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
初八, 又逢百年大比。
此次大比依舊在衡陽宗舉行,現(xiàn)在的百年大比與以前不同,以往百年大比是為了交流訊息, 共同對抗魔族, 現(xiàn)在仙魔兩族暫且和平共處, 百年大比自然只有考校后生的作用。
蘇蘇提前向公冶寂無修書一封,表示希望和澹臺燼帶著妖魔界年輕的修士過來比試。
公冶寂無讀完了信, 自然沒有異議。
知曉魔君要來, 衡陽宗幾日前就開始張羅庭院,準(zhǔn)備招待魔族客人。
說實在的, 弟子們頗為忐忑, 千年前澹臺燼如何暴虐殺人的一幕歷歷在目, 現(xiàn)在想想這樣一個大魔頭來自己宗門,但凡他翻臉,那就是一出無人生還。
雖然知曉澹臺燼拯救了六界,可是心理陰影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散去的。
宗門內(nèi)人心惶惶, 作為信任掌門的公冶寂無心中多有無奈。
好在他心態(tài)不錯, 安慰道:“放心, 即便出事, 也是掌門死在你們前頭。”
月扶崖納罕道:“掌門師兄竟然也會開玩笑了?”
公冶寂無淡淡一笑。
弟子們并沒有被掌門的冷笑話安慰到,大比那日,人人忐忑地等著澹臺燼到來。
天邊黑云聚集, 濃烈的暗色讓眾弟子忍不住抬頭看。
一架九頭鳥怪物車輦從天邊駛來。
公冶寂無迎風(fēng)而立,溫和笑道:“師妹。”
果然,車輦上一只白皙的手掀開車簾, 露出蘇蘇一張帶笑的臉:“大師兄,扶崖!”
蘇蘇跳下車輦, 久久沒見昔日的家,此次說是比試,回來看看才是主要目的。
以前蘇蘇在衡陽就是眾人的小師妹,如今她回來,當(dāng)年的師兄師姐們個個高興不已,瞬間忘了她的神女身份,統(tǒng)統(tǒng)圍了過來。
一眾人熱絡(luò)而親昵地講著話。
跟隨九頭鳥車輦來的妖魔界修士看看蘇蘇,又看看烏云壓頂?shù)能囕偅歼x擇安靜如雞。
都知道,其實這什么破爛大比,魔君是不屑來的。
倒不是怕妖魔族的年輕弟子輸了丟人,妖魔個個好戰(zhàn),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魔君不愿來的原因,是據(jù)說衡陽宗這里有許多魔君曾經(jīng)的情敵。
俱都比曾經(jīng)的魔君善良正直。
如今魔君不太美妙的心情,連九頭鳥都感受到了。
澹臺燼單手抱著阿宓下了馬車,一眼就看見了對面玉樹臨風(fēng)的公冶寂無。
這個人與他的夙命糾纏何其深重,澹臺燼瞇了瞇眼,若無其事抱著女兒走了過去。
公冶寂無眸色溫潤,不悲不喜。望向他懷中阿宓時,他略怔,隨即眼眸溫柔下來。
“你就是阿宓嗎?”
阿宓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公冶寂無,半晌眨了眨眼,沖公冶寂無伸手:“師伯抱抱。”
公冶寂無略微僵硬地伸出手,把阿宓從澹臺燼懷里抱了過去。
澹臺燼挑眉,松手。
蘇蘇看看阿宓,又看看僵硬的師兄,走到澹臺燼面前,悄悄擰了一把他的腰:“喂,你和阿宓搞什么鬼?”
澹臺燼低眸,笑看她:“不相信我就罷了,怎么連自己女兒都不相信?”
蘇蘇:“……”阿宓只有在她面前乖一些,自從澹臺燼歸位,小阿宓就是個無法無天的大魔頭。
偏孩子她爹每次都笑盈盈贊賞地鼓勵阿宓干壞事。
女兒長得像自己居多,可她到底是神魔混血,骨子里下意識帶著澹臺燼獨有的惡劣。
蘇蘇聽見小丫頭咬著手指問公冶寂無:“師伯,你的道侶呢?”
公冶寂無沉默了一瞬,溫和答道:“師伯沒有道侶。”
“哦,師伯為什么沒有道侶?”
公冶寂無鮮少與這么小的孩子相處,一時發(fā)現(xiàn)自己沒法回答,與阿宓大眼瞪小眼。
蘇蘇連忙走過去:“師兄,把阿宓給我吧。”
阿宓回頭,看了眼自己魔君父親。
澹臺燼唇微微上揚,不辨喜怒。
阿宓自然更聽蘇蘇的話,放過公冶寂無,自己站在了地上。
“抱歉師兄,阿宓把你衣裳弄臟了。”蘇蘇說。
公冶寂無低眸一看,果然自己肩膀上有個孩子留下臟乎乎的巴掌印,上面還沾著糖漬。
“不妨事。”他掐了個決,把衣裳清理干凈,“大比即將開始,諸位道友請入席。”
眾人依次落座。
蘇蘇看著面前兩張一大一小的臉,警告道:“不許在衡陽宗鬧事,也不許整公冶師兄,聽見了嗎?”
阿宓很聽話,連連點頭:“阿宓知道了,娘親。”
蘇蘇親親她臉蛋兒:“阿宓真乖。”
到底孩子心性,阿宓很快就樂滋滋的,看場上比賽了。
“你呢,澹臺燼。”
澹臺燼沉默片刻,似乎頗為不甘心。
見蘇蘇依舊盯著他,他只好說:“知道。”
蘇蘇松了口氣,澹臺燼答應(yīng)她的事,一定會做到。
蘇蘇笑著在他耳邊說了句話,澹臺燼聞言,眸中也帶上淺淺笑意。
他們講話,公冶寂無都看在眼里。
搖光坐在他身邊,羨慕地說:“以前覺得,滄九旻這個人,陰郁冷漠,現(xiàn)在看來,他對蘇蘇挺好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公冶寂無輕輕點頭。
是挺好的。
蘇蘇說話時,澹臺燼聽得很專注,眼中只有蘇蘇一個人的影子。蘇蘇說什么,他眼睛里都有細碎的光彩。
身為魔尊,也不在意帶出來的弟子如何看,給蘇蘇剝完葡萄,又給阿宓剝。
整個宴席上,他自己倒是沒有吃過一口。@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千年的恩怨,兩人從還是凡人那一世,糾纏到了現(xiàn)在,公冶寂無本來做好了澹臺燼會刁難自己的準(zhǔn)備,可是后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澹臺燼甚至禮貌地沖他頷首,隨后回頭去看蘇蘇。
見她開心的笑,澹臺燼便也笑了。
那笑容少見的純粹,那一刻,公冶寂無突然明白了蘇蘇為什么會喜歡這個人。
縱然澹臺燼曾經(jīng)自私冷漠、剛愎自用、狂妄歹毒,對于這樣的人來說,千年的仇怨不死不休,可是只要蘇蘇一句話,一個笑容,澹臺燼便拔去了渾身的刺,變得簡單干凈。
一顆赤子之心,竟會出現(xiàn)在魔神身上。
公冶寂無沉默地飲盡杯中酒,澹臺燼對她好,他便放心了。
*
夜間,蘇蘇和澹臺燼宿在長澤仙山。
這個地方澹臺燼很熟悉,夢魘幻境中,他還是滄九旻時,曾經(jīng)來過這里。
彼時蘇蘇在天池邊用翎羽為他編織劍穗,可惜那劍穗只編織了一半。后來澹臺燼赴死前,想象著那樣的場景,自己把未完成的劍穗編織完了。
曾經(jīng)這個地方,對于澹臺燼來說,入眼皆是悲傷。
而今,卻是她長大的地方。
他想走她走過的路,見她認識的人,參與自己缺席的人生。
天池深處,有一處木屋,蘇蘇小時候常常在這里修煉。
蘇蘇盤腿坐在珠墊上,給澹臺燼看自己小時候的東西。
她從木盒中一件件拿出來,邊回憶邊和澹臺燼說:“這是爹爹給我做的草蚱蜢,這是湘悅師姐送的弟子,這里師兄們用來嚇我的琥珀青蛙……”
澹臺燼聽得很認真,一如人間那個好學(xué)的少年。
他眸中帶著淡淡笑意,摸了摸她的頭。
蘇蘇沒有問他的童年,她知道,澹臺燼的童年大抵是不太好的。他的過往充滿了饑餓、偽善、仇恨。
所以現(xiàn)在,她有耐心帶他去看很多美好的東西。
就像當(dāng)初給他展示的蒼生符一樣,把那些美好的畫卷呈現(xiàn)在他面前。填補他心中缺失的東西。
她鼓勵澹臺燼回逍遙宗,容許他生疏而溺愛地教導(dǎo)女兒,當(dāng)年天道對他的不公平,如今蘇蘇用另一種方式彌補回來。
這一晚他們睡在木屋,蘇蘇以前那張床上。
澹臺燼抱著蘇蘇,手一揮,漫天星子出現(xiàn)在長澤仙山。
澹臺燼吻了吻她眉心神印,蘇蘇靠在他心口,睡得十分安穩(wěn)。
清風(fēng)拂過,早已成為天神的蘇蘇,睜開了眼。澹臺燼眉心紅色魔印微微閃爍,帶著邪戾不祥之感。
那是自他回歸魔域之后,悄悄尾隨著他的心魔。
或者說,是屬于魔神夙命的心魔。
穿過了同悲道的間隙,附著在今生他的身上。說來神奇,這心魔也是“澹臺燼”產(chǎn)生的,因此他無知無覺,并沒有覺得不對勁。
蘇蘇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之前在妖魔界無法探知,可是今夜可以。
蘇蘇掐了個決,窗外梧桐樹沙沙而響。
無形的陣法開啟,助她去捉住屬于魔神藏起來的心魔。
蘇蘇閉上眼,抵上他的額,因為澹臺燼并不抗拒她的氣息,她輕易便在梧桐木的加持下,看見了魔神的心魔。
那屬于另一個人,卻也是“澹臺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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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竟是自己從未出現(xiàn)在他身邊的那一世。
澹臺燼作為一個凡人長大,作為一個普通人努力存活廝殺,又在最后關(guān)頭功敗垂成。
少年葬身大火,至死望著寂寥人間。
他眸中茫然而痛苦。
大火像是一面墻,將他與世人分割開。大火里面,他孤獨而恐懼,大火之外,百姓們振聲歡呼,慶祝他被燒死。
他像個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的孩子,蜷縮著身體,流不出一滴淚水。
蘇蘇突然特別心疼。
“澹臺燼!”
透過大火,她握住了少年的手。
少年顫了顫,黑眸看向她。
一眼萬年,他眼里的痛苦似乎不見了,帶上幾分溫柔的笑意。
——這凡塵痛苦,可你握住我手那一刻,便是幸福。
少年小心翼翼地回握住她的手。
漸漸的,景象與他一同潰散,隱藏在夙命中的心魔無聲消散了。
蘇蘇打了個呵欠,心滿意足。
清晨第一縷光透進來。
澹臺燼睜開眼。
懷里的蘇蘇睡得安穩(wěn),他摸了摸自己額間隱去的魔神印。
他被卷入同悲道時,看見了另一個自己。那個至死沒有情絲,只知陰謀詭計的魔君。
而這些孤獨的景象,卻在此刻,離他很遠很遠了。
手腕上琉璃珠串在陽光下發(fā)著淺淺透亮的光,他低眸打量著珠串,梧桐林還未來得及散去的陣法下,魔瞳看見當(dāng)年蘇蘇悄悄融進去的東西。
——那是一個神女,最珍貴的祝福與愛。
怔愣許久,在這樣一個普通的清晨,天生無愛無淚的魔神,驟然濕了眼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