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云：
    妻妾眼前花，死后冤家。尋常說起抱琵琶。怒氣直沖霄漢上，切齒磋牙。及至戴喪，別長情芽。個中心緒亂如麻。
    學(xué)抱琵琶猶恨晚，尚不如他。
    這一首《浪淘沙》詞，乃說世間的寡婦，改醮者多，終節(jié)者少，凡為丈夫者，教訓(xùn)婦人的話雖要認(rèn)真，屬望女子之心不須太切。在生之時，自然要著意防閑，不可使他動一毫邪念；萬一自己不幸，死在妻妾之前，至臨終永訣之時，倒不防勸他改嫁。他若是個貞節(jié)的，不但勸他不聽，這番激烈的話，反足以堅其守節(jié)之心；若是本心要嫁的，莫說禮法禁他不住，情意結(jié)他不來，就把死去嚇?biāo)溃骸澳闳艏奕耍揖统赌愕疥庨g說話”，他也知道閻羅王不是你做，“且等我嫁了人，看你扯得去、扯不去”？當(dāng)初魏武帝臨終之際，分付那些嬪妃，教他分香賣履，消遣時日，省得閑居獨(dú)宿，要起欲心，也可謂會寫遺囑的了。誰想晏駕之后，依舊都做了別人的姬妾。
    想他當(dāng)初分付之時，那些婦人到背后去，那一個不罵他幾聲阿呆，說我們六宮之中，若個個替你守節(jié)，只怕京師地面狹窄，起不下這許多節(jié)婦牌坊。若使遺詔上肯附一筆道：“六宮嬪御，放歸民間，任從嫁遣。”那些女子豈不分香刻像去尸祝他，賣履為資去祭奠他？千載以后，還落個英雄曠達(dá)之名，省得把“分香賣履”四個字露出一生丑態(tài)，填人笑罵的舌根。
    所以做丈夫的人，凡到易簀之時，都要把魏武帝做個殷鑒。
    姬妾多的，須趁自家眼里或是贈與貧士，或是嫁與良民，省得他到披麻戴孝時節(jié)，把哭聲做了怨聲。就是沒有姬妾，或者妻子少艾的，也該把幾句曠達(dá)之言去激他一激。激得著的等他自守，當(dāng)面決不怪我沖撞；激不著的等他自嫁，背后也不罵我阿呆。這是死丈夫待活妻妾的秘訣，列位都要緊記在心。我如今說兩個激不著的，一個激得著的，做個榜樣。只是激不著的本該應(yīng)激得著，激得著的盡可以激不著，于理相反，于情相悖，所以叫做奇聞。
    明朝靖、歷之間，江西建昌府有個秀士，姓馬字麟如，生來資穎超凡，才思出眾，又有一副絕美的姿容。
    那些善風(fēng)鑒的，都道男子面顏不宜如此嬌媚，將來未必能享大年。他自己也曉得命理，常說我二十九歲運(yùn)限難過，若跳得這個關(guān)去，就不妨了。所以功名之念甚輕，子嗣之心極重。
    正妻羅氏，做親幾年不見生育，就娶個莫氏為妾。莫氏小羅氏幾歲，兩個的姿容都一般美麗。家中又有個丫鬟，叫做碧蓮，也有幾分顏色，麟如收做通房。
    尋常之夜，在妻妾房中宿歇得多；但到行經(jīng)之后，三處一般下種。過了七八年，羅氏也不生，碧蓮也不育，只有莫氏生下一子。
    生子之年，麟如恰好二十九歲。果然運(yùn)限不差，生起一場大病，似傷寒非傷寒，似陰癥非陰癥，麟如自己也是精于醫(yī)道的，竟辨不出是何癥候。自己醫(yī)治也不好，請人醫(yī)治也不效，一日重似一日。
    看看要絕命了，就把妻妾通房，都叫來立在面前，抱著兒子問道：“我做一世人，止留得這些骨血，你們?nèi)齻€之中那一個肯替我撫養(yǎng)？我看你們都不像做寡婦的材料，肯守不肯守，大家不妨直說。若不情愿做未亡人，好待我尋個朋友，把孤兒托付與他，省得做拖油瓶帶到別人家去，被人磨滅了，斷我一門宗祀。”羅氏先開口道：“相公說的甚么話？烈女不更二夫，就是沒有兒子，尚且要立嗣守節(jié)；何況有了嫡親骨血，還起別樣的心腸？我與相公是結(jié)發(fā)夫妻，比他們婢妾不同。他們?nèi)艨贤橄嗍兀窍喙拇笮遥蝗暨€不愿，也不要擔(dān)擱了他，要去只管去。有我在此撫養(yǎng)，不愁兒子不大。何須尋甚么朋友，托甚么孤兒，惹別人談笑。”麟如點(diǎn)點(diǎn)頭道：“說得好，這才像個結(jié)發(fā)夫妻。”莫氏聽了這些話，心上好生不平。丈夫不曾喝采得完，他就高聲截住道：“結(jié)發(fā)便怎的，不結(jié)發(fā)便怎的？大娘也忒把人看輕了。你不生不育的，尚且肯守，難道我生育過的，反丟了自家骨血，去嫁別人不成？從古來只有守寡的妻妾，那有守寡的梅香？我們?nèi)齻€之中，只有碧蓮去得。相公若有差池，尋一分人家，打發(fā)他去，我們兩個生是馬家人，死是馬家鬼，沒有第二句說話。相公只管放心。”麟如又點(diǎn)點(diǎn)頭道：“一發(fā)說得好，不枉我數(shù)年寵愛。”羅氏、莫氏說話之時，碧蓮立在旁邊，只管噴噴稱羨。及至說完，也該輪著他應(yīng)付幾句，他竟低頭屏氣，寂然無聲。
    麟如道：“碧蓮為甚么不講，想是果然要嫁么？”碧蓮閉著口再不則聲。羅氏道：“你是沒有關(guān)系的，要去就說去，難道好強(qiáng)你守節(jié)不成？”碧蓮不得已，才回覆道：“我的話不消自己答應(yīng)，方才大娘，二娘都替我說過了，做婢妾的人比結(jié)發(fā)夫妻不同，只有守寡的妻妾，沒有守寡的梅香。若是孤兒沒人照管，要撫養(yǎng)他成人，替相公延一條血脈，我自然不該去；如今大娘也要守他，二娘也要守他，他的母親多不過，那希罕我這個養(yǎng)娘？若是相公百年以后，沒人替你守節(jié)，或者要我做個看家狗，逢時遇節(jié)燒一分紙錢與你，我也不該去；如今大娘也要守寡，二娘也要守寡，馬家有甚么大風(fēng)水，一時就出得三個節(jié)婦？如今但憑二位主母，要留我在家服事，我也不想出門；若還愁吃飯的多，要打發(fā)我去，我也不敢賴在家中。總來做丫鬟的人，沒有甚么關(guān)系，失節(jié)也無損于己，守節(jié)也無益于人，只好聽其自然罷了。”麟如聽見這些話，雖然說他老實，卻也怪他無情。心上酌量道：“這三個之中，第一個不把穩(wěn)的是碧蓮，第一個把穩(wěn)的是羅氏，莫氏還在穩(wěn)不穩(wěn)之間。碧蓮是個使婢，況且年紀(jì)幼小，我活在這邊，他就老了面皮，說出這等無恥的話；我死之后，還記得甚么恩情？羅氏的年紀(jì)長似他們兩個，況且又是正妻，豈有不守之理？莫氏既生了兒子，要嫁也未必就嫁，畢竟要等兒子離了乳哺，交與大娘方才去得。做小的在家守寡，那做大的要嫁也不好嫁得；等得兒子長大，妾要嫁人時節(jié)，他的年紀(jì)也大了，顏色也衰了，就沒有必守之心，也成了必守之勢。將來代莫氏撫孤者，不消說是此人；就是勉莫氏守節(jié)者，也未必不是此人。”分付過了，只等斷氣。誰想淹淹纏纏，只不見死，空了幾時不受藥，那病反痊可起來，再將養(yǎng)幾時，公然好了。從此以后與羅氏、莫氏恩愛更甚于初；碧蓮只因幾句本色話，說冷了家主的心，終日在面前走來走去，眼睛也沒得相他。莫說閑空時節(jié)不來耕治荒田，連那農(nóng)忙之際，也不見來播種了。
    卻說麟如當(dāng)初自垂髫之年，就入了學(xué)，人都以神童目之，道是兩榜中人物。怎奈他自恃聰明，不肯專心舉業(yè)，不但詩詞歌賦，件件俱能，就是琴棋書畫的技藝，星相醫(yī)卜的術(shù)數(shù)，沒有一般不會。別的還博而不精，只有岐黃一道，極肯專業(yè)致志。
    古語云：
    秀才行醫(yī)，如菜作齏。
    麟如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又兼各樣方書，無所不閱，自然觸類旁通，見一知十。凡是鄰里鄉(xiāng)黨之中有疑難的病癥，醫(yī)生醫(yī)不好的，請他診一診脈，定一個方，不消一兩貼藥，就醫(yī)了。
    只因他精于醫(yī)理，弄得自己應(yīng)接不暇。那些求方問病的，不是朋友，就是親戚，醫(yī)好了病，又沒有謝儀，終日賠工夫看病，賠紙筆寫方，把自家的舉業(yè)反荒疏了。
    一日宗師歲試，不考《難經(jīng)》《脈訣》；出的題目依舊是四書本經(jīng)。麟如寫慣了藥方，筆下帶些黃連、苦參之氣，宗師看了，不覺瞑眩起來，竟把他放在末等。
    麟如前程考壞，不好見人，心上思量道：“我一向在家被人纏擾不過，不如乘此失意之時，離開家鄉(xiāng)，竟往別處行道。
    古人云：“得志則為良相，不得志則為良醫(yī)。”有我這雙國手，何愁不以青襄致富？”算計定了，分付羅氏、莫氏說：“我要往遠(yuǎn)處行醫(yī)，你們在家苦守。我立定腳跟，就來接你們同去。”
    羅氏、莫氏道：“這也是個算計。”就與他收拾行李。
    麟如止得一個老仆，留在家中給薪水，自己約一個朋友同行。
    那朋友姓萬，字子淵，與麟如自小結(jié)契，年事相仿，面貌也大同小異，一向從麟如學(xué)醫(yī)道的。二人離了建昌，搭江船順流而下，到了揚(yáng)州，說此處是冠蓋往來之地，客商聚集之所，借一傳百，易于出名，就在瓊花觀前租間店面，掛了”儒醫(yī)馬麟如”的招牌。
    不多幾時，就有知府請他看玻知府患的內(nèi)傷，滿城的人都認(rèn)做外感，換一個醫(yī)生，發(fā)表一次，把知府的元?dú)庀ゴM，竟有旦夕之危。
    麟如走到，只用一貼清理的藥，以后就補(bǔ)元?dú)猓簧蠑?shù)貼，知府病勢退完，依舊升堂理事。道他有活命之功，十分優(yōu)待，逢人便說揚(yáng)州城里止得一個醫(yī)生，其余都是劊子手。麟如之名，由此大著。
    未及三月，知府升了陜西副使，定要強(qiáng)麟如同去。麟如受他知遇之恩，不好推卻，只是揚(yáng)州生意正好，舍不得丟，就與子淵商議道：“我便隨他去，你還在此守著窠巢，做個退步。
    我兩個面貌相同，到此不久，地方之人，還不十分相識，但有來討藥的，你竟冒我名字應(yīng)付他，料想他們認(rèn)不出。我此去離家漸遠(yuǎn)，音信難通，你不時替我寄信回去，安慰家人。”分付完了，就寫一封家書，將揚(yáng)州所得之物，盡皆留下，教子淵覓便寄回，自己竟隨主人去了。
    子淵與麟如別后，遇著一個葛巾客人，是自家鄉(xiāng)里，就將麟如所留銀信交付與他，自己也寫一封家書，托他一同寄去。
    終日坐在店中兜攬生意。
    那些求醫(yī)問病的，只聞其名，不察其人，來的都叫馬先生、馬相公。況且他用的藥與麟如原差不多，地方上人見醫(yī)得癥好，一發(fā)不疑，只是鄰舍人家還曉得有些假借。
    子淵再住幾時，人頭漸熟，就換個地方，搬到小東門外，連鄰居都認(rèn)不出來了。
    只有幾個知事的在背后猜疑道：“聞得馬麟如是前任太爺帶去了，為甚么還在這邊？”那鄰居聽見，就述這句話來轉(zhuǎn)問子淵。子淵恐怕露出馬腳，想句巧話對他道：“這句話也不為無因。他原要強(qiáng)我同去，我因離不得這邊，轉(zhuǎn)薦一個舍親叫做萬子淵，隨他去了，所以人都誤傳是我。”鄰舍聽了這句話，也就信以為實。
    過上半年，子淵因看病染了時氣，自己大病起來。自古道：“盧醫(yī)不自醫(yī)。”千方百劑，再救不好，不上幾時，做了異鄉(xiāng)之鬼。身邊沒有親人，以前積聚的東西，盡為雇工人與地所得，同到江都縣遞一張報呈，知縣批著地方收殮。地方就買一口棺木，將尸首盛了，抬去丟在新城腳下，上面刻一行字道：“江西醫(yī)士馬麟如之柩。”待他親人好來識認(rèn)。
    卻說子淵在日，止托葛巾客人寄得那封家信，只說信中之物盡勾安家，再過一年半載寄信未遲。誰想葛巾客人因貪小利，竟將所寄之銀買做貨物，往浙江發(fā)賣，指望翻個筋頭，趁些利錢，依舊將原本替他寄回。不想到浙江賣了貨物，回至鄔鎮(zhèn)地方，遇著大伙強(qiáng)盜，身邊銀兩盡為所劫。正愁這注信、銀不能著落，誰想回到揚(yáng)州，見說馬醫(yī)生已死，就知道是萬子淵了。
    原主已沒，無所稽查，這宗銀子落得送與強(qiáng)盜，連空信都棄之水中，竟往別處營生去了。
    卻說羅氏、莫氏見丈夫去后，音信杳然，聞得人說在揚(yáng)州行道，就著仆往揚(yáng)州訪問。老仆行至揚(yáng)州，問到原舊寓處，方才得知死信。
    老仆道：“我家相公原與萬官人同來，相公既死，他就該趕回報信，為甚么不見回來，如今到那里去了？”鄰舍道：“那姓萬的是他薦與前任太爺，帶往陜西去了。姓萬的去在前，他死在后，相隔數(shù)千里，那里曉得他死，趕回來替你報信？”
    老仆聽到此處，自然信以為真。尋到新城腳下，撫了棺木，痛哭一常身邊并無盤費(fèi)，不能裝載還家，只得趕回報訃。
    羅氏、莫氏與碧蓮三人聞失所天，哀慟幾死，換了孝服，設(shè)了靈位，一連哭了三日，聞?wù)邿o不傷心。到四五日上，羅氏、莫氏痛哭如前，只有碧蓮一人雖有悲凄之色，不作酸楚之聲，勸羅氏、莫氏道：“死者不可復(fù)生，徒哭無益，大娘、二娘還該保重身子，替相公料理后事，不要哭壞了人。”羅氏、莫氏道：“你是有去路的，可以不哭；我們一生一世的事止于此了，即欲不哭，其可得乎？”碧蓮一片好心，反討一場沒趣。只見羅氏、莫氏哭到數(shù)日之后，不消勸得，也就住了。
    起先碧蓮所說料理后事的話，第一要催他設(shè)處盤費(fèi)，好替家主裝喪；第二要勸想條生計，好替丈夫守節(jié)。
    只因一句”有去路”的話，截住謀臣之口，以后再不敢開言。還只道他止哀定哭之后，自然商議及此。誰想過了一月有余，絕不提起”裝喪”二字。碧蓮勞忍耐不過，只得問道：“想公的骸骨拋在異鄉(xiāng)，不知大娘、二娘幾時差人去裝載？”羅氏道：“這句好聽的話我家主婆怕不會說，要你做通房的開口？千里裝喪，須得數(shù)十金盤費(fèi)，如今空拳白手，那里借辦得來？只好等有順便人去，托他焚化了捎帶回來，埋在空處，做個記念罷了。
    孤兒寡婦之家，那里做得爭氣之事？”莫氏道：“依我的主意，也不要去裝，也不要去化，且留他停在那邊，待孩子大了再做主意。”
    碧蓮平日看見他兩個都有私房銀子藏在身邊，指望各人拿出些來，湊作舟車之費(fèi)，誰想都不肯破慳，說出這等忍心害理的話，碧蓮心上好生不平。欲待把大義至情責(zé)備他幾句，又怕激了二人之怒，要串通一路逼他出門，以后的過失就沒人規(guī)諫。
    只得用個以身先人之法去感動他，就對二人道：“碧蓮昨日與老蒼頭商議過了，扶櫬之事，若要獨(dú)雇船只，所費(fèi)便多；倘若搭了便船，順帶回來，也不過費(fèi)得十金之?dāng)?shù)。碧蓮閑空時節(jié)替人做些針指，今日半分，明日三厘，如今湊集起來，只怕也有一半，不知大娘、二娘身邊可湊得那一半出？萬一湊不出來，我還有幾件青衣，總則守孝的人，三年穿著不得，不如拿去賣了，湊做這樁大事。也不枉相公收我一常說便是這等說，也還不敢自專，但憑大娘、二娘的主意。”羅氏、莫氏被他這幾句話說得滿面通紅，那些私房銀子，原要藏在身邊，帶到別人家去幫貼后夫的，如今見他說得詞嚴(yán)義正，不敢回個沒有，只得齊聲應(yīng)道：“有是有幾兩，只因不勾，所以不敢行事，如今既有你一半做主，其余五兩自然是我們湊出來了，還有甚么說得？”碧蓮就在身邊摸出一包銀子，對二人當(dāng)面解開，稱來還不上五兩，若論塊數(shù)，竟有上千。羅氏、莫氏見他欣然取出，知道不是虛言，只得也去關(guān)了房門，開開箱籠，就如做賊一般，解開荷包，拈出幾塊，依舊藏了。每人稱出二兩幾錢，與碧蓮的湊成十兩之?dāng)?shù)，一齊交與老仆。老仆竟往揚(yáng)州，不上一月，喪已裝回，尋一塊無礙之地，將來葬了。
    卻說羅氏起先的主意，原要先嫁碧蓮，次嫁莫氏，將他兩人的身價，都湊作自己的妝奩，或是坐產(chǎn)招夫，或是挾資往嫁的。
    誰想碧蓮首倡大義，今日所行之事，與當(dāng)初永訣之言，不但迥然不同，亦且判然相反，心上竟有些怕他起來，遣嫁的話，幾次來在口頭，只是不敢說出。
    看見莫氏的光景，還是欺負(fù)得的，要先打發(fā)他出門，好等碧蓮看樣，又多了身邊一個兒子。若教他帶去，怕人說有嫡母在家，為何教兒子去隨繼父？若把他留在家中，又怕自己被他纏住，后來出不得門。立在兩難之地，這是羅氏的隱情了。
    莫氏胸中又有一番苦處。一來見小似他的當(dāng)嫁不肯嫁，大似他的要嫁不好嫁，把自己夾在中間，動彈不得。二來懊恨生出來的孽障，大又不大，小又不校若還有幾歲年紀(jì)，當(dāng)?shù)眉屹资箚荆⒌娜思疫€肯承受；如今不但無用，反要磨人，那個肯惹別人身上的虱，到自己身上去搔？索性是三朝半月的，或者帶到財主人家，拚出得幾兩銀子，雇個乳娘撫養(yǎng)，待大了送他歸宗；如今日夜釘在身邊，啼啼哭哭，那個娶親的人不圖安逸，肯容個芒刺在枕席之間？這都是莫氏心頭說不出的苦楚，與羅氏一樣病源，兩般癥候。每到**難禁之處，就以哭夫為名，悲悲切切，自訴其苦。
    只有碧蓮一人，眼無淚跡，眉少愁痕，倒比家主未死之先，更覺得安閑少累。羅氏、莫氏見他安心守寡，不想出門，起先畏懼他，后來怨恨他，再過幾時，兩個不約而同都來磨滅他。
    茶冷了些，就說燒不滾；飯硬了些，就說煮不熟。無中生有，是里尋非，要和他吵鬧。碧蓮只是逆來順受，再不與他認(rèn)真。
    且說莫氏既有怨恨兒子之心，少不得要見于詞色，每到他啼哭之時，不是咒，就是打，寒不與衣，饑不與食，忽將掌上之珠，變作眼中之刺。
    羅氏心上也恨這個小冤家掣他的肘，起先還怕莫氏護(hù)短，怒之于中不能形之于外，如今見他生母如此，正合著古語二句：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區(qū)區(qū)陌路人。
    那孩子見母親打罵，自然啼啼哭哭，去投奔大娘。誰想躲了雷霆，撞著霹靂，不見菩薩低眉，反惹金剛怒目。甫離襁褓的赤子，怎經(jīng)得兩處折磨，不見長養(yǎng)，反加消縮。
    碧蓮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二人將不利于孺子，為程嬰、杵臼者，非我而誰？”每見孩子啼哭，就把他摟在懷中，百般哄誘。又買些果子，放在床頭，晚間騙他同睡。
    那孩子只要疼熱，那管親晚，睡過一兩夜，就要送還莫氏，他也不肯去了。莫氏巴不得遣開冤孽，才好脫身，那里還來索其故物。
    羅氏對莫氏道：“你的年紀(jì)尚小，料想守不到頭。起先孩子離娘不得，我不好勸你出門；如今既有碧蓮撫養(yǎng)，你不如早些出門，省得辜負(fù)青年。”莫氏道：“若論正理，本該在家守節(jié)，只是家中田地稀少，沒有出息，養(yǎng)不活許多閑人，既蒙大娘分付，我也只得去了。只是我的孽障，怎好遺累別人？他雖然跟住碧蓮，只怕碧蓮未必情愿。萬一走到人家，過上幾日，又把孩子送來，未免惹人憎惡。
    求大娘與他說個明白：他若肯認(rèn)真撫養(yǎng)，我就把孩子交付與他，只當(dāng)是他親生親養(yǎng)，長大之時就不來認(rèn)我做娘，我也不怪；若還只顧眼前，不管后日，歡喜之時領(lǐng)在身邊，厭煩之時送來還我，這就成不得了。”碧蓮立在旁邊，聽了這些說話，就不等羅氏開口，欣然應(yīng)道：“二娘不須多慮，碧蓮雖是個丫鬟，也略有些見識，為甚么馬家的骨血，肯拿去送與別人？莫說我不送來還你，就是你來取討，我也決不交付，你要去只管去。碧蓮在生一日，撫養(yǎng)一日；就是碧蓮死了，還有大娘在這邊，為甚么定要累你？”羅氏聽他起先的話，甚是歡喜，道他如今既肯擔(dān)當(dāng)，明日嫁他之時，若把兒子與他帶去，料也決不推辭；及至見他臨了一句，牽扯到自己身上，未免有些害怕起來。
    又思量道：“只有你這個呆人，肯替別人挑擔(dān)，我是個伶俐的人，怎肯做從井救人之事？不如趁他高興之時，把幾句硬話激他，再把幾句軟話求他，索性把我的事也與他說個明白。
    他若乘興許了，就是后面翻悔，我也有話問他，省得一番事業(yè)作兩番做。”就對他道：“碧蓮，這樁事你也要斟酌，孩子不是容易領(lǐng)的，好漢不是容易做的，后面的日子長似前邊，倘若孩子磨起人來，日不肯睡，夜不肯眠，身上溺尿，被中撒屎，弄教你哭不得，笑不得，那時節(jié)不要懊悔。你是出慣心力的人，或者受得這個累起，我一向是愛清閑，貪自在的，寧可一世沒有兒子，再不敢討這苦吃。你如今情愿不情愿，后面懊悔不懊悔，都趁此時說個明白，省得你惹下事來，到后面貽害于我。”
    碧蓮笑一笑道：“大娘莫非因我拖了那個尾聲，故此生出這些遠(yuǎn)慮么？方才那句話，是見二娘疑慮不過，說來安慰他的，如何認(rèn)做真話？況且我原說碧蓮死了，方才遺累大娘。碧蓮肯替家主撫孤，也是個女中義士，天地有知，死者有靈，料想碧蓮決不會死。碧蓮不死，大娘只管受清閑，享自在，決不教你吃苦。我也曉得孩子難領(lǐng)，好漢難做，后來日子細(xì)長，只因看不過孩子受苦，忍不得家主絕嗣，所以情愿做個呆人，自己討這苦吃。如今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保得沒有后言，大娘不消多慮。”羅氏道：“這等說來，果然是個女中義士了。莫說別人，連我也學(xué)你不得。既然如此，我還有一句話，也要替你說過。二娘去后，少不得也要尋分人家打發(fā)你，到那時節(jié)，你須要把孩子帶去，不可說在家一日，撫養(yǎng)一日，跨出門檻，就不干你的事，又依舊累起我來。”碧蓮道：“大娘在家，也要個丫鬟服事，為甚么都要打發(fā)出去？難道一分人家，是大娘一個做得來的？”羅氏見他問到此處，不好糊涂答應(yīng)，就厚著臉皮道：“老實對你講，莫說他去之后你住不牢，就是你去之后，連我也立不定了。”碧蓮聽了這句話，不覺目睜口呆，定了半晌，方才問道：“這等說來，大娘也是要去的了？請問這句說話真不真，這個意思決不決？也求大娘說個明白，等碧蓮好做主意。”羅氏高聲應(yīng)道：“有甚么不真？有甚么不決？你道馬家有多少田產(chǎn)，有幾個親人？難道靠著這個尺把長的孩子，教我呷西風(fēng)、吸露水替他守節(jié)不成？”碧蓮點(diǎn)點(diǎn)頭頭：“說得是，果然沒有靠傍，沒有出息。從來的節(jié)婦都出在富貴人家，績麻拈草的人如何守得寡住？這等大娘也請去，二娘也請去，待碧蓮住在這邊，替馬氏一門做個看家狗罷。”羅氏與莫氏一齊問道：“我們?nèi)粲辛巳思遥@房戶里的東西，少不得都要帶去。
    你一個住在家中，把甚么東西養(yǎng)生？教何人與你做伴？”碧蓮道：“不妨，我與大娘、二娘不同，平日不曾受用得慣，每日只消半升米、二斤柴就過得去了。那六七十歲的老蒼頭，沒有甚么用處，料理大娘、二娘不要，也叫他住在家中，盡可以看門守戶。若是年紀(jì)少壯的，還怕男女同居，有人議論；他是半截下土的人，料想不生物議。等他天年將盡，孩子又好做伴了。
    這都是一切小事，不消得二位主母費(fèi)心，各請自便就是。”羅氏、莫氏道：“你這句話若果然出于真心，就是我們的恩人了，請上受我們一拜。”碧蓮道：“主母婢妾，分若君臣，豈有此理？”羅氏、莫氏道：“你若肯受拜，才見得是真心，好待我們?nèi)ゎ^路；不然，還是饑諷我們的話，依舊作不得準(zhǔn)。”碧蓮道：“這等恕婢子無狀了。”就把孩子抱在懷中，朝外而立，羅氏、莫氏深深拜了四拜。碧蓮的身子就像泥塑大雕的一般，挺然直受，連“萬福”也不叫一聲。
    羅氏、莫氏得了這個替死之人，就如罪囚釋了枷鎖，肩夫丟了重?fù)?dān)，那里松得過？連夜叫媒婆尋了人家，席卷房中之物，重做新人去了。
    碧蓮攬些女工針指，不住的做，除三口吃用之外，每日還有羨余，時常買些紙錢，到墳前燒化，便宜了個冒名替死的萬子淵，鶻鶻突突在陰間受享。這些都是后話。
    卻說馬麟如自從隨了主人，往陜西赴任，途中朝夕盤桓，比初時更加親密。主人見他氣度舂容，出言彬雅，全不像個術(shù)士，閑中問他道：“看兄光景，大有儒者氣象，當(dāng)初一定習(xí)過舉業(yè)的，為甚么就逃之方外，隱于壺中？”麟如對著知己，不好隱瞞，就把自家的來歷說了一遍。
    主人道：“這等說來，兄的天分一定是高的了。如今尚在青年，怎么就隳了功名之志？待學(xué)生到任之后，備些燈火之資，尋塊養(yǎng)靜之地，兄還去讀起書來。遇著考期，出來應(yīng)試，有學(xué)生在那邊，不怕地方攻冒籍。倘若秋闈高捷，春榜聯(lián)登，也不枉與學(xué)生相處一番。以醫(yī)國之手，調(diào)元燮化，所活之人必多，強(qiáng)如以刀圭濟(jì)世，吾兄不可不勉。”麟如受了這番獎勵，不覺死灰復(fù)燃，就立起身來，長揖而謝。主人蒞任之后，果然依了前言，差人往蕭寺之中討一間靜室，把麟如送去攻書，適館授餐，不減緇衣之好。未及半載，就扶持入學(xué)；科闈將近，又薦他一名遺才。麟如恐負(fù)知己，到場中繹想抽思，恨不得把心肝一齊嘔出。三場得意，掛出榜來，巍然中了。少不得公車之費(fèi)，依舊出在主人身上。麟如經(jīng)過揚(yáng)州，教人去訪萬子淵，請到舟中相會。地方回道：“是前任太爺請去了。”麟如才記起當(dāng)初冒名的話，只得分付家人，倒把自家的名字去訪問別人。
    那地方鄰舍道：“人已死過多時，骨殖都裝回去了，還到這邊來問？”麟如雖然大驚，還只道是他自己的親人來收拾回去，那里曉得其中就里？及至回到故鄉(xiāng)，著家人先去通報，教家中喚吹手轎夫來迎接回去。那家人是中后新收的，老仆與碧蓮都不認(rèn)得，聽了這些話，把他啐了幾聲道：“人家都不認(rèn)得，往內(nèi)室里亂走，豈不聞’疾風(fēng)暴雨，不入寡婦之門’？我家并沒有人讀書，別家中舉，干得我家屁事？還不快走？”家人趕至舟中，把前話直言告稟。
    麟如大詫，只說妻子無銀使用，將房屋賣與別家，新人不識舊主，故此這般回覆，只得自己步行而去，問其就里。
    誰想跨進(jìn)大門，把老仆嚇了一跳，掉轉(zhuǎn)身子往內(nèi)飛跑，對著碧蓮大喊道：“不好了，相公的陰魂出現(xiàn)了！
    ”碧蓮正要問他原故，不想麟如已立在面前，碧蓮嚇得魂不附體，縮了幾步，立住問道：“相公，你有甚么事放心不下，今日回來見我？莫非記掛兒子么？我好好替你撫養(yǎng)在此，不曾把與他們帶去。”
    麟如定著眼睛把碧蓮相一會，又把老仆相一會，方才問道：“你們莫非聽了訛言，說我死在外面了么？我好好一人，如今中了回來，你們不見歡喜，反是這等大驚小怪，說鬼道神，這是甚么原故？”只見老仆躲在屏風(fēng)背后，伸出半截頭來答應(yīng)道：“相公，你在揚(yáng)州行醫(yī)，害病身死，地方報官買棺材收殮了，丟在新城腳下，是我裝你回來殯葬的，怎么還說不曾死？如今大娘、二娘雖嫁，還有蓮姐在家，替你撫孤守節(jié)，你也放得下了，為甚么青天白日走回來嚇人？我們嚇嚇也罷了，小官是你親生的，他如今睡在里邊，千萬不要等他看見。嚇殺了他，不干我們的事。”說完，連半截頭也縮進(jìn)去了。
    麟如聽到此處，方才大悟道：“是了是了。原來是萬子淵的原故。”就對碧蓮道：“你們不要怕，走近身來聽我講。”
    碧蓮也不向前，也不退后，立在原處應(yīng)道：“相公有甚么未了之言，講來就是。陰陽之隔，不好近身。碧蓮還要留個吉祥身子替你扶孤，不要怪我疑忌。”麟如立在中堂，就說自己隨某官赴任，教子淵冒名行醫(yī)，子淵不幸身死，想是地方不知真?zhèn)危阉`認(rèn)了我，訛以傳訛，致使你們裝載回來，這也是理之所有的事；后來主人勸我棄了醫(yī)業(yè)，依舊讀書赴考，如今中了鄉(xiāng)科，進(jìn)京會試，順便回來安家祭祖，備細(xì)說了一遍。又道：“如今說明白了，你們再不要疑心，快走過來相見。”碧蓮此時滿肚驚疑都變?yōu)榭裣玻琶ψ呦码A來，叩頭稱賀。
    老仆九分信了，還有一分疑慮，走到街檐底下，離麟如一丈多路，磕了幾個頭。起來立在旁邊，察其動靜
    。
    麟如左顧右盼，不見羅氏、莫氏，就問碧蓮道：“他方才說大娘、二娘嫁了，這句話是真的么？”碧蓮低著頭，不敢答應(yīng)。麟如又問老仆，老仆道：“若還不真，老奴怎么敢講？”
    麟如道：“他為甚么不察虛實，就嫁起人來？”老仆道：“只因信以為實，所以要想嫁人；若曉得是虛，他自然不嫁了。”
    麟如道：“他兩個之中，還是那一個要嫁起？”老仆道：“論出門的日子，雖是二娘先去幾日；若論要嫁的心腸，只怕也難分先后。一聞兇信之時，各人都有此意了。”麟如道：“他肚里的事，你怎么曉得？”老仆道：“我回來報信的時節(jié)，見他不肯出銀子裝喪，就曉得各懷去意了。”麟如道：“他既舍不得銀子，這棺材是怎么樣回來的？”老仆道：“說起來話長，請相公坐了，容老奴細(xì)稟。”碧蓮扯一把交椅，等麟如坐了，自己到里面去看孩子。老仆就把碧蓮倡議扶柩，羅氏不肯，要托人燒化；莫氏又教丟在那邊，待孩子大了再處。
    虧得碧蓮捐出五兩銀子，才引得那一半出來；自己帶了這些盤纏，往揚(yáng)州扶棺歸葬的話說了一段，留住下半段不講，待他回了才說。
    麟如道：“我不信碧蓮這個丫頭就有恁般好處。”老仆道：“他的好處還多，只是老奴力衰氣喘，一時說他不荊相公也不消問得，只看他此時還在家中，就曉得好不好了。”麟如道：“也說得是。但不知他為甚么原故，肯把別人的兒子留下來撫養(yǎng)，我又不曾有甚么好處到他，他為何肯替我守節(jié)？你把那兩個**要出門的光景，與這個節(jié)婦不肯出門的光景，備細(xì)說來我聽。”老仆又把羅氏、莫氏一心要嫁，只因孩子纏住了身，不好去得，把孩子朝打一頓，暮咒一頓，磨得骨瘦如柴；碧蓮看不過，把他領(lǐng)在身邊，抱養(yǎng)熟了。后來羅氏要嫁莫氏，莫氏又怕送兒子還他，教羅氏與碧蓮斷過。碧蓮力任不辭。羅氏見他肯挑重?fù)?dān)，情愿把守節(jié)之事讓他，各人磕他四個頭，歡歡喜喜出門去了的話，有頭有腦說了一遍。
    麟如聽到實處，不覺兩淚交流。正在感激之時，只見碧蓮抱了孩子，走到身邊道：“相公，看看你的兒子，如今這樣大了。”麟如張開兩手，把碧蓮與孩子一齊摟住，放聲大哭，碧蓮也陪他哭了一場，方才敘話。
    麟如道：“你如今不是通房，竟是我的妻子了；不是妻子，竟是我的恩人了。我的門風(fēng)被那兩個**壞盡，若不虧你替我爭氣，我今日回來竟是喪家狗了。”又接過兒子，抱在懷中道：“我兒，你若不是這個親娘，被**磨作齏粉了，怎么捱得到如今，見你親爺?shù)拿妫靠旌偷积R拜謝恩人。”說完，跪倒就拜，碧蓮扯不住，只得跪在下面同拜。
    麟如當(dāng)晚重修花燭再整洞房，自己對天發(fā)誓，從今以后與碧蓮做結(jié)發(fā)夫妻，永不重婚再娶。這一夜枕席之歡自然加意，不比從前草草。
    竣事之后，摟著碧蓮問道：“我當(dāng)初大病之時，曾與你們永訣，你彼時原說要嫁的，怎么如今倒守起節(jié)來？你既肯守節(jié)，也該早對我講，待我把些情意到你，此時也還過意得去。為甚么無事之際倒將假話騙人，有事之時卻把真情為我？還虧得我活在這邊，萬一當(dāng)真死了，你這段苦情教誰人憐你？”說罷，又淚下起來。
    碧蓮道：“虧你是個讀書人，話中的意思都詳不出。我當(dāng)初的言語，是見他們輕薄我，我氣不過，說來譏誚他們的，怎么當(dāng)做真話？他們一個說結(jié)發(fā)夫妻與婢妾不同，一個說只有守寡的妻妾，沒有守寡的梅香。分明見得他們是節(jié)婦，我是隨波逐浪的人了；分明見得節(jié)婦只許他們做，不容我手下人僭位的了。我若也與他們一樣，把牙齒咬斷鐵釘，莫說他們不信，連你也說是虛言。我沒奈何，只得把幾句綿里藏針的話，一來譏諷他們，二來暗藏自己的心事，要你把我做個防兇備吉之人。
    我原說若還孤兒沒人照管，要我撫養(yǎng)成人，我自然不去。如今生他的也嫁了，撫他的也嫁了，當(dāng)初母親多不過，如今半個也沒有，我如何不替你撫養(yǎng)？我又說你百年以后，若還沒人守節(jié)，要我燒錢化紙，我自然不去。如今做大的也嫁了，做小的也嫁了。當(dāng)初你家風(fēng)水好，未死之先，一連就出兩個節(jié)婦；后來風(fēng)水壞了，才聽得一個死信，把兩個節(jié)婦一齊遣出大門，弄得有墓無人掃，有屋無人住，我如何不替你看家？這都是你家門不幸，使妻妾之言不驗，把梅香的言語倒反驗了。如今雖有守寡的梅香，不見守寡的妻妾，到底是樁反事，不可謂之吉祥。還勸你贖他們轉(zhuǎn)來，同享富貴。待你百年以后，使大家踐了前言，方才是個正理。”麟如慚愧之極，并不回言。
    在家綢繆數(shù)日，就上公車，春闈得意，中在三甲頭，選了行人司。未及半載，赍詔還鄉(xiāng)，府縣官員，都出郭迎接，錦衣繡裳，前呼后擁，一郡之中，老**婦，人人爭看。
    羅氏、莫氏見前夫如此榮耀，悔恨欲死，都央馬族之人勸麟如取贖。那后夫也怕麟如的勢焰，情愿不取原聘，白白送還。
    馬族之人，恐觸麟如之怒，不好突然說起，要待舉賀之時，席間緩緩談及。
    誰想麟如預(yù)知其意，才坐了席，就點(diǎn)一本朱買臣的戲文，演到覆水難收一出，喝采道：“這才是個男子！
    ”眾人都說事不諧矣，大家絕口不提，次日回覆兩家。
    羅氏的后夫放心不下，又要別遣羅氏，以絕禍根，終日把言語傷觸他，好待他存站不祝當(dāng)面斥道：“你當(dāng)初要嫁的心也太急了些，不管死信真不真，收拾包裹竟走，難道你的枕頭邊一日也少不得男子的？待結(jié)發(fā)之情尚且如此，我和你半路相逢，那里有甚么情意？男子志在四方，誰人沒有個離家的日子，我明日出門，萬一傳個死信回來，只怕我家的東西又要卷到別人家去了。
    與其死后做了賠錢貨，不如生前活離，還不折本。”羅氏終日被他**不過，只得自縊而死。
    莫氏嫁的是個破落戶，終日熬饑受凍，苦不可言，幾番要尋死，又癡心妄想道：“丈夫雖然恨我，此時不肯取贖，兒子到底是我生的，焉知他大來不勸父親贖我？”所以熬著辛苦，耐著饑寒，要等他大來。
    及至兒子長大，聽說生母從前之事，憤恨不了，終日裘馬翩翩，在莫氏門前走來走去，頭也不抬一抬。莫氏一日候他經(jīng)過，走出門來，一把扯住道：“我兒，你嫡嫡親親的娘在這里，為何不來認(rèn)一認(rèn)？”兒子道：“我只有一個母親，現(xiàn)在家中，那里還有第二個？”莫氏道：“我是生你的，那是領(lǐng)你的。你不信，只去問人就是。”兒子道：“這等待我回去問父親，他若認(rèn)你為妻，我就來認(rèn)你為母；倘若父親不認(rèn)，我也不好來冒認(rèn)別人。”莫氏再要和他細(xì)說，怎奈他扯脫袖子，頭也不回，飄然去了。從此以后，寧可迂道而行，再不從他門首經(jīng)過。
    莫氏以前雖不能夠與他近身說話，還時常在門縫之中張張他的面貌，自從這番搶白之后，連面也不得見了，終日捶胸頓足搶地呼天，怨恨而死。
    碧蓮向不生育，忽到三十之外，連舉二子，與莫氏所生，共成三鳳。后來麟如物故，碧蓮二子尚小，教誨扶持，俱賴長兄之力。長兄即莫氏所生。碧蓮當(dāng)初撫養(yǎng)孤兒，后來亦得孤兒之報，可見做好事的原不折本，這叫做皇天不負(fù)苦心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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