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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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至少沒算到,你會放棄蘇啜部,陪我離開!”李旭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道。剛剛懂得一點謀略,就遭遇了卻禺這個對手,這一仗,他輸?shù)靡稽c兒都不冤枉?,F(xiàn)在想起來,恐怕連拼酒認輸,都是卻禺計劃之內(nèi)的步驟。可笑的是,自己當(dāng)初還為拼酒獲勝,挽回了部族的氣勢而得意洋洋。
“他也沒想到,你會把銀狼留給陶闊脫絲,獨自離開!”徐大眼輕聲嘆道。這是阿史那卻禺的連環(huán)計中唯一漏算了的。他算盡了人性的陰暗與貪婪,卻漏算了李旭來自中原,身上沒有狼的血液。他算盡了人性的冷酷與勢利,卻沒沒想到李旭為了陶闊脫絲,可以舍棄自己的一切。
“主人,對不起!”望著帳外飛雪,有間貨棧的女掌柜阿蕓兩眼涌起盈盈淚光。李旭伸手拉自己上馬的那一幕,又緩緩浮現(xiàn)在雪霧中。那天,少年的胸懷是如此溫暖。
雪晴了,風(fēng)也慢慢地停止了咆哮。天地間再度靜了下來,靜得令人以為星斗已經(jīng)停止了移動。偶爾一只野兔從雪坑中蹦出,立刻引起戰(zhàn)馬的陣陣嘶鳴。野兔腿細,沒跑幾步就會被積雪陷個跟頭。但旅人和戰(zhàn)馬卻都不屑去欺負這些小東西,雪后世界太孤寂了,需要一些活物來點綴。在不需要食物的情況下,沒有人愿意讓血染紅這無際的純白。
這條寂寞的路要走很長時間,參照去年跟九叔北上時的記憶,從弱洛水到盧龍塞之間上千里的曠野中不會再有任何人煙。運氣好的情況下,李旭和徐大眼可能遇到北上求財?shù)纳剃?。運氣如果不好,他們只有在看見長城后才能找到補給。
涉過了托紇臣水后,積雪漸漸變薄。這條由南向北而流的季節(jié)河有無數(shù)個變幻不定的支流。每個支流的起源都可向西追溯到一個谷地之間。而那一個個東西走向的丘陵和谷地,則成了阻隔暖風(fēng)北上的重要障礙。每往南翻一個山丘,天氣就更暖和一些,接連翻越幾個溪谷后,積雪突然消失不見,半人多高,墨綠色,尖端透著些微黃的秋草再度出現(xiàn)在李旭和徐大眼面前。(注1)
“再有一百里,我們就可以看到索頭水了?!毙齑笱壑钢贿h處一座赤紅色的矮山說道。這座山峰是北上的重要標(biāo)記,不高,從山腳到山頂卻通體呈火焰般的顏色。被周圍墨綠色的丘陵和曠野懷抱著,仿佛碧波中飄蕩著的一朵紅蓮。
“也不知道突厥人霸占了那塊牧場要做什么?”李旭低聲回應(yīng)。如果不是突厥人強迫索頭奚部搬遷,偌大個部落也不會落到全族盡滅的下場。
“欺凌弱小而已,只有經(jīng)常揮揮爪子,其他部族才會意識到突厥這個主人的存在!”徐大眼微笑著解釋。
這個解釋顯然低估了突厥人的智慧,又走了十余里后,徐大眼就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就在正南方,一座由木頭搭建的連營橫亙在了他們的必經(jīng)之路上。
“好一座大營!”李旭和徐大眼心中暗贊。扭頭互視,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不祥的預(yù)兆。
二人調(diào)轉(zhuǎn)馬頭,正欲繞路而走,行蹤卻早已被連營周圍的放羊人所發(fā)現(xiàn)。隨著一串低啞的號角聲,十幾個牧人四下包抄過來。那些牧人的騎術(shù)甚佳,雖然是倉促而致,卻在策馬疾馳的過程中調(diào)整出了一個扇面形騎陣。
徐大眼和李旭大驚失色,這已經(jīng)不是普通牧人能做出的行為了。即便是受了徐大眼半年訓(xùn)練的霫族青壯,突然遇敵也擺不出如此整齊的陣勢。草原上,只有一個部落的牧人如此訓(xùn)練有素。那就是突厥人,自稱為蒼狼嫡系血裔的突厥人。
“怕是一群討債的!”徐大眼笑聲嘀咕了一句,馬向前行,同時張開了雙臂。李旭跟在他身后,借著他的身體掩護,把手輕輕按在了彎刀柄上。
“長生天保佑的朋友,今年秋天的收成怎么樣,牛羊抓足了秋膘嗎?”徐大眼用熟練的突厥語向牧人們打起了招呼。這是各部落牧人碰面時最常用的問候,從說話的語調(diào)和空空的兩手上,來人足可以判斷出他是否懷有惡意。
牧人們卻沒有回答他的話,策動戰(zhàn)馬越逼越近,直到把李旭和徐大眼二人包圍在一個狹小的范圍之內(nèi),才停住了腳步,盛氣凌人地逼問道:“你們是什么人,為何鬼鬼祟祟地偷看我們的營地?”
“我們是舍脫部的牧人!到南方去販些茶葉!只是路過這里,沒有任何惡意!”徐大眼用突厥語自報家門。二人此時穿的都是皮衣,乍一眼看去,的確與霫族的牧人沒什么差別。
“牧人,我看更像是奸細。你們帶了什么貨物,先讓我們檢視一遍再說!”帶頭的牧人冷笑著說道,根本沒打算放徐、李二人過去。草原上,一切大小部落都是突厥人的仆從,舍脫部是哪個民族他沒聽說過,徐、李二人鼓鼓的行囊卻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
“對,讓我們先檢視一下,才能斷定你們是不是奸細!”幾個端著弓的牧人跟著嚷嚷。眼前兩個來歷不明的少年衣著光鮮,一看就是兩頭肥羊。特別是走在后邊那一位,胯下的馬足足比尋常駿馬高出了兩尺,體長也在七尺開外。強征過來,肯定能得到大人們的賞賜。(注2)
“也忒囂張!”李旭和徐大眼怒火上撞,把手都按到了刀柄上。正思量著是否打傷這幾個無賴牧人,直接沖了過去。突然,遠處跑過來幾匹駿馬,馬背上的武士一邊前沖,一邊大聲叫道“對面可是附離大人,我家主人盼望您多時了!”
“怎么有人認得我?”李旭驚詫地瞪大了雙眼。只見幾個肩披紅色披風(fēng)的武士旋風(fēng)般沖到近前,揮動皮鞭,將攔路的牧人打得哭爹喊娘。
“瞎了你們的狗眼,連附離大人都敢攔!”紅披風(fēng)們一邊揮舞著鞭子,一邊怒罵。手持角弓的牧人頭領(lǐng)被他從馬背上抽下來,抱著腦袋亂跑,卻死活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大錯。
“附離大人,您別跟這些蠢人一般見識!”打了一會兒,一個胸甲處刺了個青色狼頭的武士丟下鞭子,沖著李旭躬身施禮。
“算了,算了,他們只是在履行職責(zé)!”李旭看了看鼻青臉腫地牧人們,同情地說道。
“還不謝謝附離大人,你們這些蠢東西,不認識附離大人,還認不出這匹特勒驃嗎?”武士的頭領(lǐng)轉(zhuǎn)過身,沖著牧人們呵斥。
“謝謝附離大人!”倒霉的牧人們同時向李旭施禮,到了此時才明白自己得罪了什么人。特勒驃是西域良種和契丹駿馬雜交而得,突厥王庭培育多年才培育成功的良種。整個突厥汗國,只有阿史那家族的人才有資格騎乘。眼前這個名字叫附離的少年居然騎的是一匹特勒驃,大伙這頓鞭子挨得也的確不冤了。若不是軍爺們及時趕來,大伙繼續(xù)冒失下去搶了少年的坐騎,恐今晚有人就會被拖死在草地上。(注3)
“沒事,沒事!”李旭有些連連擺手。雖然牧人蓄意搶劫在先,年少的心里,他依然保持著對弱者的一絲同情。
“不知道什么風(fēng)把附離大人吹到我們這里來,我家主人自打從蘇啜部回來后,心里一直對您念念不忘!”胸前刺著狼頭的紅披風(fēng)媚陷地問道。招呼過麾下武士,命令他們幫著附離大人牽馬墜鐙。
“恐怕是想念黑風(fēng)更多些吧!”李旭心中暗暗叫苦。到了現(xiàn)在,他終于認出胸甲上刺著狼頭的紅披風(fēng)是阿史那卻禺的侍衛(wèi)之一,名字好像叫做褐鹿什么的。既然侍衛(wèi)們在連營外出現(xiàn)了,連營主人的身份已經(jīng)呼之欲出。
“你們幾個牽著大人的馬慢行,博望,你去回報卻禺大人,說蘇啜部的附離大人到咱們營地做客來了!”褐鹿根本不問李旭的意見,自作主張地安排道。
被叫做博望的紅披風(fēng)武士躬身接令,飛馳而去。緊跟著,周圍就有低啞的號角聲響了起來。一陣陣,肅穆肅殺,仿佛千軍萬馬在遠方對壘。
李旭和徐大眼再度互望,知道今天肯定無法脫身。只好騎在馬背上,任由武士們拉著自己的坐騎向營寨前走。越靠近寨門,二人心中越是震驚。與蘇啜部的木柵欄營地比,此處簡直就可以稱為一所巨城。雖然城墻是木頭搭建,箭垛、馬臉、敵樓卻一樣不少,甚至連灌滿了水護城壕溝以及壕溝上的吊橋,都和中原的城市別無二致。而二人上次與九叔同行路過此地時,這里還是一片無人的荒野。(注4)
正驚詫間,前方寨門大開。數(shù)百名紅披風(fēng)武士魚貫從吊橋上沖將出來。馬蹄剛剛離開壕溝邊緣,立刻轉(zhuǎn)變方向,一個接著一個,以寨門為中軸立成了齊整的兩排。
“我家主人聽說您光臨,一定高興得很。這不,他已經(jīng)親自出來迎接您了!”褐鹿向李旭躬了躬身體,用手指將對方的目光引向了營寨的正門。正門口,十幾名金甲武士簌擁著一個英俊倜儻的中年將軍緩緩地踏過了吊橋。不是阿史那卻禺又是哪個?
“兄弟,你好大的顏面!”徐大眼附在李旭耳邊,小聲調(diào)侃。
李旭心中有苦說不出,只能微笑著走向阿史那卻禺。馬蹄剛剛向前踏出幾步,兩側(cè)的紅披風(fēng)們立刻手按肩膀,半跪在地上喊道:“恭迎附離大人!”
“恭迎附離大人!”阿史那卻禺身邊的金甲護衛(wèi)同時彎腰。
李旭大驚,抬腿便欲下馬。雙腳剛剛踢開馬鐙,一個紅披風(fēng)武士早已沖了過來,用脊背墊在了馬肚子旁。
從小到大,李旭哪里見過這般陣仗。一時間坐在馬背上下亦不是,不下亦不是,直窘得豆大的汗水滿臉亂滾。阿史那卻禺見他神情尷尬,擺擺手,笑道:“你盡管向下跳,他們都是我的侍衛(wèi),對你一直仰慕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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