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無憑(三)
思無憑(三)
刑部的人辦事效率還算高,不過半日之后,他們便查出那枚珠花確是在劉氏匠人鋪子中買的,鏤刻之字是他們的姓氏,一個是谷,一個是晏。
那谷氏女全名為谷香卉,京郊人氏,其父原本是京郊農(nóng)莊中的佃戶,只是似乎遭了災(zāi),早幾年全家便都不在了。
谷香卉應(yīng)是在家破人亡后流落風(fēng)塵,成了北街芳心閣中的低等妓子。
北街處的青樓同之前周檀帶曲悠去的春風(fēng)化雨樓全然不同,春風(fēng)化雨樓地處顯明坊與皇城之間,臨汴河、近樊樓,樓內(nèi)的姑娘們多是教坊司的官妓,有才有貌,更有葉流春這樣的花魁娘子,連滿城士人都要敬上三分。
可北街臨近碼頭,坊間和街巷多是做工之人,芳心閣這般的青樓中,家破人亡、被賣賺錢、債務(wù)滿身的女子比比皆是。
本就是混亂不堪的地界,妓子們的名冊便沒有中心街巷這般嚴(yán)明,鴇母除了記錄在冊的內(nèi)容,竟對谷香卉一無所知。
之后周檀又陸陸續(xù)續(xù)提審了三四個與芳心閣有關(guān)的人,這樁案子是上面口諭從京都府移交過來的,為表重視,他和梁鞍必然要親自提審。
曲悠被安置到刑部后堂,看完了鴇母的供詞。
她之前來偷換了一身小吏服色,怕被梁鞍看出端倪,沒有跟著進去聽審。
后堂中除了她還有一個同樣服色的青年,看著只有二十出頭,十分熱情地跟她搭話:“兄弟,之前沒見過你,你是周大人新招來的么?”
“正是。”曲悠敷衍道。
青年還在興致勃勃地說:“我是被我爹送過來跟著梁大人的,也方來了兩三個月,比你資歷深些。我姓栗名鴻羽,你若不介意,就叫我一聲大哥,哎喲喲,咱們剛來就碰上這樣的案子,真是了不得,我聽說……”
他在身后喋喋不休,曲悠卻被面前一架雪白的屏風(fēng)吸引了。
這屏風(fēng)是白紗與檀木所造,是一方素屏,只有第一扇面朝她處零星地寫了幾行字,她看著有趣,順口問:“小栗兄弟,這方素屏為何有人寫字?”
“哦,這個,”對方熱心地解釋,“這你就不知道了罷!這屏風(fēng)本是證物——原有一刑犯殺人后更換扇面掩飾血跡,卻不料木架也殘留了血痕,叫那人無話可說、只得認(rèn)罪。犯人已經(jīng)下獄,三月前小周大人初掌刑部,眾人整理內(nèi)務(wù),暫時將此物拾出來擱在了這里,本要處理掉,結(jié)果那一夜卻有人題了一首詩上去。”
“竟有這樣的風(fēng)雅事,題詩之人是誰?”
“嗬!那詩引得整個刑部議論,可惜我是個粗人,看不懂。”栗鴻羽撓了撓腦袋,嘿嘿笑道,“有好幾個兄弟,還有幾個司女囚的姐姐,自此之后常來后堂,在這屏風(fēng)上以字傳情。那個最初寫詩的人也回應(yīng)了他們,大家都叫他‘白雪先生’,聽說人是極好的,三言兩語便可寬慰人心。”
曲悠聽得津津有味:“那這屏風(fēng)上如今怎么是素白一片?”
栗鴻羽答道:“先生已好久不來了,有人猜測是上架屏風(fēng)上字被寫滿了,先生找不到地方落筆,這才急匆匆地?fù)Q了一架。果然,先生沒多久便寫了首詩上去,不過這詩缺了最后一句,幾個常來的人補不上去,最近正琢磨著呢,一時沒敢貿(mào)然寫別的。”
曲悠走到了屏風(fēng)前面,定睛去看那行不大的字。
白雪先生一手簪花小楷,寫得十分雅致,刑部后堂中血腥氣重,此物格格不入,他卻能靜心作詩。
“晴竹滿雪事不出,縱馬置劍小江湖。青衫灑酒新子弟,皓首燃燭舊人書。能為三春聽白雪,不復(fù)德音笑姑蘇。殘生鄙薄徒見日……”
她緩緩地念著,心中贊了一句。
這人有幾分文氣在,詩寫得不輸本朝幾個大家,卻未流傳下來,她沒有讀過這首。
白雪先生是誰?
曲悠霎時想到的便是素有才氣的周檀,但這首詩不在《春檀集》中,且看那周檀冷冷淡淡眼高于頂,想必不會做這樣的事。
旁人她也不認(rèn)識,只好問道:“這屏風(fēng)……任何人都可以落筆嗎?”
“自是可以,兄弟要補一句嗎?堂中有筆墨,”栗鴻羽見她一直看著屏風(fēng),便轉(zhuǎn)身朝前廳走去,“那你自便,我進去看看梁大人有沒有什么吩咐。”
“好。”曲悠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她取了案上的筆墨,為這首詩補了最后一句。
“……能為三春聽白雪,不復(fù)德音笑姑蘇。殘生鄙薄徒見日,可歸南田早荷鋤。”
曲悠對傳統(tǒng)文化很感興趣,學(xué)了近十年的書法,文史哲涉獵得多,也勉強能對個句子,她實在是很喜歡這首詩,自己補完卻覺得有些不對味。
白雪先生寫詩,于晴明之景中帶了三兩分悲愴,她補的這一句似乎過于心境疏朗,與之前有些出入。
對方字里行間凄涼哀索,她瞧得難過,但愿他看見這句,能勉強想開一些。
曲悠對著詩句嘆了一口氣,想起鴇母那毫無價值的供詞,又想起昨日得知谷香卉的姓氏時,那一瞬間的懷疑。
周檀……是史書中的佞臣。
她是學(xué)史之人,自然知道史書不可盡信,看人亦要兩面通觀,但這幾日接觸,恐怕已經(jīng)讓她在潛意識中對周檀產(chǎn)生了微妙的心理定位。
或許是佞臣,但沒有那么壞。
可他幾乎什么特別的事情都沒做,甚至對她言語冷漠、愛答不理,那女子應(yīng)當(dāng)認(rèn)識周檀,周檀的嫌疑很大,她為什么會在心中為他脫罪呢?
曲悠順著這個思路想了想,倘若周檀真是迫害谷香卉的人中之一——或許也沒有迫害,只是默許了權(quán)貴們的褻玩。谷香卉死后,他主理案件,稍稍抬手,就算牽扯出了什么丑事,也能滿盤壓下來,正如野史記載中一樣。
很合理的思路,但她還是覺得周檀不會做這樣的事。
曲悠站在原地胡思亂想,抬頭卻突然發(fā)現(xiàn)屏風(fēng)薄薄的扇面后有一個人影。
周檀在門前靜靜地站著,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見她回神,他才走近,瞧見她在屏風(fēng)上的字跡,微微一怔。
“人已審?fù)炅耍俊鼻瓶人粤艘宦暎瑝合伦约旱募妬y思緒,“你在此物上留過筆墨沒有?可知這白雪先生是誰?”
“嗯,”周檀答了她的前一個疑問,隨即側(cè)頭看了一眼,冷道,“我怎么知道是誰,陳詞濫調(diào)、無病呻吟。”
他雖說著無病呻吟,卻到底沒叫人把屏風(fēng)挪走過。
曲悠覺得自己已經(jīng)熟悉了他的雙面作風(fēng)。
她繞過了屏風(fēng),轉(zhuǎn)移話題問道:“可有什么進展?”
“芳心閣的打手和小廝守口如瓶,什么都沒說,倒是閣前的乞丐和地痞認(rèn)識那個姓晏的人,”周檀道,“他應(yīng)是死者的情人,我著人照他們的描述簡單畫了像。”
原來北胤便有畫像這種技能了!
曲悠接過他手上的畫卷,疑惑道:“我們是看了珠花,那乞丐地痞怎么知道此人姓晏?”
“門口的小廝都喊這人叫晏公子,晏公子多坐馬車前來,鮮少幾次步行,只帶過谷氏一人,所以猜測是她的情人。”
曲悠點了點頭,低頭看去:“呃……這畫像未免潦草了些。”
只有衣飾沒有臉。
“這是官居圓領(lǐng)、碧玉帽飾,偶爾還能見立領(lǐng)披風(fēng),”周檀伸手一指,“如此打扮的人不多,但我倒眼熟。”
曲悠順著他的描述看懂了那潦草的圖,發(fā)現(xiàn)自己也見過:“啊,他……是典刑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