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歸來(七)
燕歸來(七)
次日曲悠難得起早,揉著眼睛到摶巒院吃早飯,將那碗蝦皮小餛飩用了一半才知道,周檀今日早朝之后尚未歸家,被皇帝留下了。
古人早朝的時間太早,甚至是她從前熬夜還沒睡的時辰,周檀下朝后通常會回府更衣,再到刑部去。
平時曲悠晨起時,估計周檀已經(jīng)處理了半上午的公務(wù)了,今日她好不容易早起,打算等他回來更衣時一起吃個早飯,結(jié)果人竟沒回來。
曲悠攪著手中的小餛飩發(fā)呆。
阿芙蓉一事……她若突兀詢問,照周檀這個多疑的別扭性子,恐怕不僅不會告訴她,還會更加忌憚,想套話就更難了。
可他怎么會用這樣的藥物?
這個時代,罌粟在汴都并不流行,況且柏影也說了,知道的人不多,或許只有宮墻之內(nèi)的天潢貴胄才會有。
周檀上次反應(yīng)激烈卻不肯服藥,必不是自愿如此。
她猜測……或許這是德帝賞的。
德帝宋昶,在史書當(dāng)中聲名不佳。
永寧年間雖四海升平,可這都是前朝胤宣帝勵精圖治的結(jié)果,正史中對宋昶如何即位一事存疑,不少學(xué)者提出過猜想,說德帝是鴆殺親父之后上位的。
但這樣的事情找不出憑證來,有憑證的只有德帝生平。
德帝做皇子時十分勤勉,只是多疑多思、陰晴不定,即位后更甚,永寧十年,他曾罷朝十三日,更因燃燭樓一事大肆屠殺文人清流,在史書上留了抹不掉的罵名。
周檀叛了顧之言,成為德帝的心腹,三年后德帝病重,廢太子篡政,周檀又扶著未來的明帝平了宮亂順利登基。
可未來的明帝并非德帝親子,而是其皇叔景王之孫,周檀這立場一變再變,其中必有大文章。
他為了保命,犧牲聲名投靠德帝,卻還要被對方猜疑,甚至賜下阿芙蓉,焉能不恨?后來轉(zhuǎn)投景王孫,也屬情理之中。
回看周檀的一生,幾乎每一步都是沒有選擇的死棋——不叛師門不得活、不投德帝不得活、不另做打算也不得活。
于水深火熱中求生。
稀少的幾個學(xué)者在做別的研究時,含糊地為周檀寫過寥寥評論,說此人欠缺“文人氣節(jié)”,他的一生,在不肯如他人一般直著錚錚傲骨死在獄中的時候,便已經(jīng)注定了。
這就更稀奇了。
曲悠終于想清楚這些時日觀察周檀的怪異之處在哪里了,以上的一切邏輯,都要建立在一個基礎(chǔ)上,那便是“周檀不想死”。
但是她跟他接觸的這些日子,總是覺得周檀其實并不怕死。
如果他不怕死,之前的一切該怎么推演呢?
曲悠心事重重地吃了早飯,又去后園轉(zhuǎn)了一圈,直到烈日高懸,周檀都沒有回府。
她正準(zhǔn)備打發(fā)一個侍衛(wèi)去刑部看看,便接到了宮里的消息,說周檀被陛下賞了庭杖,讓她去宮門口把人接回來。
曲悠匆匆套車,來送消息的內(nèi)宮侍衛(wèi)將她引到了官宦內(nèi)眷進宮時常出入的角門。
身側(cè)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朱紅宮墻,這宮墻順著視線綿延而去,巍峨森嚴(yán),不過這里不像她那日夢見的狹窄甬道,雖是角門,但臨皇城東門,此處天闊云高,萬千氣象,隱隱還能看見遠處輝煌的宮宇。
這里是舊秩序的承載地,封建權(quán)力的中樞。
連兩側(cè)的守衛(wèi)都如同泥胎木偶一般站著,面上不見半點表情。
曲悠對于“周檀位高權(quán)重”一事沒有什么體感,可站在這里,卻無端感受到了皇權(quán)的沉沉壓迫。
宮墻如此之高,殿宇如此之多,來往的宮人腳步匆匆,深弓著腰,把自己縮得更小。
周遭是一種荒謬的安靜,她甚至聽見了侍衛(wèi)們平穩(wěn)的呼吸聲。
然后順著綿延的宮墻,她看見了腳步踉蹌的周檀。
他沒有戴紗羅軟巾,略顯寬大的衣袍被途徑的風(fēng)吹拂起來,顯得整個人晃晃悠悠,即刻欲倒。他也低著頭,走得很慢,卻和之前的宮人們不同,每一步都踩得很重。
曲悠看見他身邊跟了一個慈眉善目的內(nèi)監(jiān),卻沒有伸手扶上一扶,不由得提著裙子跑了過去,角門處的侍衛(wèi)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見是周檀,便沒有喝止。
她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去,像前兩次一般扶住了周檀的手臂,周檀顯然有些驚訝,卻也如從前一般,沒有推開她,甚至覆了一只冰涼的手到她的手上,示意她放松:“我沒事。”
“這位便是周夫人罷?”
那年邁的內(nèi)官沖她行了一禮,眼中笑意深深:“陛下吩咐小人將周大人抬出來,可周大人不肯,執(zhí)意要自己走,勞煩夫人照料。既到此處,小人便回去復(fù)命了。”
“有勞。”
周檀抬手虛虛地向他行了個禮,曲悠便也跟著福了一福,她架著周檀走了幾步,覺得有些費力,干脆把周檀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這樣一來,她才摸到了周檀濡濕的后背,也不知道是冷汗還是血水。
這個姿勢實在親密,周檀大半個身子都壓在了她肩上,他隨著走了幾步,回過神來,澀聲道:“多謝。”
曲悠懶得跟他客套,邊走邊問:“陛下為何打你?”
她本以為周檀不會回答,沒想到對方沉默片刻,居然低笑了一聲,答道:“是我對他……”
話音未落,空曠的四周突然響起了一陣沉重的鐘聲。
周檀之前的笑容頗有自嘲意味,聽見這鐘聲后,笑意便凝固在了唇角。他停了腳步,緩緩地回頭望去,曲悠順著他的視線,看見了一座明亮的高殿。
正是白日,鐘聲響起之后,高殿內(nèi)卻涌出了眾多黃門,他們將這宮殿內(nèi)外逐一布上燭火。于是那宮殿在日光之下更加輝煌燦爛,明明欲燃。
曲悠看著這座宮殿,心中騰然一股熟悉的震顫,不由喃喃道:“這是……”
周檀收回了目光,琥珀色的瞳孔卻徹底冷了下來。
“燃燭樓。”
曲悠微張著嘴,想起了他寫下的那篇名賦。
……
永寧十五年,帝修燃燭于東門,是歲清白依始、萬象更新……和玉不才,終有現(xiàn)世之日;的盧未奔,只待千鈞之時。臣遠眺云間,聞鐘聲而喟嘆,愿我輩歸屬之地,成天下大雅之音。時年一月又五日矣。
——《燃燭樓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