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獵鹿(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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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杜爾端起酒碗,幽幽地嘆氣。
“哎!”阿思藍跟著搖頭。
烤在火堆上的羊肉油脂一滴滴落下,烈焰升起來,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年青人心里塵雜少,幾口悶酒下肚后,話題就又轉(zhuǎn)到了別處。從各家牛羊的春膘,到徐大眼夢一般的用兵布陣,每提起一件來,都能引發(fā)出一陣開心的大笑。
草原上喝酒向來是不醉不休。因為心情愉快,一向喝酒甚為節(jié)制的徐大眼今天也破了例。邊跟大伙講著笑話,邊一碗接一碗地與眾人對飲。很快,他就第一個倒了下去。阿思藍等人哈哈大笑,繼續(xù)舉碗互敬,直到所有人的身體都開始晃悠,才大笑著散席。
李旭憑酒量再次技壓群雄,收了攤子,熄了火堆,仍覺得頭腦清醒??纯醋沓梢欢褷€泥的徐大眼,他搖搖頭,把好朋友扛上了肩膀。徐大眼并非是因為開心而找人拼酒,性子粗獷的霫人看不出來,李旭卻知道朋友心中難過。
“其實,你娶了娥茹,別人還能說什么。大不了咱們跟純淤部也打上一架!”把徐大眼放在氈塌上,李旭邊替朋友準備火盆,邊低聲勸道。以蘇啜部目前的實力,方圓數(shù)百里內(nèi)的確沒有任何部落敢招惹。西爾族長提出退婚,本來就理虧的純淤部未必真敢提什么異議。
“仲堅,你不懂!”徐世績睜開惺忪的醉眼,喃喃地說道。
“難道你不喜歡娥茹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不懂的!”李旭吹著了火種,一邊向火盆中加炭,一邊問道。
“徐家娶媳婦,嘻,徐氏家族!”徐大眼冷笑著翻了個身,再無聲息。
距離自己的氈包還很遠,李旭就看見了從門縫里面透出來的昏黃燈光。有人等的感覺讓他感到很溫暖,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又有了一個家,連草原上料峭的夜風也不那么令人難捱了。
有燈,有炭火,有人燒好了茶在炭火旁邊等,自己還奢求什么?李旭微笑著推開了裹著氈子做的小門。應(yīng)該是野蠻丫頭又來了,今天頭腦清醒,正好可以跟她把彼此之間需要說的話說清楚。李旭知道自己有些喜歡氈帳內(nèi)的這個野丫頭,但無論是出于做人的本分還是對父母的尊重,都應(yīng)該在與她成親之前跟雙方的父母打個招呼。自己家不是徐家,母親一定為自己能娶一個如此漂亮的媳婦而感到高興。自己的家人也不會像徐氏家族一樣,認為迎娶一個異族女子是家族之羞。
期待中的少女卻沒有出現(xiàn),炭盆邊滾起一個身影,受驚了羊羔般匍匐在了地上,一邊以頭嗆地,一邊哆哆嗦嗦地喊道:“奴婢阿蕓參見主人,主人安康!”
這是哪里跟哪里啊,李旭的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個大疙瘩?!爸魅??我……”他拼命地揉了揉眼睛,以確定自己沒有喝醉眼花。炭盆前的確趴著一個少女,不是陶闊脫絲,而是一個奚族,從脖頸上的鐵項圈和露出半截小腿的羊皮褲上,李旭立刻辨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少女的身子很單薄,因為驚嚇過度,脊背還在微微的顫抖著。李旭沒有命她起身,她亦不敢抬頭,只是把腦門頂在氈墊,哆嗦得像風中枯草。
“你是什么人,誰叫你來的!”再次確定了自己不是做夢后,李旭蹲下身,低聲問道。
頭頂上傳來的壓迫感立刻讓少女的身體抖得更加厲害,半裸著的小腿不住向后蹭,每蹭一下的動作又不敢太大,回答李旭的聲音里分明已經(jīng)帶上了哭腔:“是晚晴夫人,是晚晴夫人命奴婢來伺候附離主人的。奴婢伺候不周,請主人責罰!”
“你回去吧,我這里不需要奴婢!”李旭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下午的時候他去給晴姨送禮物,不過是想答謝對方當初高價收購蜀錦的情誼。卻沒想到收了禮物的晴姨又回贈了一個大活人回來。出身江南望族的晴姨自然習慣了使喚奴婢,可對于自己一個從小習慣生活瑣事自己動手的人,氈包里多一個人出來反而覺得分外別扭。
“奴婢不該睡著,請主人責罰。求主人千萬別送奴婢回去,奴婢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少女磕著頭,語無倫次地說道。剎那之間,白色的地氈上就見了血。
李旭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把少女嚇成這種樣子,趕緊伸手去攙。大手剛剛碰到少女的肩膀,對方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瞬間僵硬成了一個木棍狀。
“你,你起來說話,別磕頭,我看著頭暈!”李旭從少女煞白的臉色看出了她的恐懼,尷尬地縮回手,遠遠躲了開去。
少女吃了他一嚇,反而不敢哭了。哆嗦著,掙扎著站起來,身體靠著氈包,仿佛對面李旭是一頭猛獸,隨時會把自己吃掉般恐慌。
“晴姨派你來的?”李旭盡量找了一個能溝通的話題向?qū)Ψ絾枴K恢雷约旱降啄睦锟雌饋韮磹?,能把一個女孩子嚇成這般模樣。眼前的少女比陶闊脫絲略矮些,但從長相上看年齡應(yīng)該在陶闊脫絲之上。黑色的頭發(fā),蒼白的臉孔,如果不是她的手臂看上去略粗些,李旭甚至懷疑自己遇到了一個被人販子拐帶來的中原女子。
“是,是晚晴夫人吩咐奴婢來伺候附離大人!”少女用一種腔調(diào)比較怪異的突厥語回答道??纯蠢钚駴]有隨時撲過來的欲望,將顫抖的膝蓋微微直起了一些。
“我不是怪你睡著,我真的不需要伺候!”李旭和氣地沖對方笑了笑,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牙齒。
少女一哆嗦,撲通一聲跪倒,哭喊著叫道:“奴婢可以為主人洗衣服,奴婢可以為主人燒茶,奴婢可以為主人做任何事情,求求你,不要吃我,不要吃阿蕓!”
“吃你?”李旭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自己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個吃人魔鬼,露一下牙齒也能把女人嚇成這個樣子。
“阿蕓,阿蕓不好吃。身體臟,沒洗!”少女的神經(jīng)終于堅持不住了,牙縫里蹦出幾個字,身體一翻,暈倒在地氈上。
“我吃人?”李旭把雙手放到自己眼前,反復觀看。確定了上面沒有長出倒刺后,慢慢明白了對方為什么這樣害怕自己。
當初自己為活命誤打誤撞咬死了一個斥候,又為了救杜爾宣稱是圣狼賜予了力量。蘇啜部為了壯大本族一方的聲勢,把圣狼賜福的無稽之談大肆宣揚。而戰(zhàn)敗后急于找借口的奚部長老們又把這個謠言放大了十倍,反復宣揚。于是,自己就成了一個吃人的惡魔。盡管從去年兩族開戰(zhàn)到現(xiàn)在,自己只殺死過兩個人,一個是那個倒霉斥候,另一個是對方的族長。
想清楚了事情原委后,李旭頹然坐到了火盆旁。他不敢去掐那個女子的人中,以免真的把對方活活嚇死。也不敢靠那個女子太近,省得對方從昏迷中醒來后,再引發(fā)更多的誤會。一邊喝奶茶醒酒,一邊想著出塞后發(fā)生的一切,李旭突然覺得半年來的遭遇真如一場大夢,每一個瞬間都足夠荒誕離奇。
在他飲盡第四碗奶茶的時候,火盆另一側(cè)的少女終于蘇醒了。緊閉著眼睛不敢睜開的她哆嗦了好半天,大約終于感覺到自己沒缺胳膊少腿兒,才慢慢地向門口滾了滾,一點一點艱難地爬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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