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1981年仲冬
12月的朝霞在霧蒙蒙中透著橙黃黃,讓人想起媽媽烙的大肉餅,食欲大增。
申登科吸了吸鼻子,裹了裹身上黃澄澄的舊棉襖,李耀平看了他一眼,說:“這棉襖是淑玉姐的吧?我見她穿過?!?br /> 申登科點了點頭,說著話,嘴里吐著白煙氣,“是啊?!彼е聰[展了展衣服,“這我姐穿舊的,我什么時候輪著過新衣服啊?!?br /> 以前他還一哭二鬧三上吊,要求男女平等,得到新衣服,被按在地上打了幾回之后,他選擇對生活妥協(xié),覺得吃飽穿暖就是他的終極目標。他低頭看了看這小棉襖,打心眼兒里覺著這顏色真亮眼呀真好看,還保暖,越看越喜歡,符合他的終極目標。
胡小天把手捂在嘴邊,哈了口氣,飛快的搓著手,抱怨,“天寒地凍的,學校怎么還沒到呢!”
韓成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坐在三百六十度都透風的教室里,還沒走著路暖和呢?!彼e起手,展示著自己花里胡哨的手套,問胡小天,“這么冷你還不戴帽子手套,是不是病的不輕?”韓成看著他凍得通紅的耳朵和手關節(jié)就想打顫。
“你懂什么?!焙√於叨哙锣碌?,堅持著自己的堅持,“春捂秋凍啊,現(xiàn)在就裝備齊全,天更冷怎么辦?下雪不活了?”
李耀平忍不住插話:“現(xiàn)在可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進冬天了,早就過了秋凍的日子了啊?!?br /> 申登科接話,帶著顯擺似的說:“再說了,俗話說得好下雪不冷化雪冷,懂不懂?!?br /> 胡小天為自己找面子,“那化雪冷啊,我化雪再戴帽子手套?!?br /> 韓成斜了他一眼,嘴上不留情,“早晚凍死在雪地里?!?br /> 胡小天一腳踢他小腿肚上:“滾!”
白知禮不愛說話,就愛聽他們貧嘴,安靜的聽,聽到好玩兒的話就安靜的笑,也不出聲。胡小天送他外號——玉面小郎君。
小郎君突然拽了申登科一下,申登科轉頭問他:“怎么了?冷啦?”說著就要把脖子上的紅圍巾取下來,白知禮按著他的胳膊搖了搖頭,指著旁邊兒讓他看,“車?!?br /> 申登科轉過身去看,一看不當緊,那家院門口停的車還真眼熟,“這不是那個南方老板的車嗎?”
聞聲,那仨人也跟著停下來去看,胡小天咋咋?;5?,“還真是嘿!”他伸手指了下車標,嫌冷,又飛快的把手縮回來,揣進冰冷的口袋里冰著了他才安心,“車標一樣的?!?br /> 李耀平點頭:“那估計就是了,他來村里頭干嘛啊。”
韓成蹙眉,“來村里頭能做什么大生意啊?拐賣小孩兒?”韓成不過腦子隨口說了這么一句話,說完他驀然睜大了眼睛,震驚的捂上自己的嘴,不敢相信自己說出了什么話,嚇得好像親眼目睹了一場犯罪。
另外四個人都跟著倒吸了一口涼氣,寒風凜冽,氣也真涼!
申登科心下一緊,心臟也跟著跳快了,“不能夠吧……”
胡小天接話:“你上回還說他不像好人呢!”
申登科心里也犯嘀咕,“說是這么說,但咱們不能以貌取人不是?”
李耀平是幾個人中最穩(wěn)當?shù)?,面上看著十分可靠,他開口道:“先去學校?!?br /> 韓成替村里小孩兒擔驚受怕,正經(jīng)的跟真的似的:“他作案了怎么辦?趁著咱們不在偷小孩兒怎么辦?”
申登科一巴掌打到他后背,身上穿的厚韓成也不覺得疼,“那也要上學啊,更何況一切都還沒譜兒呢,你就急著給人家扣帽子了。”申登科說完拉著白知禮就朝學校去了,李耀平自然是跟著走了,胡小天當即選擇跟上大部隊。
胡小天走出去幾步了,還沒聽見身后有動靜,扭頭一看,韓成還倔強的杵在原地,一臉糾結。胡小天趕緊小跑過去拉他,他紋絲不動,就跟被釘子釘在原地了一樣。申登科和李耀平聽見動靜也回頭,見他那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佁然不動的德行,異口同聲,吼過去:“韓成你是不是不想上學!”
當說客的胡小天這才反過勁兒來,恍然大悟,奧了一聲,奧的那是天路十八彎:“我說你怎么突然這么有正義感呢!感情為這個啊?!?br /> “給你哥知道能打斷你的腿,”胡小天抱著不拋棄不放棄的信念,苦口婆心,好言相勸,“你可以不為良心考慮,但你不能不為腿考慮不是?良心沒了無情無義繼續(xù)做人,腿沒了那可是終身殘疾啊。”
申登科和李耀平在前面等的都不耐煩了,只有胡小天還在堅持,“再說了,萬一你落單了被老板拐賣了怎么辦?現(xiàn)實點,你肯定打不過他。”
韓成梗著脖子迎風站著,不為所動,心心念念都是逃課,“我都十二了,他拐賣我干嘛啊,都認識家了。”
這下胡小天也急了,憑借自身身高優(yōu)勢,鎖了韓成的喉,拖著就往前走,他還嫌拖著不過癮,邊走邊罵:“不聽勸是不是!老子好好跟你說話的時候怎么就不能好好聽!非要老子采取暴力手段。”
看著韓成彎著腰想掙脫,申登科轉過身去翻了個白眼,“早這樣多好,省多少口水。”
李耀平同意:“可不是嗎!這會兒走到學校要遲到了,進了班還要罰站?!?br /> 一聽要罰站,白知禮扭頭自以為很兇狠的瞪了罪魁禍首一眼,他最不樂意罰站了。
下午放學的時候,路過那戶人家,五個人定睛一看——車還在院門口停著。這邊他們還沒來及展開討論,那邊院門被打開了,五個人迅雷不及掩耳,麻溜藏墻后面了,一個個捂著胸口心驚膽顫的聽墻根兒。
也沒聽到什么重要信息,就聽到陳老板給另一位大哥說,這批貨要趕快做出來。
陳老板發(fā)動車走了好一會兒了,剛剛點頭哈腰的大哥也進屋了,他們懸著的心才放下。
胡小天松了口氣,小聲說:“咱們躲什么?。俊?br /> 韓成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見著人販子能不躲著?。堪言圩プ咴趺崔k?”
人都走了,胡小天不以為然的刺韓成,“這會兒你怕被拐賣了?抓走了咱逃出來再回家唄?!?br /> 申登科恨鐵不成鋼,“抓到什么破船上當黑工了,在大海上搖啊搖的,還逃個屁??!”
李耀平琢磨了一下說:“估計真是做生意的,還交代趕貨呢。”
申登科思索著,“總有點不放心呢?!?br /> 李耀平也覺著疑點重重,本著軍師的責任,詢問:“要不咱們晚上再來一趟?進屋瞧瞧他們趕的什么貨?知道做的什么生意,總該能洗刷南老板人販子的冤屈了吧?”
韓成一聽大晚上偷偷摸摸鉆人家里頭就來勁兒,這不就是劫富濟貧伸張正義嗎?這就是男人該有的夜間活動啊!韓成激動的舉雙手表示贊成,“我韓成第一個決定入伙!”
李耀平看他目光灼灼,總覺得自己和他說的不是一件事兒。
“月黑風高殺人夜!哦不對,咱們沒有刀,殺不了人,我重新說,月黑風高九府墳小分隊將對南老板的生意一探究竟!一路上趕走了野狗,扮得了小丑!括弧,南老板就是南方老板的意思。”
胡小天說的自我陶醉,津津有味。
白知禮聽的一腦門子里全是問號,問他:“咱們就溜兒進人家家看看,還要扮小丑???”
“這你就不懂了,”胡小天擺上譜,預備長篇大論,“咱們更深露重的出來干嘛?懲奸除惡造福一方啊,但咱們?yōu)榱苏x接下來的行為是什么?擅闖民宅啊,那是犯罪。為了正義而去犯罪這是很矛盾的,就像小丑,為了別人的快樂犧牲自己,可不跟咱們一樣無私奉獻嗎?你說,咱們是不是小丑?”
白知禮被他云山霧繞的繞暈了,在冬夜的冷風中,丈二和尚白知禮摸不著頭腦,但他也不想把自己顯的太無知了,只能不懂裝懂,堅定的點頭,“是?!彼麍远ㄍ暧知q豫了,“可人家小丑為賺錢呢,咱們又賺不了錢……”
“哎!這就不對了!”胡小天見自己洗腦尚未成功,當即預備出了另一長篇大論,還沒論出口,申登科就隔著帽子捂上了白知禮的耳朵,把人往自己身邊拉,沖著胡小天說:“你可拉倒吧胡小天,要不你改名得了,別叫胡小天了?!?br /> 胡小天拗不過自己的好奇心,發(fā)問:“那我叫什么?”
申登科和李耀平在黑暗中相視一笑,賊眉鼠眼,蔫兒壞。申登科笑著說:“胡言亂語。”
李耀平笑著接:“胡扯八道?!?br /> 韓成也不甘示弱,絞盡腦汁也想了一個,心想不是好詞就行,“胡吃海喝!”
胡小天立刻失去了對白知禮長篇大論的雅興,掃興的罵了一句:“滾!”
幾個人偵查完,確定聽不見屋里有聲音,又確定了四下無人,在黑燈瞎火的那戶人家院墻外,身體最壯實的韓成蹲在地上,個頭兒最高的胡小天騎在他脖子上,另外三個人護著他倆,他慢慢起身,站直了又往墻根兒貼了貼,胡小天手扒著墻,腿動了動,小聲提醒韓成:“稍微往下蹲點,讓我踩你肩膀上!”
大功告成,胡小天終于坐在了墻上,沖他們招了招手,而后慢慢隱沒在墻里頭。
一次成功,士氣大漲,韓成信心滿滿的蹲下來,示意下一個,第二高的李耀平被賦予厚望。李耀平剛扒上墻頭,不知道誰家狗吠了一嗓子,四個人連著墻里頭的人都做賊心虛的全身一顫,韓成腿都有點軟,李耀平差點兒被抖下來,申登科和白知禮嚇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兒了,忙不迭扶住李耀平的屁股,人穩(wěn)住了,四個人同時松了口氣,這是虛驚一場的慶幸。
剛剛危機時刻,李耀平腦海中他爹說過的一句話一閃而過——人最重要的就是命,命沒了可不就什么都完蛋了嗎?
四個人剛把要脫離身體的心臟穩(wěn)重,那邊門響了……
四個人猛然向左扭頭,四臉驚恐,精彩紛呈,從院里打開院門的胡小天一臉疑惑,小聲問:“你們在干什么???”
“!??!”
這上哪兒說理去?此情此景,不罵臟話不是鐵路人?。∵B玉面小郎君都爆粗口了。
其中最不能接受忘了胡小天能從里面開門的就是李耀平,他覺得自己愧對李軍師的稱號,叫李傻蛋還差不多!
幾個人躡手躡腳進院里,躡手躡腳的關院門,再躡手躡腳的進屋,全程高度緊張。
終于能松了口氣的時候,韓成順著墻,摸到了一根繩子,他十二年的生活經(jīng)驗告訴他,這不就是開燈的拉繩嗎?這不就是他們正需要的光嗎?沒有光怎么能看清楚這屋里有什么東西?不看清楚這屋里有什么東西他們怎么知道南老板做的什么生意?不知道他做的什么生意他們豈不是白忙活這么一場?多危險呢。
如此這般,韓成把自己說服了,爽快的拉開了燈。
光明瞬間普照堂屋,五個人面面相窺,除了韓成,都以為屋里有人,全都屏住了呼吸,快他媽被嚇哭了??!申登科連怎么拉著白知禮跪下花樣道歉都他媽想好了??!
李耀平一把把韓成從燈繩邊上推開了,把燈拉上了,“你是不是有病啊!咱們是擅闖民宅!是犯罪!是小丑!只能活在黑暗里你懂不懂!!”
從他脫口而出的話可以看出來,李耀平氣的要發(fā)瘋了。
韓成也是個有脾氣的,被他這么下面子在自己人面前,放誰身上能忍的了?不打一架都是咱們關系好。他語氣不愉,“屋里不是沒人嗎?咱們都進來了,開個燈會死?。空嬗腥嗽蹅兾鍖σ贿€能輸?”
李耀平見他不知悔改,更激動了,“萬一人家十個人呢?咱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br /> 韓成不服氣,“萬一什么啊萬一,八點鐘黑燈瞎火的,屋外一點動靜都聽不見,能是有人?有人你敢翻墻進來?”
李耀平還要說什么被申登科拉住了胳膊,胡小天見勢不妙,當起了和事佬,開始和稀泥,“哎呀干嘛呀,吵什么呢,咱們還帶著正義的任務呢?!?br /> 申登科也跟著和泥,“就是說啊,別因為犯罪分子影響了咱們內部的和諧,多劃不來?!?br /> 兩個當事人沉默不語。
申登科轉念一想,反正屋里也沒人,開燈就開燈了。要是有人他們早被趕出去了,說不定還要被找家長,真鬧到家長那邊,明年的今天將會是他們五個人的忌日,如此一來,他們就成為了這世上為數(shù)不多做到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異姓真兄弟。
申登科思量了一番,試探性開口:“要不咱們開燈吧?反正也沒人。”
李耀平心里還窩火呢,說話也沖,“開燈被路過的鄰居看見了怎么辦?還是用手電筒保險?!?br /> 韓成輕哼了一聲,嗆他:“看見又怎么樣?只要沒人看見咱們就行了,第二天他就算知道有人來了,也不知道是誰啊,再說了,手電筒就沒光了嗎,大晚上多顯眼啊?!?br /> 李耀平也拿出了要和他死磕到底的架勢,毫不退讓,“那鄰居要是去叫屋主來了怎么辦?”
“咱們掃一眼就走,人真來了,保證連咱們人影兒都瞧不見?!表n成覺得自己的思維邏輯從沒這么清晰過,伶牙俐齒的都不像他本人,自豪感油然而生,腰板兒都挺的更直了。
這一通吵鬧下來,幾個人連緊張害怕都忘了。
胡小天終于受不了了,話里帶著不耐煩,“好了,咱們就開半分鐘行不行?看一眼就走,求求你們了?!?br /> 最后李耀平妥協(xié)了,他們拉開了燈,飛快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非常干脆的拉滅了燈,摸著黑偷偷摸摸走了。
回去路上韓成還沒事兒找事兒,刺了李耀平一句,“最后還不是開燈了?還軍師呢,自以為是。”
申登科拉了李耀平一把,比他先開口,“行了啊韓成,耀平考慮的多還不是為了為了咱們嗎?你少說兩句吧?!?br /> 不料韓成一點兒沒收斂不說,火氣更大了,瘋狗似的逮著誰咬誰,“你叫登科就真把自己當狀元了?自己幾斤幾兩心里沒點數(shù)兒???”
申登科本來就忍著不耐煩,這會兒矛頭又毫無預兆的轉到了自己頭上,他的火噌的一下就上來了,勃然大怒。一分鐘之內,韓成就惹火了兩個,這次換成胡小天和李耀平拉著申登科勸,胡小天一個頭兩個大,無奈的看著韓成,話還沒說呢,韓瘋狗橫眉怒目快步流星就走了。
三個人也消停了,都是一肚子憋屈無處宣泄。
白知禮擰著眉頭,指了指走出去好遠的人,“大晚上的,一個人不行?!?br /> 三個人唉聲嘆氣,認命的加快了回家的速度,確保韓成在他們視線范圍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