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宅
“我還有下一步的去處?”晁靈云聽到李怡的話,驚訝極了,“殿下打算送我去哪里?”
“不用急,你遲早會知道。”
這人怎么還是拐彎抹角的!晁靈云不禁有點惱火,剛準(zhǔn)備發(fā)作,王宗實卻掐準(zhǔn)了時機前來請示:“殿下晚膳想進些什么,小人去準(zhǔn)備。”
李怡瞥了一眼臉憋得通紅的晁靈云,忍著笑意道:“問晁娘子。”
晁靈云自打來到長安,已經(jīng)胖了十斤,但一聽見李怡問自己想吃什么,立刻激動得報菜名:“羊肉畢羅!龍膏酒!”
真夠重口的!王宗實笑吟吟地望了李怡一眼,見他點頭,這才開口答應(yīng):“是,小人這就去準(zhǔn)備。晚膳就擺在晁娘子房中嗎?”
“擺在客堂。”李怡回答,又囑咐王宗實,“你去召集宅中諸人,晚膳前一同見過晁娘子。”
這陣勢,是要拿她當(dāng)寵姬看待嗎?晁靈云簡直受寵若驚,興奮地跟著李怡一同去客堂。
光王宅的內(nèi)侍和侍女?dāng)?shù)量不多,從大管事到粗使家丁統(tǒng)共也就二十來個人,悉數(shù)來拜見晁靈云時,連客堂都沒站滿。
晁靈云也不懂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格外留心李怡的侍妾吳氏。只見她身材高挑矯健、眉眼冷冽俊秀,舉手投足間有種說不出的英姿颯爽,進到堂中除了向李怡行禮問安,便是同自己敘了姊妹之禮,之后就靜靜地含著笑站在一旁,不肯再多說半句。
“原來啞巴王喜歡這一款啊,”晁靈云在心中暗暗感嘆了一句,“我也喜歡!”
待得內(nèi)侍與仆傭們告退,客堂里只剩下李怡、晁靈云與吳氏三人用膳,留王宗實一人伺候。
晚膳除了晁靈云點名要的羊肉畢羅和龍膏酒,王宗實還特意準(zhǔn)備了不少李怡平素愛吃的酒菜,盤盤碗碗擺滿了一桌,也算慶賀了光王的納新之喜。
晁靈云不習(xí)慣安靜地吃飯,先敬了李怡一杯,又敬吳氏,嘴里“阿姊”叫得極甜。吳氏笑著飲盡杯中酒,淡淡道:“叫我青湘就好,無需這樣客氣。”
晁靈云乖巧地答應(yīng)了,心里卻想:都不肯讓我叫阿姊,到底是誰在客氣呢?
一旁的李怡默然旁觀,王宗實從烤羊腿上割下最肥嫩的一片,連肉帶汁地裹在一張白面薄餅里遞給李怡,同時與他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宴散時,拿了晁靈云好處的王宗實知恩圖報,特意問李怡:“殿下今晚就在晁娘子屋中歇宿?”
李怡瞥了一眼如臨大敵的晁靈云,笑道:“不用,我睡心遠(yuǎn)齋。”
“是。”王宗實推薦失敗,很遺憾地看了晁靈云一眼。
晁靈云卻大大松了一口氣,簡直是感激涕零地辭別了李怡,回自己屋中睡了兩個時辰,再睜眼時,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晁靈云悄悄走到戶外,望著遠(yuǎn)處已然熄燈的心遠(yuǎn)齋,在月色朦朧、萬籟俱寂的春夜里伸了個懶腰,返回屋中換上夜行衣。
牛宰相府中的任務(wù)因為李怡而中斷,卻讓她柳暗花明進入了十六王宅。
晁靈云能者多勞、身兼數(shù)職,大概連李怡也想不到,她肯乖乖地入甕并不是因為被他捏住了把柄。
換夜行衣的片刻功夫,晁靈云仔細(xì)回憶了一下假母要她背的地圖,隨后胸有成竹地穿過后苑,翻出了光王宅的圍墻。
十六王宅占地極廣,宅院布局錯綜復(fù)雜,在深夜中極易令人迷失。
晁靈云憑著從小練就的方向感和一點好運氣,躲開巡夜的神策軍,在十六王宅中潛行了許久,才總算找到自己的目的地。
與入夜后一片沉寂的光王宅不同,這座宅院高高的閣樓里仍然燈火通明,隱約還能聽到歡快的鼓樂聲。
好么,得勢的親王尋歡作樂,無權(quán)無勢的只能在書齋里打光棍。晁靈云默默在心里為李怡心酸了一把,很快又收回有限的同情——算上自己,啞巴王好歹有兩房侍妾呢,又不是她叫他打光棍的。
晁靈云身輕如燕地翻過圍墻,躲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悄無聲息地接近樓閣。
隨著距離縮短,樓閣里傳出的鼓樂聲也越來越清晰。晁靈云漸漸聽見樂聲中夾雜著歡聲笑語,忍不住心想:假母總擔(dān)心他過得不好,看來是多慮了。
閣樓邊恰好有一株枝繁葉茂的女貞樹,晁靈云順著枝干攀援而上,透過枝葉的縫隙,往閣樓中偷窺。
此刻三層樓上的珠簾被卷起,歡宴中的人為了賞月,坐得離軒窗很近。
晁靈云一眼就看清了坐在首席的人,不由吃了一驚。
怎么會是潁王?
就在她疑竇叢生之際,樓中鼓樂疾如驟雨,震得人心跳加快。舞筵中央,舞劍的紅衣美人閃轉(zhuǎn)騰挪,將手中寶劍挽成了一團銀光,襯著她媚眼如絲、笑靨如花,美得如烈火明焰、驚心動魄。
待到一舞終結(jié),美人收起寶劍,歡快地跑到潁王李瀍面前,不但自斟自飲了一杯,還直接笑著問:“殿下,我跳得好不好?”顯然與李瀍十分熟稔。
李瀍同樣笑著看她,點了點頭:“果然比上次精進了不少,看來你跟著元真娘子,的確學(xué)到了本事。”
“與師父相比,我才略得皮毛而已。”那明麗的少女一談起學(xué)舞,目光中滿是癡迷,抬起左手做了個挽劍花的手勢,“等我學(xué)會了舞雙劍,我第一個跳給你看。”
李瀍朗聲大笑,伸手將那少女?dāng)埲霊阎校c她耳鬢廝磨:“好,可別讓我等太久。”
晁靈云看到這里,再也待不下去,隱在枝葉的陰影里緩緩?fù)屡馈?br/>
這里既然是李瀍的宅子,那她要找的人還得去別處尋。
晁靈云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guān)節(jié)——按照假母的說法,那人去年獲罪被貶,雖然天子當(dāng)時曾許諾:“國法當(dāng)爾,無它憂。”,但原有的優(yōu)厚待遇肯定是保不住的。
假母距離長安千里之遙,音訊不通,不知道原先的宅子已歸了潁王,也不奇怪。
若此事真如自己所想,她就得從冷僻的院落查起了。
夜色深深,一名內(nèi)侍在春寒中哆嗦著,端著一碗半冷的湯藥進屋。
與其他王宅相比,這間屋子里的布置顯得十分寒素,內(nèi)侍皺著眉走進寢室,來到床榻邊掀開帳簾,對著帳中正在咳嗽的人低聲道:“殿下,請進藥。”
一只蒼白枯瘦的手伸出帳外,接過了藥,片刻后又將空碗遞回內(nèi)侍手里。
內(nèi)侍接過藥碗,竟連道一聲告退都懶得,直接轉(zhuǎn)身離去。
“成天湯藥不斷,擾得人不得安歇,又不是金枝玉葉了還那么嬌貴……”那內(nèi)侍翻著白眼抱怨,臉上顯出老大的不耐煩。
他前腳剛跨出堂屋,后腳晁靈云便從暗處閃出來,回頭盯著他的背影望了一眼,才轉(zhuǎn)身摸進寢室。
寢室里一燈如豆,借著微弱的光,晁靈云悄悄掀開帳簾,掃了一眼帳中人。
躺在帳中的是一個瘦弱的少年,蹙眉閉眼,滿臉病容,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jì)。晁靈云心中頓時有了底,心想此人多半就是她要找的人了。
那少年并未睡著,掀開床帳這一點微弱的動靜竟也驚擾到他,令他倏然睜開雙眼。
“你是誰?”他臉色蒼白地看著晁靈云,尖瘦的下巴抵著被褥,竭力壓抑住心底的驚慌。
晁靈云微微一笑,冷不丁伸手摸進少年被中,在他發(fā)出驚叫前拽出他的右手,在那透著淡青色脈絡(luò)的白皙手背上找到了一粒胭脂色的小痣,隨即跪在少年榻前,低聲道:“奴婢晁靈云,拜見漳王殿下。”
那少年飛速抽回右手,坐起身,警惕地問:“你是何來意?”
“奴婢是奉秋妃之命,前來照應(yīng)殿下。”晁靈云向漳王李湊解釋,又補充了一句,“秋妃是奴婢的假母,請殿下放心。”
“你……你是我傅母的人?”漳王李湊雙眼一亮,目光卻很快又暗淡下去,“傅母離京已有一年,她還好嗎?”
“秋妃衣食無憂,身體也安泰,只是無時無刻不掛念著殿下。”晁靈云跪在地上,仰望著李湊枯槁的病容,勸慰道,“秋妃命奴婢給殿下帶話:殿下是寧為蘭摧玉折的品性,卻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必定是身心交瘁、日夜煎熬。萬望殿下凡事都看開些,添衣加餐,保重身體,以便從長計議。”
李湊聽了她的話,臉頰滑下兩行清淚:“我如今已是身敗名裂的巢縣公,不敢有撥云見日的奢望。”
“殿下切莫悲觀,”晁靈云溫言相慰,一雙剪水明眸含著笑意,在昏暗中盈盈閃動,“秋妃在為殿下努力,很多人,都在努力。”
辭別漳王,晁靈云摸黑返回光王宅,翻過圍墻落在后苑中時,不慎蹭了一頭一身的杏花瓣。
她一邊走出花叢,一邊低頭拂去花瓣,忽然耳邊響起一聲利刃破風(fēng)的龍吟,有暗影挾著一道寒光向她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