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深宮嫡女 ！
    佟秋水躊躇半日，叫了一聲“藍(lán)妃”。
    她一身暖霞色的滾毛衣裙，高梳云髻，明月垂珰，穿著打扮比在家時明艷不少，臉上也有薄薄一層脂粉，烏眸紅唇色澤更亮。明明是同樣一張臉，可是看著卻有了幾分陌生。
    如瑾聽得“藍(lán)妃”二字，沉默一瞬，笑了笑，吩咐丫鬟：“給小佟姑娘看座。”
    佟秋水抬眼，接觸到如瑾的目光，又垂了下去，微微傾身：“多謝藍(lán)妃。”
    菱脂搬了繡墩過來，墩面鋪著蜻蜓立荷角的繡墊，甚是巧合。如瑾瞥一眼，就想起當(dāng)日佟秋水送的那幅月下睡蓮圖。
    便開口問她：“最近在做什么，還有空畫畫么？”
    佟秋水微微沾了繡墩半邊拘謹(jǐn)坐著，答說：“有空，只是天冷墨易凍住，所以沒怎么動筆。”
    “前日你院子里還有人念叨炭火不夠，說都賞到你那里去了，弄得別人屋里冷。炭多火旺，你屋里的墨會凍住嗎。”
    如瑾本不想與她多說，只是看她拘謹(jǐn)羞澀的樣子，心里非常不舒服，忍不住就將較真的話說出了口。
    佟秋水尷尬，頓了一下才答：“炭雖多，不敢多用。”
    這樣的回答，越發(fā)像她姐姐了。如瑾頓覺興味索然。
    屋角閑余架的卷軸里，其中一卷就是她親手繪制的睡蓮圖，只是許久未曾打開過了，和其他卷軸重疊混雜在一起，再不是什么愛物。
    “小佟姑娘，你單獨留下，是不是找我有事？”不欲再多做交談，如瑾直接問了。
    佟秋水再次躊躇，停了好久才輕聲道：“想請藍(lán)妃在王爺跟前美言幾句，將我姐姐放出來。”
    “只為此事？”
    “……是。”
    如瑾道：“禁足她，不是王爺?shù)闹饕猓俏摇Ｙ∫棠餂]有告訴你嗎？”
    佟秋水默然。
    當(dāng)然是告訴過了。早早的，姐姐就將那日視死如歸去獻(xiàn)身卻被駁回禁足的經(jīng)過告訴了她。
    如瑾又道：“因為是我的主意，你才求到王爺那里。王爺不答應(yīng)，你又求到我這里。卻不直接求，當(dāng)面借著王爺?shù)拿遣幌胱尡舜颂^難堪么？”
    “我……”
    “如果沒了交情，連坦白坦誠也都沒有了嗎？”
    “藍(lán)妃……”
    “你覺得藍(lán)妃會答應(yīng)你嗎，小佟姑娘？”
    如瑾看住她，等她回答。
    佟秋水被著力咬重的“小佟姑娘”刺得心底銳疼，滯了好一會，才緩過一口氣。
    “藍(lán)妃，你恨我，處置我便是，何必折磨我姐姐？”她終于將聲音稍稍提高了一些，不再維持謙卑的輕聲細(xì)語。
    如瑾只是盯著她認(rèn)真地問：“我為什么要恨你，恨你搶了王爺，還是搶了我的位置？”
    自然什么都不是。佟秋水啞口無言。她什么都沒搶到，甚至根本沒有搶的機(jī)會，或者說，還沒來得及走到興起搶奪念頭的那一步。
    她與她實在差的太遠(yuǎn)，談起恨，也便顯得可笑了。
    玉帶華服的人會恨別人衣不蔽體嗎？
    珍饈玉饌滿喉的人會恨別人食不果腹嗎？
    她深深低了頭。
    然而如瑾仍接著問：“或者你覺得，我會恨你背叛以往的情分，瞞著我接近王爺，到頭來只給我一句‘別無選擇’？小佟姑娘，我最多是有些失望，遠(yuǎn)遠(yuǎn)還達(dá)不到恨的程度。所以你方才的質(zhì)問，沒有意義。”
    小丫鬟端了新鮮的果子進(jìn)來，金燦燦一盤橙子，用小碟盛了一個放在佟秋水面前的方幾上，然后輕輕退了下去，不打擾主子的談話。
    如瑾沒有謙讓佟秋水吃東西，自己隨手在托盤里拿了細(xì)刀，挑了一個橙子仔細(xì)剝。銀亮刀光切進(jìn)金色橙皮，一股芳洌的甜香彌漫開來，被屋里熱氣一熏，散得越發(fā)快。
    佟秋水只看見舊友纖細(xì)雪白的手指覆在香橙之上，顏色分明的對比，越發(fā)顯得膚質(zhì)如玉。那雙手并不十分靈巧，不像有的人可以滴溜溜貼著橙皮劃上一圈，將整團(tuán)橙肉完好無缺剝出來，但卻簡單直接，利落切入整個橙子，一剖為二，掰開了，再繼續(xù)一刀一刀分成小瓣。干凈利落，不失優(yōu)雅。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佟秋水腦海里出現(xiàn)這樣的詞。
    也想起舊年閨閣相聚時，兩個人并肩翻書，看到這闕詞時玩笑似的議論。
    “這樣的香詞艷賦，看著是極美，不過是粉飾詞人醉臥煙花地的風(fēng)流丑態(tài)，寫了這樣的東西出來，還要被人稱一句‘大家’，豈不可笑？我最看不上這樣的人。”
    “那你能看上什么人？”
    嘩啦啦翻書的聲音，纖指點住一行字：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這雖是悼亡，情真意切生死可記，豈不勝過逢場作戲的把酒調(diào)笙。”
    當(dāng)日說這話的是她自己，認(rèn)真想來也不過沒多久的事，去年？前年？還是大前年？當(dāng)初自覺日后定要有一場一心一意生死難分的真情，而今卻成了雁過無痕的玩笑。昔日那股子心高氣傲，是從什么時候變不見的呢？
    姐妹共事一夫的事，在當(dāng)年的自己看來，該是多么荒謬可笑庸俗不堪。現(xiàn)如今卻成了事實。而那個“夫”的嗤之以鼻，讓她真正徹底地成了荒謬和庸俗。
    當(dāng)日不屑一顧的艷詞，畫面呈現(xiàn)眼前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果然是極美極美。可那剖橙的人，再不是舊日里并肩讀書玩笑的那個了。
    “怎么不說話？”纖纖素手放了玲瓏刀，用帕子擦凈手上汁液，如瑾抬了眼睛相問。
    佟秋水從恍惚之中漸漸回神，對上舊友淡漠疏離的眼，千言萬語俱都哽住，怨與忿也都發(fā)不出來了。
    “藍(lán)妃說得對，我的質(zhì)問，沒有意義。所以，說什么呢？”她頹然。
    “除了質(zhì)問，就沒有話可說了么？”
    “我說什么您能聽得進(jìn)去？”
    “這話該是我問你吧。”
    如瑾從座上站了起來，將切好的橙子瓣撿了幾個端到她面前，“要嘗嘗么？是京外果園里新培的，正是臘月時分結(jié)果，極其難得，市面上要賣到十兩銀子一個，好像是叫做‘晚香蜜’。”
    臘月結(jié)果的香橙，佟秋水從未吃過，也未曾聽說過。她搖了搖頭，嗅著新橙芳香，苦笑了一下：“原以為我的吃用穿戴已是府里上等，果然，還是與你相去甚遠(yuǎn)。是我自不量力了。自種苦果唯有自己品嘗，你的果子，我吃不起。”
    “如果你是我的客人，便是我拿了二十兩銀子一個的果子出來，你會見外不吃么？”
    “往事已成煙火散盡，藍(lán)妃何必再提。”佟秋水也站了起來，“今日是我來錯了。你若不肯放我姐姐出來，我也不會再求你了。我們在府里不會對你有任何威脅，如果哪天你能不介意我們的存在，開恩放了她，我再登門來謝。”
    她深深施禮，轉(zhuǎn)身便走。
    “慢著。”如瑾叫住她，“你以為我禁她足，是因為對你們介意和不滿？”
    佟秋水不說話。
    如瑾回身在椅上落座，淡淡看著她，“你們太高看自己了。或者說，佟秋雁唆使你太高看自己了。你都能知道你們的存在不會威脅到我，王爺天天往我這里來，我會不知道么？”
    佟秋水用力閉了閉眼睛，微微抿緊了雙唇。捏帕子的指節(jié)泛白，卻終究是沒有反駁。
    如瑾示意她坐，她不坐，如瑾便直接說了下去：“別怪我說話難聽，不給你留情面。你我自從相識以來，推心置腹，無話不談，不曾整日見面膩在一起，卻各自秉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彼此引為知己。如今中間出了岔子，使得你我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但我知道你和你姐姐畢竟不同，所以才要不留情面揭你的短，揭你的傷疤，揭你最不愿面對的失敗，以此，愿你痛定思痛，早日清醒。”
    “我清醒什么，我要怎么清醒？”佟秋水倏然轉(zhuǎn)頭，眼中含淚，忍著不讓之掉下來。
    “你本聰慧，何需我相告。”
    “聰慧？聰慧會舍棄官家小姐的身份，甘心做一個無名無份的姬妾嗎？聰慧會看不出來別人根本無意于我，還要沒臉沒皮上去倒貼嗎？聰慧……聰慧會認(rèn)不清姐妹朋友，落得現(xiàn)在孑然一身無依無靠嗎？會站在這里，你高我低，任憑你居高臨下教訓(xùn)開導(dǎo)，淪為旁人笑柄嗎？”
    佟秋水聲音陡然尖利，眼淚終于還是沒控制住流了下來。她狠狠用帕子擦掉，帶沒了脂粉，便露出紅眼圈下青灰色的眼袋，與年齡格格不入的衰敗。
    想是最近過得十分煎熬，睡眠極其不好。
    如瑾淡淡皺了眉。舊友如此狼狽，她無法心如止水。
    “如果你不認(rèn)為自己是笑柄，別人怎么看，不重要。”
    佟秋水一邊掉眼淚一邊笑：“我自欺欺人有用嗎？王爺親口說了，我是笑話，我們姐妹都是笑話。”
    長平王還說過這樣的話？如瑾意外。她只知佟秋水那日見了王爺暈倒之后就一直情緒不對，想是碰了釘子，也沒細(xì)問詳情。原來，是被甩了這樣的話……
    那個家伙還真是不顧別人感受。
    不過也好，讓她早日明白清醒，比懵懂無知、心存幻想好得多。
    “別哭了，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還能怎么辦。藍(lán)妃，我也想問問你，你打算怎么辦，怎么處置我們？禁了我姐姐的足，我呢？”
    “你還叫她姐姐。方才你不是說，孑然一身無依無靠。如果不是對她有了失望，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吧。”如瑾今天沒打算跟佟秋水客氣，當(dāng)初乍聞她自薦枕席，傷心失望之余不愿多談，現(xiàn)而今事過境遷，她愿意自動找上門來，不如就將話說開。越是顧忌彼此情面，反而越是疏遠(yuǎn)。
    佟秋水沒接話，只是微微冷哼了一聲。
    如瑾便說：“你還認(rèn)她做姐姐，還來我這里給她求情，自有一母同胞的自幼情分，恐怕，也是困境之中的無奈之舉——因為沒了她，你在這府里，是真的孤家寡人了。”
    不顧對方射過來的尖利目光，繼續(xù)道：“既然你能對她睜眼閉眼，得過且過，其他事上為何想不開。你現(xiàn)今尚未滿二十歲，難道這輩子就從此荒廢了？”
    “那我又能如何？你志得意滿，春風(fēng)得意，自將一切看得輕松。”佟秋水尖銳反問。今日來此原本一為姐姐，二為試探如瑾意愿，沒想到談來談去，不知為何就談成了這個樣子。既然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也沒什么好掩飾的了。
    大不了，一拍兩散，彼此從此形同陌路。境況再壞，還能壞到哪里去。
    再難堪，還能比親耳聽到“你們都是笑話”更難堪嗎？
    面對她的反問，如瑾只說：“同樣的日子，不同人可以有不同的過法，端看你怎么想了。譬如你們院子里，也會有開心的和不開心的。同樣是閉門不出，王妃和你姐姐肯定不一樣。你仔細(xì)想想吧。”
    “好開通的話，多謝賜教。”
    顯然是聽不進(jìn)去。
    面對情緒激烈的人，大概什么勸道都是白搭。
    如瑾端了茶：“你回去冷靜一下再說吧。你姐姐的事……暫時我還不能放她出來，與怨怪你們無關(guān)，是為了懲戒她議論外間事。后宮后妃尚且不能干涉朝政，她一個姬妾想的未免太多了些。所以同樣，你暫且也不要隨意和外頭聯(lián)系，免得王爺誤會。”
    佟秋水扯扯嘴角，“藍(lán)妃多慮，這些天祝氏‘照看’有加，我便是想聯(lián)系也沒有機(jī)會。”
    說罷，草草福身，出門去了。
    正好和剛要進(jìn)門的吉祥相撞，她也沒讓路，直接擠出了屋門，將吉祥弄得一個趔趄。
    吉祥瞅著她的背影皺眉：“她又來鬧什么？”
    “沒有鬧，只是話不投機(jī)。”如瑾低頭吃橙子。
    晚上長平王過來的時候，如瑾就跟他說起佟家姐妹。“……像她們這樣的人府里有多少，你打算以后怎么安置她們？”
    長平王不解，“怎么安置？不是都好吃好喝養(yǎng)活著呢。”
    如瑾無語。女人又不是小貓小狗，餓不死就能在家養(yǎng)著，她們是有想法有索求的。
    “阿宙，你這態(tài)度不成樣子。比如佟秋水，她已經(jīng)覺察了自己的悲哀之處，難道后半輩子都要活在這悲哀里，對她未免太殘忍了。她現(xiàn)今只是偏激一些，情緒不穩(wěn)一些，若是以后想不開尋了短見呢，或者意志消沉形同槁木呢？你原本就不想要她，當(dāng)初納她做什么，白白害了好端端的人。”
    “她哪里算是‘好端端的人’。”長平王對此更為不解，“你可不是婆媽性子，無端可憐她作甚。心懷鬼胎搶朋友的男人，還要冠以大義，虛偽至極。到頭來自食其果，作繭自縛，是她該得的下場。”
    再說，誰讓你那時候?qū)ξ依淅涞模蝗晃液沃劣谀盟つ恪?br/>     不過這后半句，他可沒往出說，不然肯定要被數(shù)落得更厲害。
    如瑾道：“還是那句話，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你不給她成魔的機(jī)會，她未必就會往歪路上走。誰沒心志軟弱，動搖不定的時候？”
    長平王攤手：“現(xiàn)在已經(jīng)如此，又能怎樣。”
    這也是如瑾為難的地方。
    放她們走，換個身份過不一樣的日子去？那可不行。萬一泄露了什么出去，豈不是給王府招禍。
    只能暫且在府里養(yǎng)著。
    只能等她們自己想開了。
    見如瑾一時不言語，長平王湊了上來，“要不，我就真納了她，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只怕你舍不得。”
    如瑾斜斜瞥他，“我有什么舍不得，你只管去。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好了。王爺且回錦繡閣稍待，我這就派人知會小佟姑娘沐浴梳洗，打扮齊整給您送過去。說起來，聽聞許多人家都有給妾室排序輪流伺候的規(guī)矩，不然咱們也施行好了，您看怎么樣？”
    “嗯，如此甚好。”
    “是么？”
    “我看不錯。”
    如瑾揚聲就叫丫鬟，“……去西芙院傳話去。”
    “哎，來真的？”長平王一把將她摟住，抱起來往拔步床里走，“明日就排序輪流吧，從初一到三十，夜夜都寫你的名字，如何？”
    “妾身不敢獨占王爺，惹得家宅不寧。”
    “那我獨占你行不行。”
    說話間兩個人俱都倒在了繡被上。
    外頭應(yīng)聲進(jìn)屋的冬雪一進(jìn)門就見到這副場景，不由臉上一熱，匆匆忙忙退了出去。
    吳竹春正跟吉祥收拾姬妾們送來的繡活，見狀奇怪看了她一眼。吉祥皺眉，拉了她到西廳悄聲數(shù)落，“王爺在的時候別冒冒失失往內(nèi)室里闖。”
    “……我沒想到。這、這才酉時剛過，天剛黑……再說剛才的確是主子叫人。”
    “那你不會隔著簾子回話么？越發(fā)沒成算了。”
    吳竹春利索收了繡活放進(jìn)藤編笸籮里，輕聲補(bǔ)充道：“王爺脾氣可沒表面那么好，只不跟咱們院里的人計較罷了，全看主子的面子。你冒失闖禍，小心招了訓(xùn)斥，帶累我們。”
    冬雪吶吶低頭。
    吉祥將幾人都遣了下去，獨自留在遠(yuǎn)遠(yuǎn)的西間聽候傳喚，對燈給彭進(jìn)財做棉鞋。
    銅漏輕滴，一片靜謐。
    過了許久，寢房紅綃帳內(nèi)，肩頭微露的如瑾伏在枕上輕輕喘息，將臉深深埋在枕里。長平王支肘在旁，撩起她遮住頭臉的烏發(fā)，看到雪色肌膚上未褪的紅暈，襯著露在被子外頭的一截潤澤瑩膩的手臂，不由心旌搖曳。
    湊在她耳邊低低問：“剛才，喜歡嗎？”
    如瑾將臉埋得更深。
    意亂之時，她知道自己沒抑住輕吟。在這極其安靜的無風(fēng)之夜，也不知外頭伺候的丫鬟們有沒有聽到，讓她怎么見人？
    偏生這家伙還要問。
    她伸手，在他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以泄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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