不轉。
順著他視線往前看。
正看到楊柳樹下蹲著兩個小孩兒,一男一女,年紀都不大,正聚精會神地在斗蛐蛐。
青梅竹馬,笑從雙臉生。
目睹這一幕,小林是徹底沒了脾氣。
好半天,小林這才輕輕搗了常清靜一下:“走了。”
回去之后,小林就發(fā)現(xiàn)常清靜瘋了。
秋天的太陽不算曬人,空氣里有桂花的甜香。他躺在前屋睡得正熟,迷迷糊糊間聽到后院傳來一陣重物落地的動靜。
“撲通撲通”。
直教人睡意一掃而空。
小林迷糊間摸到了后院一看,頓時清醒了,懵逼地暗叫了一聲:“不妙。”
常清靜正悶頭在后院里練劍,他傷還沒好全,每踏出幾步,就要歪上一步,手抖得厲害。
他薄唇緊抿,臉上直冒虛汗,依然不肯放棄。
鬼使神差地,小林沒有上前打擾,就看著常清靜這么練了一下午,練到最后常清靜整個人就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吃晚飯的時候,握筷子的手一直都在抖。
小林斟酌著開口:“我覺得你今天就跟變了個人一樣。”
“怎么?還在想著那女人說的話啊。”
小林不知道他與寧桃的關系,還當他是被那婦人一通罵給刺激了。
常清靜也不欲多言,又握緊了差點兒脫手的筷子:“嗯。”
人將死之前的心態(tài)或許都不一樣了。
他出生優(yōu)渥,幼時隨舅父舅母生活,舅父舅母亦算是書香世界,后來拜入蜀山。生活環(huán)境所致,哪怕常清靜他從小,也難免帶著些“頭巾氣”。嘴上說著“蒼生正義”,但自始至終都離“蒼生”遠得很。
這幾天里,他突然就走近了,也走進了。
他甚至能跟著小林一道兒走街串巷,主動討要吃食。要不就安安靜靜倚著墻根坐著,聽著普通百姓之間的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的摩擦小事。
小林看出來他從前生活優(yōu)渥,怕他飽嘗人冷眼后想不開,但事實證明他的擔心純屬多余。
人一向樂于為“蒼生”、“天下”、“正道”這些模糊的大的概念犧牲獻命,卻很難喜歡上復雜多面的,或愚昧,或自私的蒼生“個體”。
就像是沒人愿意拯救自己身邊兒討人嫌的仇家吧。
偏偏,“蒼生”這個概念正是由無數(shù)個這樣的“人”所組成。
明了這一點后,常清靜的道心又比之以往更加堅定。
他快沒有時間了,來不及了。
這段時日,他白天少外出,晚上很少睡。
日日夜夜在心中反復描摹著劍法,構想著謝迢之該如何出劍,他又該如何應對,如何一一接下對方的攻勢。
……
“說實話,桃桃,我這回來諸暨,就是因為常道友這件事。”
何其咽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低聲緩緩敘說著。
“前段時間,常清靜向嶺梅仙君下了戰(zhàn)書……”
桃桃撐著下巴,一直沒吭聲。
何其有點兒擔心:“桃桃?”
“我沒事。“寧桃猶豫地問,“他真要與謝迢之決戰(zhàn)嗎?定在什么時候?”
何其道:“下月初一。”
“那你們?”
何其也不瞞她,“我們在這兒是以防萬一,萬一常清靜不敵仙君,臨陣脫逃,我們得抓他回來。”
“倘若他贏了……”何其動了動唇,低聲道,“我們也不可能放他離開。”
不論輸贏,總歸是個死字。
謝迢之或許是打算。
但其他宗門長老卻沒這么意氣。
既然謝迢之愿意以身作餌,他們干脆將計就計,下月初一一并解決,也好過省了追捕他,多添傷亡。
“說實在的。”何其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出來不好,猶豫再三,卻還是低聲開了口,“我不知曉常道友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但他先是弒師,后又一路造下殺孽,這點是眾人有目共睹的。”
桃桃抿了抿嘴唇:“我、我知道。”
這一整天,寧桃都有點兒魂游天外,不在狀態(tài),心里悶悶的。
畢竟當初的感情擺在這兒,看到常清靜這一路作死,終于要把自己徹底作死了,她還是有點兒難受。
何其和張瓊思并肩站在一塊兒,看著桃桃機械化地往前走,有些著急。
張瓊思攔住了他:“讓桃子一個人靜一會兒。桃子的弱點就在于重感情。”
“放下”兩個字說起來比做起來容易,不是說你作出這么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你就是真放下了。
要是寧桃真表現(xiàn)得她把常清靜忘得一干二凈了,那才是壞事兒了。她和常清靜的過去雖然痛苦,但終究是她自己的一部分,逃避不了的。
就連何其也都跟她說,常清靜必須要死。
桃桃趴在床上,整張臉都埋在了被子里,一動不動,緩緩地想。
所有人都說他死得好。
她要相信他嗎?
恍惚間,耳畔好像響起了老頭兒的嗓音。
“我死后,你要將我的肉身擊為齏粉,不要將他落入謝迢之手中!我看不慣他!”
她一直不信謝濺雪,不信謝迢之,不信鳳陵。
尤其是她在鳳陵仙家看到過那樣的幻境之后……
伴隨著時日將近。
小林問常清靜:“你真沒有掛念的家人、朋友什么的?”
“我的意思是,”他吞吞吐吐道,“你有沒有什么遺言?我認真的,萬一你回不來了,我還能幫忙帶給他們。”
常清靜沉默了片刻,指尖不自覺地緩緩摸索著袖中的發(fā)簪。
握緊了發(fā)簪,他搖了搖頭,還是給出了和之前一樣的回答:“并無。”
死人留下的遺言對活人而言未嘗不是一件負累。
交代了又怎么樣,讓玉真玉瓊他們?nèi)杖找挂够钤谕纯嗪蛢?nèi)疚之中嗎?既然都已經(jīng)決裂了,再作這些曖昧的舉動毫無意義,到頭來不過是感動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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