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教坊
元真與云容的身后跟著各自的弟子,一群明艷照人的女郎緩緩走近,讓教坊司的新人們情不自禁地有些畏避。
晁靈云雖然久仰元真與云容的盛名,卻不曾見過這二位的真容,只是從她們自身的風(fēng)度和周圍人恭敬的態(tài)度,判斷她們一定就是那兩朵遐邇聞名的花中魁首。
晁靈云再留神細(xì)看,發(fā)現(xiàn)其中一位娘子身姿挺拔,腰懸寶劍,頓時猜到這位應(yīng)是元真。而她身旁那位腰如細(xì)柳,步態(tài)婀娜的絕色佳人,想必就是云容了。
果然教坊使一開口,就印證了晁靈云的猜想:“元真娘子,云容娘子,這里就是今年第一批新人了,你們且挑挑看,若有中意的,也是她們的造化。”
“就這幾個黃毛丫頭?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云容娘子一臉挑剔地看了一圈,便將目光移向別處,“我都懶得挑了。翠翹,還是你來吧。”
“是。”一名身著舞衣,丹鳳眼、尖下頜的少女立刻出列,望著新人們嬌俏地一笑,“你們看著我的動作,能照做一遍的就算過關(guān),挺簡單的。”
說罷她從發(fā)髻上摘下一枝簪花,銜在口中,彎下腰以雙手撐地,整個人在倒立之后,抬起頭,雙腿緩緩向前彎折,直到用穿著軟底絲鞋的兩只足尖將簪花從口中取下,重新簪回發(fā)髻上。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沒有一絲多余的晃動或是停頓,名喚翠翹的少女像喝水一樣輕松地完成動作之后,只是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塵,連呼吸都沒有加重半分。
這本事,晁靈云嘆為觀止,甘拜下風(fēng)。
這樣的柔術(shù)晁靈云肯定是做不到了。余下的十來個新人里,有兩個人能夠勉強完成這個動作,于是在其他人艷羨的目光下,這兩個人向云容娘子行了叩拜之禮,欣喜地站到了她的身后。
云容娘子這邊既然指望不上,就只能指望元真娘子了。晁靈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至今一言不發(fā)的元真娘子,生怕她也會出一個自己做不到的難題。
很快,一直不曾開口的元真娘子打破沉默,望著新人們露出了一個溫暖的微笑:“諸位今日能夠入選教坊司,必定都有過人之處,我很期待諸位的表現(xiàn)。”
她一邊說,一邊緩緩走向新人們,溫和的語調(diào)如春風(fēng)化雨,似乎正打算好好寒暄一番,然而下一刻她竟冷不防抽出腰間寶劍,直直向上拋擲了數(shù)十丈,同時高喝一聲:“接好了!”
四周響起一片驚呼,等到晁靈云反應(yīng)過來,抬頭仰望時,被擲向天空的寶劍已經(jīng)細(xì)如一根銀毫。
晁靈云簡直目瞪口呆。
拋得那么高,怎么可能接得住?這比剛剛的云容娘子還要刁難人好嗎!
就在她滿腹牢騷之際,那寶劍已經(jīng)升到頂點,凌空掉轉(zhuǎn),劍尖沖著下方眾人急速下墜,破空的寒光如電光下射,看得人心驚膽戰(zhàn)。
尖叫聲此起彼伏,眾人頃刻間四散開,別說接住寶劍,連站在原地都無法忍受。
只有晁靈云原地不動,目光始終追逐著下墜的寶劍,在電光石火間,認(rèn)真地思考著人生。
接?還是不接?這是一個問題。
接,只怕手掌直接被扎個大洞,代價實在慘重,為啞巴王如此賣命,顯然不值當(dāng)。
不接,最多打道回府,難道啞巴王還會不容她?不容也罷,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正想到這里,劍已經(jīng)懸在頭頂,晁靈云果斷退后一步,就看著一道寒光擦過她的鼻尖,那柄寶劍已經(jīng)“嗖”地一聲插入泥土里,距離她的鞋尖只有一尺之遙。
好險!晁靈云看著被泥土足足埋了小半截的寶劍,暗自慶幸:幸虧沒犯傻,否則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成了殘廢了!
她心有余悸,都沒顧得上為自己的落選犯愁,卻意外聽見耳邊響起了一聲:“恭喜。”
晁靈云莫名其妙地抬起頭,就看見元真娘子站在自己面前,正一臉笑意地凝視著她。
“恭喜我?”晁靈云指著自己的鼻子,不確信地問,“為什么?我并沒有接住你的劍啊?”
“誰能接得住?”元真娘子哈哈笑了兩聲,毫無愧疚地說,“真要徒手接了劍,那不是瘋子就是傻子,我跑都來不及!方才只不過是略施小計,試試你們的膽子罷了。”
一滴尷尬又后怕的冷汗從頸后冒出來,順著晁靈云的脊背,緩緩滑向她的尾椎。
“要練劍器舞,首先要學(xué)會的,就是把劍當(dāng)成自己的同伴。就好比剛剛那一幕,如果只將劍看作冰冷的武器,想著它的殺傷力,始終心懷畏懼,哪怕舞蹈天分再好,也是斷斷學(xué)不得劍器舞的。”元真娘子伸手搭住晁靈云的肩膀,對落選的其他新人說,“所以方才的考驗,只有這位姑娘合格了。”
元真娘子的一番話令眾人心服口服,紛紛喝彩。
一片鬧哄哄的喝彩聲里,元真娘子轉(zhuǎn)過頭,笑著問晁靈云:“你叫什么名字?”
“晁靈云。”她回答,并遞上名牌。
“咦?你就是那個被啞巴王寵了一天就拋棄的晁靈云嗎?”
面對元真娘子寫滿好奇的一張臉,備受打擊的晁靈云整個人頭昏腦漲,在哄笑聲里向她行了叩拜之禮,糊里糊涂地成為了她的弟子。
等到腦袋完全清醒時,晁靈云已經(jīng)跟著元真娘子回到了她位于左教坊中的宅第。
“可憐見的,你就暫時跟著我住吧。”元真娘子將晁靈云領(lǐng)到宅中一處客房里,與她坐下說話,“這間屋子你先將就住著,等你以后學(xué)有所成,做了御前供奉,遲早會有自己的宅子。”
“這間屋子已經(jīng)很好了,師父恩情,弟子感激不盡。”晁靈云真心道謝。
“不必客氣,咱們婦人之間,彼此幫一把那是應(yīng)該的。”元真娘子大方地擺擺手,安慰自己新收的弟子,“你要看開些。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與其仰人鼻息,不如修煉自身,自己開創(chuàng)一片新天地,你說是不是?”
“是、是,師父說的極是。”晁靈云雞啄米似的,不停點頭,“不過師父啊,弟子其實有一件事,必須向你坦白。”
“你說。”元真娘子以為自己會聽到關(guān)于光王的狗血八卦,十分期待。
“其實我剛剛,是真沒敢接劍,因為我害怕了,并不是把劍當(dāng)成同伴。”晁靈云心虛地說,“按照師父的說法,我也不能算過關(guān)。”
“哦,這很正常啊。我看中的是你在劍落下時,沒有躲開,至于真相是你缺心眼還是慢半拍,管他呢?”元真娘子滿不在乎地說,“只要膽子大些,愿意舞刀弄劍,其他可以慢慢練。對外人,我當(dāng)然要挑好聽的說,咱們是吃這行飯的,多吹噓吹噓吃不了虧。”
晁靈云再一次對元真娘子刮目相看,回想先前她那險之又險的一招,忍不住問:“師父,學(xué)劍器舞,很危險吧?”
“刀劍無眼,當(dāng)然危險了。”元真娘子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所以更要勤學(xué)苦練,不能失手。”
晁靈云想象了一下失手的下場,頭皮發(fā)麻地咽了口吐沫。
就在說話間,屋外忽然響起一道悅耳的嗓音,由遠(yuǎn)及近向她們這里飄來:“師父,原來你在這里啊!我找了你半天,再找不到你,剛買的畢羅都要涼了!”
話音未落,一道艷紅的人影閃進屋中,險些晃花了晁靈云的眼睛。
她定睛一看,立刻就認(rèn)出這個人,正是昨夜自己在潁王宅中見過的舞劍麗人。
“讓你陪著我做點正事,死活不肯,盡顧著自己貪嘴。”元真娘子一邊數(shù)落著自己的弟子,一邊接過她遞來的熱乎乎的畢羅,還慷慨地分了一個給晁靈云,“來,我替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最得意的弟子,王寶珞,本來她應(yīng)該陪著我一起挑選新人的,但是……”
“但是東市張家食肆的櫻桃畢羅,一天只出一爐。”王寶珞啃著畢羅,自己搶答。
元真娘子瞪了她一眼,痛心疾首地咬了一口畢羅:“咱們跳舞的人,沒事少吃點這個。唉,回頭練功記得多加半個時辰啊。”
“知道知道。”王寶珞一邊嚼著畢羅,一邊好奇地打量晁靈云,一雙靈動的黑眼珠不停在她身上打轉(zhuǎn),“你就是我的新師妹嗎?叫什么名字?”
“哎,你說巧不巧,她就是那個晁靈云!”元真娘子忙不迭插口。
“哇,你就是晁靈云?”王寶珞睜大雙眼驚嘆,在看見晁靈云尷尬的臉色時,連忙調(diào)皮地沖她擠擠眼,“你別介意啊,誰讓咱們的左教坊緊挨著十六王宅呢?一有點風(fēng)吹草動就會傳到這里,何況是姊妹們都愛聽的風(fēng)流韻事,嘿嘿。”
晁靈云干笑了兩聲,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元真娘子這里的氛圍遠(yuǎn)比自己預(yù)計的要好,憂的是氛圍有點好過了頭。
她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櫻桃畢羅,不料入口的瞬間竟無比驚艷,只覺得唇舌間香甜四溢,柔軟又有韌勁的面皮里塞滿了乳酪與時鮮的櫻桃,不但口感和滋味層次豐富,而且櫻桃色澤還保持著新鮮時的紅艷,吃起來真是令人心曠神怡。
晁靈云頓時心悅誠服,對王寶珞這個師姊全然改觀:“沒事,你們隨便聊,我早就想開了,畢竟感情這種事不能強求……張家食肆這畢羅每天是何時出爐呢?怎么買?要排隊嗎?”
“你能想開就好,說實話,我覺得光王這個人陰郁寡言,一看就不是那種知情識趣的情郎,你何苦對他死心塌地?這櫻桃畢羅每天申時準(zhǔn)點出爐,買的人可多了,你若想買,至少要提前半個時辰去排隊。可惜吃它特別容易發(fā)胖,一不當(dāng)心人就變得笨重,幸虧這孽物只供應(yīng)一季,過了四月就沒有了,否則我只能改行。”
晁靈云特別理解地點點頭,元真娘子已經(jīng)吃完了畢羅,隨手將包裹畢羅的紙疊著玩,折成了一只同心方勝:“也就是我縱容你們罷了,瞧瞧云容娘子的那些弟子,誰敢敞開肚皮吃零嘴?”
“那是當(dāng)然,全天下只有師父你最好了!”王寶珞討好地拍了一句馬屁,笑道,“云容娘子那個母夜叉,只有對著圣上和權(quán)貴的時候才有笑臉,對弟子苛刻的要命。還有她那個得意門生翠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靈云師妹,以后你遇見她們,可得提防著點。”
忽然被人喚作師妹,晁靈云怔忡了一下才回過神,連忙點頭道謝:“多謝師姊提醒,我會小心行事,絕不招惹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