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國色
絳真猛然聽晁靈云提起這個,著實一愣,才點頭回答:“是有這么回事,那是好些年前的一段逸聞了。據(jù)說當(dāng)年穆宗看中了元真娘子,奈何元真娘子癡迷舞蹈,不愿入宮為妃,令穆宗龍顏大怒。”
晁靈云只知師父癡迷舞蹈,卻不知師父竟能癡迷到這種程度,不禁嘆為觀止,好奇地問:“那后來呢?”
“沒有什么后來啊,”絳真笑道,“后來穆宗就駕崩啦。”
晁靈云差點噴出口中的茶,沒想到師父的秘辛竟是這種壁虎斷尾式的結(jié)局。
“現(xiàn)在想來,元真娘子也算是如有神助,”絳真感慨道,“若她當(dāng)年入宮為妃,不一定能及時受孕生子,只怕如今已經(jīng)落發(fā)為尼了。安知這不是她對舞蹈的一片赤誠,感動了上天才有的造化?”
晁靈云點點頭,深表贊同:“師父的劍舞出神入化,若因為入宮為妃而就此塵封,那才真叫暴殄天物。”
“正是如此。元真娘子以舞技馳名天下,關(guān)于她私事的議論就非常稀少。”絳真說到這里,不由一笑,“與她相比,同屬教坊第一部的云容娘子就艷名遠(yuǎn)播,這大概與她們的舞蹈風(fēng)格不同也有關(guān)。”
晁靈云認(rèn)真回想了一下,對絳真道:“我?guī)煾概c云容娘子啊,不光是舞蹈風(fēng)格,連行事風(fēng)格也是迥異呢。”
絳真笑笑,往窗外瞥了一眼日頭,忽然就有些心神不寧。
“我頭發(fā)好像有點松了,進(jìn)屋去照照。”她放下茶碗,走進(jìn)內(nèi)室揭開鏡袱,理了理云鬢,又往腮上補了點香粉。
晁靈云跟過去,倚在門邊望著她優(yōu)雅的背影,只覺得賞心悅目,卻冷不丁想起了另一個人來:“對了阿姊,光王宅里有個人對我起了疑心。她打探出我到姚記胭脂鋪買過香粉,不要緊吧?”
絳真回頭望了她一眼,警惕地問:“光王宅里的人?是誰?”
“那人是光王侍妾,名叫吳青湘。”晁靈云回答。
“光王的侍妾?”絳真立刻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她是不是因為拈酸吃醋,才打探你用什么香粉?”
當(dāng)然不是!晁靈云苦笑了一下,覺得解釋起來太復(fù)雜,只好語焉不詳?shù)卣f:“我感覺那人城府頗深,未必只是尋常女子,總之還是謹(jǐn)慎一點為好。”
絳真見她蹙著眉一臉認(rèn)真,連忙言歸正傳,好讓她安心:“好,這事我會放在心上。姚記胭脂鋪日日顧客盈門,便是被她尋上也不會如何,倒是你自己外出時要多加小心,別被人盯梢。”
晁靈云乖乖地點頭。
二人說話間,張大郎又殷勤地送了櫻桃畢羅來。這人高馬大的家伙一進(jìn)門,晁靈云頓時就覺得寬敞的客堂變得逼仄狹小,顯得自己格外多余。
“哈哈,這才剛?cè)胂模趺次葑永锶艘欢啵杏X就悶得慌呢?”她接過畢羅,沖絳真做了個鬼臉,“阿姊,我先走一步,就不留在這里礙你們的眼了。”
“就你油嘴滑舌。”絳真紅著臉瞪了她一眼。
晁靈云一路竊笑著走出絳真的宅子,騎上小毛驢,優(yōu)哉游哉地回左教坊去。
與此同時,平康坊一家酒樓的二樓上,一道淡淡的視線居高臨下,始終追隨著騎在毛驢背上的晁靈云。
待到她走遠(yuǎn),那視線又再度移動,落回一直被監(jiān)視著的宅院。
身著男裝的吳青湘微微一笑,喚來店家,指著那宅院問:“店家,剛剛我瞧見這宅中走出來一位極美貌的小娘子,但不知……”
“哦,客官看中的人一定是絳真娘子。”店家機靈地?fù)尨穑Φ溃澳蔷褪撬恼樱凸俸醚酃狻!?br/>
吳青湘但笑不語,默默結(jié)了賬,下樓離開。
晁靈云騎著毛驢回到左教坊時,恰好看見一群舞姬捧著牡丹有說有笑地走過。看著別人懷里姹紫嫣紅的名花,晁靈云很是心虛地瞄了一眼自己懷里,盡量把熱乎乎的畢羅往袖子底下藏。
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她一邊羞愧地感慨,一邊飛快抽毛驢屁股,落荒而逃似的趕回元真宅中,兩腳一落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再過幾天就要到四月十五,她得去見啞巴王了!
如今晁靈云是一想到李怡,就會想起自己尷尬到死的糗事,隨后心跳加速、臉頰發(fā)熱,仿佛得了熱病。這種時候如果是在屋里,她就會長吁短嘆,滿床打滾;如果是在戶外,她就恨不得地上能裂開一條縫,好方便自己一個猛子扎進(jìn)去。
就因為這個毛病,她已經(jīng)非常努力地讓自己不去想李怡,奈何剛剛從她眼前涌過的那一波牡丹花,讓她不自覺地想起了慈恩寺的賞花之約。
元真和寶珞得到侍兒報信,歡天喜地的跑出來迎接畢羅時,就看見晁靈云正抱著畢羅一臉呆滯地傻站在門口,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這是什么光景?買個畢羅也能中邪嗎?”元真抬手掐了一下晁靈云的耳垂,笑道,“快去我屋里,有好消息告訴你!”
晁靈云痛得瞬間回過神,跟著師父和師姊走進(jìn)屋,就聽見元真喜滋滋道:“你不在的時候,鄭中丞派侍兒來報信,說是大曲初成,邀我們后天去她宅中取譜、聽曲。”
“大曲譜好了?”晁靈云頓時欣喜萬分,將李怡帶給她的煩惱盡數(shù)拋在腦后。
“等我拿到曲譜,就開始為你編舞。”元真一邊嚼著畢羅,一邊笑道,“我們還得請個高手,為大曲寫歌辭。”
隨后元真與寶珞就開始討論誰的詩好,晁靈云聽不大懂,卻充滿期待地笑個不休。
四月十五這日,天公不算作美,太陽一直躲在云后透出朦朧的白光,天空中還瀟瀟飄著一點小雨。
李怡前一天就到慈恩寺聽大和尚講經(jīng),當(dāng)晚宿在佛寺精舍中,一大早醒來看見窗外落紅滿地,便有點心煩意亂。
這樣糟糕的天氣,實在算不上是一個好兆頭,他摩挲著手里那只小小的鈿盒,頻頻失神,幾乎快要忘記自己約晁靈云的最初目的。
其實那一日在小船上發(fā)生的事,固然令晁靈云不堪回首,然而對李怡來說,又何嘗不是一件令他方寸大亂的意外?
李怡在精舍中茶飯不思,一直心神不寧地捱到午后,王宗實才給他帶來了消息:“殿下,知客僧來報,晁娘子剛剛到寺,已經(jīng)被引去浴堂院牡丹花下了。”
“知道了。”李怡低聲回答,起身走出精舍,接過王宗實遞來的油紙傘,“我一人前往即可,你不必跟隨。”
“是。”王宗實低頭恭送李怡,站在屋檐下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默默在心中念佛:阿彌陀佛,請保佑我家光王,順利犯下色戒……
世人愛花,以牡丹為花中之冠,慈恩寺牡丹,更是冠絕長安。寺中牡丹尤以浴堂院的兩叢粉紅牡丹為最,每到花開時節(jié),一株能開五六百朵,燦若云霞、惑人心目,引得無數(shù)雅客慕名而來,終日在花前流連忘返。
可惜李怡約的十分不是時候,如今花期將盡,游客大減,加上一夜風(fēng)吹雨打,名動京城的牡丹王已是綠肥紅稀,落紅狼藉。
話雖如此,卻也有人偏愛玩賞“寂寞萎紅低向雨,離披破艷散隨風(fēng)。”的景致,此刻浴堂院里仍然徘徊著不少人。
李怡撐著傘走進(jìn)浴堂院的時候,放眼望去到處是紙傘,傘下又有一多半都是長裙逶迤,一時也辨認(rèn)不出誰是晁靈云。
他只好走上前去慢慢尋找,在雨絲風(fēng)片中茫然四顧,直到被一道若有似無的哼唱聲吸引。
那哼唱聲有著他熟悉的音色,調(diào)子輕快婉轉(zhuǎn),與鄭中丞在櫻桃宴上彈奏的琵琶曲有著相似的旋律。
李怡心中一動,順著那哼唱聲一路尋找,幾步之后,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撐著白紙傘,穿著黃羅裙的窈窕身影,正面向牡丹娉婷而立,不但獨自發(fā)出輕聲哼唱,空著的一只手還伸出傘下,在濕漉漉的籬笆上打著拍子。
隨著一陣心跳加快,李怡覺得四周的空氣都變得稀薄起來。他一步一步接近那道背影,漸漸看清楚了那只沾著雨珠,染著水紅色蔻丹的小手,一瞬間竟錯覺那晶瑩的指尖正一下一下敲在自己心上,越發(fā)打亂了他的心跳。
他的步履無聲無息,帶著一份近乎畏怯的遲疑,卻最終還是走到了她身后,近到能聞見她衣上淡淡的桂花香。
她應(yīng)當(dāng)是很專注,這樣近的距離,卻沒能打斷她自顧自的哼唱。
這次第,李怡覺得連開口都是冒失,只好抬起一只手,輕輕叩了兩下她的雨傘。
白紙傘瞬間順著他的方向轉(zhuǎn)過來,露出了傘下笑吟吟的玉人:“哎,是殿下來了?”
傘影之下,晁靈云目如燦星、面若皎月,潔白的額頭和雙頰上貼著幾點水紅色的蟬翼花子,明明應(yīng)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卻又生生奪走了身旁那一樹牡丹的國色天香。
就仿佛這一地的殘花,都是因她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