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曠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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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少女被問得一楞,旋即放聲大笑起來,惹得過往霫人紛紛側(cè)目,不知道這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黃衫少女娥茹雖然略為沉穩(wěn),也被徐、李二人的鄭重舉止逗得前后直打跌。藍(lán)衫少女則彎了腰,一邊笑,一邊指著徐李二人說道:“哈,哈哈,笑,笑死我了。哈哈哈,難道你們,哈哈,中原人說話,全是這個樣子么?”
“我們?”徐、李二人被笑得有些摸不到頭腦,聽少女如此相問,才意識到問題出在了哪里。想了想,自己也笑了起來。邊笑,邊向兩位少女解釋:“我們那里,是不準(zhǔn)隨便問女子姓名的,否則會被人家罵,弄不好還要被當(dāng)做壞人追打!所以,問及你們名字時,才,才不得不鄭重些!”
“我們這里隨便問,人家不高興,自然不會告訴你。身上又不會被割出口子,怕個什么!”藍(lán)衫一邊笑,一遍說道。
“想是彼此習(xí)慣不同。長老們說晴姨初來時,亦是輕易不與人說話!”娥茹慢慢收斂笑容,很理解地說道。
她人生得本來就美,笑起來很單純,收攏笑容的表情亦自然,說話時又比藍(lán)衫少女多了幾分體貼味道,所以很容易令人心生親近之感。
徐大眼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氣,臉上卻依舊帶著從容的微笑,低聲問道:“二位還沒告知你們的中原名字呢?阿茹和陶可脫絲我都記得,只是說起來卻不像你們說得那樣好聽!”
問罷,心里竟隱隱生出了幾分期盼之意。
沒等娥茹開口,心直口快的藍(lán)衫少女搶先答道:“是娥茹和陶闊脫絲,在我們突厥話里,她的名字是金蓮花,我的名字是藍(lán)羽鳥!”
隨著少女的繪聲繪色的解釋,徐大眼和李旭知道了娥茹和陶闊脫絲的含義。金蓮花是草原深處常見的一種野花?;ò淮?,開起來卻非常美麗。特別是襯托在層層碧綠的草海之間,就像寶石一樣鮮艷奪目。而藍(lán)羽鳥是傳說中類似于孔雀的一種鳥,羽毛顏色絢麗,體形婀娜,出現(xiàn)的地方則意味著風(fēng)調(diào)雨順,草場興旺。而她們的漢人名字亦由此而來,黃衫少女的名字叫醉菊,藍(lán)衫少女的名字叫碎藍(lán)。
“晴姨她一定畫得一手好畫!”徐大眼聽完了少女的介紹,非??隙ǖ赝茰y。
“咦,你怎么知道?”藍(lán)衫少女驚詫地問。黃衫少女則瞪大了眼睛,雙目中充滿了欽佩之意。
看到醉菊眼中的柔光,徐大眼有些得意,微笑著解釋道:“能把名字取得這么有畫意的人,心中能沒有畫境么?你們這位晴姨,恐怕是丹青高手呢!”
“是啊,晴姨連風(fēng)在吹過草上的痕跡,都能畫得出來!”少女碎藍(lán)佩服地講。
大伙同是少年人,有了共同話題后,很快就熟絡(luò)了起來。少女碎藍(lán)又講了幾個晴姨初露丹青,技驚四座的趣聞,突然話題一轉(zhuǎn),帶著幾分自豪的表情問道:“我們兩人自小跟晴姨學(xué)寫字、畫畫,按你們中原人的規(guī)矩,應(yīng)該算晴姨的弟子罷?”
“應(yīng)該是嫡系弟子,衣缽傳人!”徐大眼帶著幾分恭維的口吻回答。大隋先帝重學(xué),國內(nèi)除了太遠(yuǎn)的蠻荒之所外,幾乎在每個郡縣都設(shè)立了官辦的學(xué)堂。在這些學(xué)堂里,由朝廷出資聘請教師,官府負(fù)責(zé)為學(xué)子提供食宿。李旭和他都曾受惠于此政,想起來感觸頗深。
縣學(xué)普及后,每個學(xué)生都有數(shù)個老師,每個老師亦有數(shù)個學(xué)生。但其中可稱為彼此稱為師父弟子者卻聊聊無己。而一旦以這個稱呼相稱,則意味著老師準(zhǔn)備把畢生所學(xué)傾囊相授給某個學(xué)生。而該學(xué)生則終身視老師為父輩,永不背棄。
“什么是衣缽傳人?”少女們卻聽不懂徐大眼的恭維話,瞪大了眼睛追問。
“從字面上講就是她把自己的衣服飯碗都交給了你,可以理解為你接受了她賴以謀生的技藝!”徐大眼苦笑著回答,心中暗罵自己糊涂。與兩個異族少女掉文,純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把賴以謀生的技藝傳給了我?”藍(lán)衫少女眨著眼睛想了想,依然不明白其中內(nèi)涵,“難道教會了別人,自己就一定要捱餓么?所以一定要用衣服和飯碗來比喻?”
“我們中原人多,如果一門手藝誰都會了,就賺不到錢了。就像你們草原上的皮貨,越多越不值錢!”李旭找了個形象了例子來解釋。
碎藍(lán)輕輕地笑了起來,拍了拍手,嘆道:“我明白了。好在晴姨不靠賣畫活著!”想了笑,又微笑著補充:“可是,有誰的畫技能達(dá)到晴姨那種地步?她要真肯為人畫像,恐怕出五百張生皮一幅,人們都搶著買!”
霫人習(xí)慣以物易物,至今沒有太完整的錢幣概念。商販們今天用生皮來交易大多數(shù)貨物,所以少女也用生皮來比喻師門畫技的精湛程度。
“晴姨的畫技那么高,那你們兩人豈不是名師出高徒!”徐大眼言不由衷地恭維,心里卻愈發(fā)吃驚。學(xué)畫一途,頗為艱難。除非是天縱之才,生下來就帶著生花妙筆的。否則從開始落筆著墨學(xué)起,到能在瞬間捕捉住人的面貌神態(tài),沒十年苦功難以達(dá)到。并且畫畫不比習(xí)字,不能用樹枝沾了水在石版上修其神韻。所以光是每年浪費的紙張錢,就是一筆非常不菲的開銷。少女口中的晴姨畫技如此高超,恐怕更不會是被拐賣到草原的普通民女了。
“晴姨的畫技當(dāng)然高了,不過我們兩個都沒學(xué)會。你們漢人賣的紙?zhí)F,而羊皮又不像紙那樣容易著墨!”藍(lán)衫少女撅著嘴巴,有些悻然地回答。
幫家族做生意的經(jīng)驗告訴徐大眼,少女說得是實情。紙張雖薄,重量卻很驚人。半尺見方的一摞紙,往往比同等厚度的磚頭還沉得多。并且那東西在草原上鮮有人用,商販們嫌其出貨慢,壓在手里又怕火怕潮。所以千里迢迢往草原上販紙賣,沒有二十倍的賺頭,根本不值得一干。
想到這兒,徐大眼拍著胸脯承諾:“明年春天,我一定讓人運一批上好的紙過來,專門送給你們學(xué)畫!“
他生于富豪之家,擲千金博美人一笑的豪氣都能拿得出來,這點紙張的價錢自然沒看在眼里。兩個霫族少女卻是喜出望外,看著徐大眼,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真的?你不賺錢了么?”
“愿車馬衣輕裘…..!”徐大眼引用了半句論語,用力把下半句憋回了肚子內(nèi)。這是子路當(dāng)年對孔子言志時說過的話,“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蔽之而無憾!”讀書的時候,徐大眼最喜歡的就是子路這種坦誠豪放的性格,不知不覺間,行為舉止都受了他的影響。但跟兩個少女說這些話肯定不合適,第一,對方不是他的朋友。第二,說完后,少女肯定又要追問他的馬車藏在什么地方。
倒是李旭實在,上前半步,低聲向兩位少女解釋道:“紙在我們中原不像草原上這么貴。大伙不愿意帶,主要因為這邊很少有人買。如果賣紙的人不把價錢提得很高,他一定會賠本?!?br/>
“我不會讓朋友吃虧,如果你明年給我?guī)神W紙來,我套一頭跑得最快的馬駒送給你!”名為碎藍(lán)的少女最是豪爽,拍了拍李旭的后背,說道。
一拍之下,李旭又是滿臉通紅。兩個少女大樂,都道漢人的男子居然比霫族的女子還靦腆。嘻嘻哈哈間,四人越混越熟,不知不覺已經(jīng)笑鬧著走到了蘇啜部營地的最深處。
在霫人部落中,族長的地位尊崇無比,但族長的家卻絲毫不比普通族人家奢華。惟一能把蘇啜西爾家的氈包與其他族人區(qū)別開來的標(biāo)志是,在他家的十幾個氈包的外圍豎立著一圈沒涂過漆的木柵欄,而別人家的氈包群外則連柵欄都沒有。
兩個霫族少女和晴姨的氈包就在柵欄內(nèi),與族長蘇啜西爾家的其他未成年子女和一干妻子的氈包混在一處。所有的氈包都是用白色毛氈包裹,頂部鑲嵌了一片銀色綢緞。只是因為風(fēng)吹日曬,那白氈和綢緞早已失去原有的光澤,變得白中泛黃,仿佛上面浮了一層塵土。
“最里邊那個氈包就是晴姨住的,咱們偷偷溜進去,定能嚇?biāo)淮筇?!”藍(lán)衫少女指著柵欄圍出的院落后排一個外表看上去相對干凈些的氈包,拉起李旭的胳膊就向里邊拽。
兩個少年卻說什么不肯與她胡鬧,站在了柵欄外,請姐妹兩個先進去通稟。少女扯了幾次,見李旭和徐大眼無論如何不肯讓步,只好嘟著嘴巴,殃殃地去了。
這一去卻是半柱香功夫才得回轉(zhuǎn)。藍(lán)衫少女自己覺得在客人面前失了顏面,有些不高興的解釋道:“晴姨可真羅嗦,又是派人稟報父親,又是命人刷洗茶具。那平日煮茶的銅壺,居然被她洗了三回…….”
黃衫少女比妹妹性子沉穩(wěn),先向徐、李二人道了聲歉,然后制止兀自喋喋不休小妹,替主人邀請遠(yuǎn)客入內(nèi)用茶。
那晴姨雖然不是兩位少女的生母,論輩分卻是她母親的姐妹。所以徐、李二人進了氈包,即以中原人晚輩晉見長輩之禮問候。那屋中女子早已盛裝相待,猛然見了家鄉(xiāng)禮節(jié),趕緊起身答謝。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嗓音卻漸漸啞了。
徐大眼偷偷相望,只見一個身穿漢家衣衫的中年美婦站在自己與李旭面前。從膚色上看,該女子年齡應(yīng)該還不到四十。只是兩鬢早已被霜染了,斑白中帶著幾分憔悴。
“二位貴客請上座,我這里很少有客人來,所以不得不花些時間準(zhǔn)備!”婦人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用略帶一些江南腔的中原話說道。
“是晚輩倉促來打擾,還請長者見諒!”李旭和徐大眼再次拱手告罪,然后才按賓主次序落了座。若是在中原,他們這么晚了來見一個中年婦人,對方肯定不肯準(zhǔn)許入內(nèi)。所以藍(lán)衫少女口中所說的麻煩,在徐、李二人眼中卻是再正常不過的禮節(jié)。雖然耽誤了些功夫,心中卻倍感親切。
少婦微微點頭,對少年人知書達(dá)理的行為以示嘉許。然后隨便問了幾句旅途是否勞頓以及在霫族部落住得是否習(xí)慣的客氣話,再次站起身,雙手捧出了兩個精致的天青色磁瓶來。
兩個少女自從客人入帳后就不再說話,她們從來沒見過漢人之間賓主相見的禮節(jié),乍看之下,大為好奇。待看到少婦取出從來不肯給人動的天青磁瓶,心中更是驚詫,兩雙大眼睛亮亮地瞪了個溜圓。
此刻,被少婦事先擦洗得甑明瓦亮,盛了水放于木炭火之上的銅壺已經(jīng)隱約有聲。少婦抱著磁瓶走過去,拎住半邊裙腳蹲了,然后把磁瓶于距離炭盆稍遠(yuǎn)的地方擺正。接著又慢慢地站起身,從柜子上取了一柄非常干凈的銀勺,在兩個磁瓶其中之一舀出小半勺雪花一樣白的精鹽,打開銅壺蓋子,輕輕放進了水里。
“要煮茶么?”李旭心中暗自驚詫。自從進了氈帳,美艷少婦的一舉一動都給了他非常舒適的感覺。如果把兩個少女比作草原上的湖水的話,眼前這個美艷少婦就是江南的一桿修竹,舉手投足,都可以用“落落大方,儀態(tài)萬千”八個字來概括。(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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