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無憑(十)
思無憑(十)
似乎是聽見了房中的聲響,門外的賀三頓了一頓,隨即直接闖入了堂內(nèi),他回身關(guān)好門,匆匆跑近,只以為曲悠是周檀旁的下屬:“先生,勞煩將大人抱得緊些。”
他似乎不止一次見過此事,雖有意外,但并無多少慌亂之色。
曲悠照他所言抱緊了周檀的腰,心中還在不合時宜地胡思亂想之時,賀三便撩開了周檀一側(cè)的袖子,干脆利落地抽刀在他手臂上劃了一道。
“你干什么?”
曲悠嚇了一跳,怔愣間賀三卻熟練地從后堂翻找出了紗布和藥酒,將藥酒淋到了新鮮的傷口處。
想來應(yīng)該非常痛,周檀在無意識之間掙扎了兩下,幸虧她抱著才沒有撞到別處。
賀三將紗布墊在了他的手臂之下,卻并不包扎,就此起了身,向曲悠遲疑道:“先生可要隨我一起出去?大人他……在我處理之后并不喜歡被人打擾。”
出去?曲悠低頭看著一只手死死拽住她的袖子、神志不清的周檀:“無妨,我與周大人還有事商議,你……經(jīng)常為他處理嗎,這是什么病癥?”
賀三恭敬地答:“等大人醒來,先生可自去詢問他,屬下不便多言。”
他抽了一塊帕子,小心地收起了方才被周檀砸碎的瓷瓶和藥丸,隨后躬身離開,臨行之前還道:“先生再等一炷香的功夫即可,不需為大人包扎傷口。”
這一刀劃得不深,又淋了藥酒,隱隱有凝固的趨勢,曲悠騰出手撩起他的袖子,以免黏連到傷口,卻無意間看見他的左側(cè)手臂上全是長長短短的刀痕。
先前周檀重傷之時,她就知道此人身上有很多舊傷——年初進(jìn)刑部大獄,他好歹也是脫了層皮后,才下定決心寫下《燃燭樓賦》。
可觀手臂上的傷痕,基本上全是新的。
是什么病狀發(fā)作,竟然需要自傷來遏止?
看那個侍衛(wèi)的動作,顯然不是一次兩次了,這傷估計都是發(fā)病留下的,新疊著舊,斑駁累累,看得曲悠心中發(fā)顫。
懷中的周檀突然哆嗦了一下,她便抱得更緊了一些。
周檀半瞇著眼睛,意識似乎回籠了幾分,沒有受傷的右手緩緩地抬起來,飛快地摁在了自己的傷口上。
剛有凝固趨勢的傷口立刻重新流下鮮紅血液,他發(fā)出了一聲沉痛的悶哼。
曲悠甚至沒來得及反應(yīng),便抓住了周檀的右手,不料對方手勁極大,差點掙脫。情急之下兩人的手緊緊相扣,曲悠也終于借力把他的手壓在了地上:“周檀!”
她喚了這一聲,周檀立刻安靜了下來,泄力一般閉上眼睛,呼吸也漸漸平復(fù)。
大抵過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曲悠看見他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中甚至還殘余著方才吃痛的淚意,卻逐漸清明,沉沉冷卻。
周檀喘了幾聲,終于醒過神來。
他抬眼就看見了正把他抱在懷中、還有一只手與他緊緊相扣的曲悠,面色頓時空白了一瞬。
“你……”
曲悠松了手,周檀立刻便抬手掩住了自己的傷口,目光順著朝下看去:“這是你……”
“這是你的侍衛(wèi)進(jìn)來動的手,”曲悠知道他要說什么,立刻問,“你沒事了?”
周檀低著頭避開了她的目光,動作僵硬地將方才賀三墊在他手臂處的紗布為自己裹上,鼻息有些亂,卻沒有答話。
曲悠看他單手為自己裹傷口有些費力,便嘆了一口氣,將他的手臂接了過來,再淋了一些藥酒之后,將紗布結(jié)結(jié)實實地裹了上去:“這傷口恐怕要敷些藥才能好得更快。”
他在無意識的時候還知道痛,真醒了卻是一聲不吭,曲悠為他裹好了傷,發(fā)現(xiàn)周檀仍然不敢看她:“你這是什么病癥?”
“不必多問,”周檀啞聲道,他捂著傷口朝她艱難地點了點頭,算是道謝,語氣中又帶了些威脅之意,“此事,不要告訴別人。”
可惜他臉色蒼白,聲音微弱,聽起來實在沒有什么威懾感,反而像她養(yǎng)的那只受了傷后還死要面子的貓。
不等曲悠回話,周檀便繼續(xù)開口:“既然我們已把話說開,我也不妨告訴你,我讓無憑托你保護(hù)芳心閣那些女子,是因為我不能插手。”
“晏姑娘沒死,想必你們還有后招,”曲悠思量著道,斜睇了他一眼,“也是,此案刑部接手,你得避嫌。”
周檀輕輕地“嗯”了一聲:“此事我如今還不該知情,但這些人后續(xù)有用,無憑不便現(xiàn)身。”
“可我若不能求助于你,如何保護(hù)這些女子?”曲悠問。
“你去找柏醫(yī)官,他平素常施恩于窮苦之人,同北街的小民乞丐都有交情,”周檀道,“北街有位大掌柜,你們尋一乞丐引見,向他求助。”
他將樁樁件件安排得井井有條,曲悠聽著,忽地說:“哦,原來你連柏影一起查過了,這才決定利用我,周大人,算無遺策呀。”
周檀扶著一側(cè)的屏風(fēng),踉蹌著站了起來:“從之前救我性命,到此番便宜行事,確是我欠你的人情。”
“所以呢?”曲悠學(xué)他拖著長腔。
周檀道:“開價,我喜歡明碼標(biāo)價的生意。”
曲悠就知道他會繼續(xù)這么說話,頓時感覺自己實在沒辦法跟這個多疑多思的固執(zhí)古代人溝通:“誰要跟你做生意,周大人,你還是快點升官,早日跟我和離罷,要不然天天被你猜忌著,還得跟你吵架,我怕我會死得很早。”
語罷,她便推門離開了,剩下周檀一個人站在堂中。
他在原地良久未動,眼神移到了屏風(fēng)字跡上,下意識地略微用力掐了掐自己剛剛包扎好的傷口,眉頭緊蹙一陣,又舒展開來。
周檀默默地想著,他本以為文官后嗣自該守節(jié)端方、克己復(fù)禮,可曲悠……完全不似他從前見過的任何女子。
和離一事有損女子名節(jié),雖如今再嫁之人也不少,可文臣家中的女兒最重此事,恐不會輕易應(yīng)下。
只是曲悠自如直爽,甚至帶了一點點聰慧的狡黠,言談舉止不受任何約束,不介意和離,連“死”字都可以張口閉口地隨意說出,她愿意為身世可憐的賤籍女子一怒,也愿意為他包扎傷口。
他查了對方許久,一無所得,若真如她所說,只憑心意救他性命,倒是個極好、極好的女子。
血跡從包扎完好的紗布中滲出來,周檀攥緊了手指,面無表情地向外走去。
不管她為何不介意、為何這樣說,如此甚好。
她說得對,早日和離,他這樣的人,本就不該娶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