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1982年復(fù)蘇
又是周一,升旗,早讀,上課,班會,大掃除,放學(xué)。可謂是萬里無云,風(fēng)平浪靜。
此時,劉飛在班里出黑板報,周光明暗搓搓的趁劉飛不備,狠狠在劉飛胳膊上來了一下,退出幾步之后,他看到劉飛胳膊上滲出血來才后知后覺的低頭看手里的東西——那是一把被削尖的細(xì)木頭棍子。木棍尖頭被血染紅了,他不知道一個木棍能有這么大的威力,他只是想報復(fù)一下,沒想玩這么大,他嚇的心慌意亂,跌跌撞撞的跑出了教室。
劉飛把袖子擼了起來,拿著粉筆正在黑板上寫字,“一日之計在于晨,一年之計在于春,何不趁著春意盎然……”
他猝不及防被溜進(jìn)教室的周光明來了一下,手臂驚現(xiàn)一道長長的劃痕,仿佛也劃到了他心臟上,他的心臟驟然收緊,有那么一瞬間,劉飛覺得自己會被疼死。
他看著小臂上猙獰的紅痕不斷的滲出血來,視線模糊,眼淚滴在了傷口上,被眼淚滴到的那處好像燃燒起來了一樣讓他痛不欲生。
“?。。。。?!”
突兀的一聲慘叫響起,回蕩在學(xué)校里,正在小賣鋪里挑挑揀揀的五個人心猛然揪了一下,火速趕回教室,教室里只剩下劉飛一個人,額頭冒著冷汗,臉色難看,小細(xì)胳膊上長長一道血痕,觸目驚心。
聽到驚叫聲,晚走的老師趕來,劉飛只磕磕絆絆的說是不小心劃傷了,半天也沒說到底怎么劃傷的。老師極不信任的看著身邊神情凝重的五個人。
劉飛看到老師的眼神后,忙解釋,“不是他們,他們是等我放學(xué)的,我們家住在一起?!?br /> 在劉飛一再要求下,老師沒有陪他一起回家,放他們走了。
劉飛小心翼翼的清洗了一下胳膊回家了,生怕被父母看出破綻。
那邊申登科趁申喜朝和申廣言在上班,劉秀云也去貨場幫工,申淑玉還沒放學(xué),提起家里的菜刀,殺氣騰騰的往外沖,被幾人攔下。
胡小天從他身后抱著他的腰往后拖,哭天喊地,激情四射:“老狀啊!提菜刀干什么!使不得??!一刀下去咱們再碰頭就是高墻里了!集體改造可不好玩!”
韓成一臉兇相,一抹脖子,“殺狗滅口?好主意!為了兄弟,別說是插別人兩刀了!就是插自己兩刀……”他說話大喘氣,話鋒一轉(zhuǎn),“我覺得你也舍不得讓我插自己兩刀?!?br /> 韓硬漢這時候還挺會給自己找臺階下。
李耀平伸手要去奪他的兇器,“咱們上有老,下……下還有小白不是!要惜命??!大不了把周狗揍的連他親媽都不認(rèn)識,用腳也不能用刀??!”
白知禮直接坐地上抱著他的腿,“深呼吸深呼吸!殺人犯法殺人坐牢殺人償命!”
申登科舉著菜刀,唯恐傷了誰,沒好氣的說:“殺屁!我拿菜刀去砍他家莊稼幾刀解解氣……”
“嗐!”韓成立馬沒了剛剛的精神頭兒,“我還等著為你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呢,你說不砍就不砍了……”
申登科用閑著的那只手推開韓成,“去去去!什么兄弟啊這是!天天盼著我當(dāng)□□的好兄弟?要是殺人不犯法我先砍你兩刀!”
十二歲的韓成的心碎在申登科家里面,同時破碎的還有他的英雄夢,和他轟轟烈烈的兄弟情。
胡小天的心放回肚子里了,“你早說啊,給我嚇的心臟病都犯了。”
李耀平松了口氣,“長張嘴不讓你說話啊,嚇?biāo)廊瞬粌斆∧恪?br /> 這一通鬧騰,申登科心里的火也消了大半,這時候覺出點不好意思來了,他輕咳了一聲,支支吾吾說:“都閃開,我……胳膊酸了……”
摸到周光明家里的地的時候,李耀平輕輕皺眉,不放心的問申登科,“你確定這是周狗蛋兒家的地?弄錯了咱們還要負(fù)荊請罪……怪劃不來的。”
申登科看著他,眼神堅定:“絕對不會錯?!?br /> 事實證明這地確實是周光明家的,沒有糟踐錯東西。
他們摸黑扛著鐵鏟,提著小桶凱旋,干凈利落又雞賊的換了干凈衣服和鞋之后,圍在一起炯炯有神的討論自己的‘壯舉’,興奮的眼睛亮的都能在黑夜里當(dāng)燈使了,那邊劉秀云從貨場回來,拎了一袋子白面饅頭,看他們圍在一起那個要往天上飛的勁兒,料定他們沒干什么好事,一瞪眼就開嗓了,“你們幾個小兔崽子作業(yè)寫了沒,就圍在一塊兒干壞事兒?!?br /> 申登科此時此刻感覺自己就是救人于水火俠肝義膽的俠士英雄,真正的英雄都是孝順孩子,不能惹老娘生氣,所以他選擇順著她,“好好好!這就回家!”說完起身,扭頭對另外四位同樣值得尊敬的英雄擠眉弄眼,小聲傳遞:“晚上接著說!”
蹲在地上的各位還沒來得及點頭,就聽見不遠(yuǎn)的院門口傳來了一聲婦女的怒嚎,“六年級一班的幾個男孩都給我滾出來!”
離來者最近的齊大媽當(dāng)即不樂意了,雙手叉著腰就懟回去了,“你誰啊你!對著我們孩子怎么說話呢!吃屎了你說話這么好聽!”
來者不善,迎者更不善,這才能得勢威風(fēng)。院里的人,包括東院的人,聽見動靜的,凡是十歲以上的不分男女全都放下手里的活兒出來,一個個都擺出了平時沒有的兇相,氣勢上絕對是壓倒式的。
幾個下面農(nóng)村來的人,氣勢洶洶,看到這陣仗先矮了一頭,剛剛那位婦女怒火中燒還欲說什么,被一邊黝黑的男人攔了下來,“你們六年級一班的孩子挖了我們地里種的山藥和蘿卜,還用水淹了地,你們說怎么辦吧?!?br /> 那人壓著脾氣說話,語氣實在說不上好,嘴里說出來的話也讓人難以接受。他說完從身后揪出一個男孩子,男孩子在人前縮頭縮尾,嚇的想哭,那男人不耐煩的推了他一把,“趕緊說?!?br /> “申,申登科,李耀平,胡,小天,韓成,白,白知禮,還有……”周光明這時候完全沒了劃人家手臂的囂張氣焰,說話都是抖的,可見心理素質(zhì)不是很好。
見周光明還要繼續(xù)說,申登科梗著脖子,硬著頭皮喊:“周光明你不要誣陷人!造謠犯法你知不知道!”
齊大媽一聽這話,心里底氣那叫一個足,吵架都吵的更有勁了,“聽見我們孩子說的沒!你小子犯法呢!你爸媽怎么教你的,嘴里沒句實話!”
周光明一聽,找回了點平時的氣勢,肯定的說:“就是他們!”
齊大媽一個白眼兒翻完,“是作業(yè)太少還是吃飯不累,他們吃飽了撐了給你家翻地?體驗生活呢?還是學(xué)雷鋒好人好事?”
周光明急的脫口而出:“那是我……”
看周光明有賣劉飛的嫌疑,胡小天中氣十足一聲吼,“可閉嘴吧你!你什么你!你就是胡扯八道,你就是憑空捏造,你就是沒事找事?lián)屫i的飼料!”
胡小天當(dāng)頭就被他爹掄了一巴掌,他一想人家爸媽還在場呢,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給周光明他媽氣的喘了好幾輪大氣,氣的真夠嗆,指著胡小天:“你才先閉嘴吧你!”而后摟著周光明,低頭說:“兒子別怕,爸媽在呢,你就照實說!”
周光明惹事在先做賊心虛,縮著脖子往他媽身后躲,眼神飄忽,說話也飄忽,“他們得了表揚目中無人的,我勸他們戒驕戒躁,祝他們學(xué)習(xí)好好,是他們聽不得別人好言相勸,還言語傷害我,我就拿紙團砸他們了,但是他們也砸回來了,砸我眼睛不算,還一怒之下就坎了我家地里的菜苗……”
周光明他爸造勢:“菜苗可不能就這么算了!地也不能就這么毀了!”
這幾個人一邊慶幸他沒把劉飛扯進(jìn)來,一邊又氣他敢做不敢當(dāng),連實話都沒敢給他爸媽說。
韓成破口大罵:“周狗蛋你在這兒瞎他媽扯淡呢!”
“韓成你嘴不想要了是不是!”
一個韓成被他哥按倒下了,一個胡小天還在堅守陣地:“聽你放屁呢!你要是友好成這樣我能忍住不給你畫個小紅花表揚表揚你?”
白知禮也挺著小身板,往前一步走,一臉英勇就義,“他還罵人呢!死來死去的罵!難聽的臟耳朵!他!他還打人!他打……”白知禮一個急轉(zhuǎn)彎,攬在自己身上,“他打我了!”
白知禮從小就乖,一逗就笑還聽話,在大人心里,他說話的可信度遠(yuǎn)遠(yuǎn)高于那四個人加起來的可信度。
尤其是白知禮家里的情況所有人都清楚,對他是能照顧就照顧,可以說是九府墳東西大院地位最高的孩子,一聽爹媽早逝的孩子被人打了,這邊韓功抄家伙就想上,那邊申廣言抽了皮帶就想抽丫的。
韓功被韓成摟著腰,掙扎了兩下冷靜了,隨手就拍在韓成胳膊上一巴掌,“讓你們護著點小白護到人手底下挨打?!”
劉秀云生怕自己家的孽障兒子又闖禍,提心吊膽的,一聽白知禮被打了,把手里的饅頭隨手往地下一扔,擼起袖子瞬間化身母夜叉,“你怎么教育孩子的!送孩子上學(xué)只為打人?。 ?br /> “沒有!我沒有打他!”周光明氣急敗壞,抬頭乞求的看著他媽,“媽!我真沒打他!我打他死全家!”
周光明他媽再三也沒忍住,呸了他一臉,擰著他胳膊,給周光明擰的嗷嗷亂叫,咬牙說,“亂說什么屁話!”說完,周媽努力保持淡定,從校園暴力說回經(jīng)濟糾紛,“聽見沒有!我兒子沒打他!我們家的地該怎么賠償!”
小華冷笑一聲,說:“你們兒子說沒打就沒打,我們孩子說沒挖就沒挖?!?br /> 你要當(dāng)潑皮無賴,我就比潑皮無賴更潑皮無賴,一準(zhǔn)兒吃不了虧。
那幾個人中一個農(nóng)村婦女往前一步,挺直了腰板說,“我看見了!他們走的時候我看見了!就是五個小孩干的!真不是冤枉你們誰!”
有目擊證人,這讓五個人有些慌神,劉秀云慧眼如炬,觀察著兒子的反應(yīng),從他緊張到咽唾沫星子的動作看得出來,他肯定和這件事脫不了干系,氣的她捂著申登科的嘴,狠狠擰了他胳膊一下。申登科現(xiàn)如今宛如待宰的羔羊不敢放肆不敢尥蹶子,打碎的牙只能往肚子里咽,疼出來的眼淚只能用袖子擦。
一邊人多勢眾,死不承認(rèn),一邊言之鑿鑿,咄咄逼人。
如此僵持不下之時,一個微弱的聲音伴著一陣妖風(fēng)響起。
“是我!”劉飛用盡了出生以來所有的勇氣,甚至還借了余生不少勇氣,壯膽一樣高喊:“周光明打的是我!”
他在劉嬸兒詫異的目光中從人群后方趔趔趄趄的走到了人群中,在涼風(fēng)習(xí)習(xí)中,顫抖著小心著渾渾噩噩著脫掉了上衣,展露出他拼命想要隱藏的秘密,他顫顫的指著手臂上細(xì)長的正在努力結(jié)痂的紅痕,“這是周光明今天下午劃的,”而后堅強的指了指他的肚子后腰和胳膊上黑紫中泛著青色的瘀青,“這是周光明上周五打的?!?br /> 一切好似都靜止了,有那么一個瞬間時間都好像停止流逝了一般。
劉嬸兒捂著嘴,淚眼斑駁,直到周光明哇的一聲哭出來,她才回過神來,撥開眼前的人就沖了過去,目標(biāo)明確,一把扯過周光明他媽的頭發(fā),鉚足了勁兒:“?。。。?!”
撕心裂肺。
“敢打我兒子!老娘送你去見閻王爺??!”劉嬸兒眼神兇狠,動作兇悍,和話本里殺紅眼的女魔頭無甚區(qū)別,所有人都看呆了。
后知后覺的開始攔架,最后變成群架!
邊打邊放狠話:“媽的!挖你家地只是個提醒!老娘還要挖你家祖墳!”
“誰還不是個地痞流氓了!”
“讓你兒子以后走夜路的時候都小心著點!”
“讓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你以為你惹的是誰啊!”
歷時十幾分鐘,以九府墳戰(zhàn)隊大獲全勝,農(nóng)村戰(zhàn)隊?wèi)K敗逃之夭夭告終。
人走后,蓬頭垢面的劉嬸兒仿若全身的力氣都散盡了似的,緊緊攥著手里那幾根戰(zhàn)利品一樣的頭發(fā),坐到地上哭痛不住,劉秀云小華還有幾位年紀(jì)相仿的婦女留下來安慰她。
“咱們這兒哪有小男孩不淘氣的?”
“可不是嗎,摸魚上樹打架一個都少不了,小男孩天生就這樣兒,真養(yǎng)成那嬌滴滴的能行嗎。”
“小白那么乖還不是也跟人打架?!?br /> “是呀,一群男孩子打個架算得上大事?申登科三天兩頭掛彩呢,我要是回回跟他生氣,我早駕鶴西去了,比個黑老娘們還先見閻王爺呢?!?br /> 劉嬸兒情緒穩(wěn)定了不少,這會兒也跟著笑了一聲。
申淑玉回到屋里,看著窗臺上放著的半塊香皂嘆了口氣,眼里也泛了些淚花。
“這群小孩兒怎么都這么不讓人省心呢……”
六個小孩兒坐在足球場看星星,一閃一閃的,不是很多但是很亮,一看就讓人覺得明天是個好天,心情也跟著稍微好了一點。
他們沉默著想:人怎么會突然就崩潰了呢?
想半天也沒想出答案,他們覺得沒想出來是正常的,肚子空空如也,腦子自然也要跟著空空如也。小孩兒不都是沒有煩惱偶爾憂慮傻呵呵的,傻才可愛不是嗎??蓯鄣娜嗽趺茨芤恢庇袩滥亍?br />
等申喜朝第二天下班回來,劉秀云還把他拉屋里說悄悄話呢,“你是沒見當(dāng)時的場面,兩個院兒的人一致對外,那是前所未有的大團結(jié)。”
申喜朝見她眉眼都是笑意,被她的情緒感染了,也跟著愉悅,揶揄道:“一把年紀(jì)了還學(xué)小孩兒打群架,打完還挺得意?!?br /> 劉秀云沒好氣的用手肘搗了他一下,申喜朝立刻端正態(tài)度,“好好好!您接著說?!?br /> “你別看齊大媽沒事兒就找這個罵仗找那個罵仗,關(guān)鍵時刻特別識大體,可領(lǐng)事兒了,就是結(jié)束之后瞬間變臉,又變回那個看誰都不順眼的齊大炮了,最后還陰陽怪氣的撂下一句,‘我就說這幫孩子一個賽一個不服管,野馬脫韁一樣討厭死了?!勺屓诵睦锇l(fā)堵了?!?br /> 申喜朝不在意的笑了笑,“齊大媽堵你也不是一回兩回了?!?br /> 劉秀云嘖了一聲,認(rèn)命了,“也是?!?br /> 鄰里街坊的,天天閑來無事,明爭暗斗,哪能想到有一天還會一起罵別人啊,別說,還挺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