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真領(lǐng)著晁靈云和寶珞策馬前往大明宮龍首殿，下馬時對她倆道：“圣上今日在龍首池散心，應(yīng)當(dāng)尚未擺駕回宮。”
    話音未落，果然幾名內(nèi)侍上前為她們牽馬，殷勤地問：“元真娘子，圣上召你來獻(xiàn)舞嗎？”
    元真只是笑笑，問：“此刻圣駕何處？”
    “圣上還在龍首殿呢。”內(nèi)侍回答完，又覺得不大對勁，“傳召的人沒告訴娘子？”
    “龍首池的蓮花開得那么好，圣上又喜歡去池邊賞景，我當(dāng)然要問一問。”
    三兩句敷衍了內(nèi)侍們，師徒三人往龍首殿走，在大殿門口遇到了伴駕的教坊使，此人可不像內(nèi)侍那么好糊弄，畢竟殿中上演的歌舞百戲，都由他一手安排。
    果然教坊使一見這師徒三人的架勢，就猜到了幾分她們的來意，忙瞪著眼警告：“圣上此刻余怒未消，你們這是向天借了膽子？”
    元真白他一眼，回道：“仁、義、禮、智、信，所謂五常之道，我這是向圣人借了膽子。”
    “你還敢頂嘴！”教坊使頓時臉色發(fā)青，怒道，“你們趕著送死，我還想活命呢，還不快走！”
    元真懶得多說，直接對晁靈云和寶珞使了個眼色，兩名弟子心領(lǐng)神會，拔腿往大殿里沖。守衛(wèi)大殿的侍衛(wèi)們被驚動，立刻圍上來擒拿師徒三人，偏偏她們身手極為靈活，閃轉(zhuǎn)騰挪間，眼看著就要沖進(jìn)殿門。
    情急之下，侍衛(wèi)們紛紛亮出兵器，師徒三人的劍器舞跳得都是爐火純青，哪里會畏懼刀劍，當(dāng)即見招拆招，正要從一片刀光劍影中突圍，卻聽殿中猛然傳來一聲怒喝：“大膽，還不快住手！”
    一切騷動戛然而止，大殿前鴉雀無聲，晁靈云僵硬地站住，望著洞開的殿門，心如擂鼓。
    須臾，只見兩列內(nèi)侍魚貫而出，垂首肅立，直到天子李昂徐徐走出大殿。
    元真立刻向李昂下跪，俯首請罪：“奴婢擅自驚動陛下，罪該萬死。奈何心有不平，如鯁在喉，萬望陛下垂憐，容奴婢舍生取義，拼死一言！”
    晁靈云和寶珞跪在元真身后，跟著她一同向李昂叩首。
    天子李昂目光淡漠，掃視著跪在地上的三個人，沉默了許久才冷冷反問：“舍生取義？”
    冰涼如水的四個字，讓師徒三人背后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奴婢失言。”元真嗓音發(fā)顫，卻大膽地抬起頭與李昂對視，“奴婢只是想為鄭中丞求情。陛下，鄭中丞一輩子醉心音律，全心全意侍奉陛下，從來不曾過問朝堂政事。此次犯忌，純粹是因?yàn)榕c宋尚宮情深義厚，才會一時沖動，鑄成大錯。懇請陛下網(wǎng)開一面，留鄭中丞一命。”
    元真一鼓作氣說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滑落雙頰。
    天子李昂默不作聲，殿前眾人被一股凝重的氣氛威壓著，連大氣也不敢出。
    “勇氣可嘉。”許久之后，李昂才遲遲開了金口，元真等人來不及松上一口氣，卻聽他又道，“但，死罪難逃。”
    “陛下！”元真猝然喊了一聲，爬滿淚痕的臉一片慘白。
    這時殿中忽然響起錚鏦的琵琶聲，讓跪在地上的三個人同時一愣。
    “是鄭中丞，”元真聽出了彈奏者的技巧，激動地低喃，然而下一瞬，她的臉色又變得無比慘淡，“《安公子》，她彈的是《安公子》……”
    晁靈云跪在元真身后，看著她瑟瑟發(fā)抖的背影，忽然想起這只曲子的掌故來。
    當(dāng)年隋煬帝下?lián)P州，樂人王令言之子將要伴駕，在家中彈奏教坊新翻的琵琶曲《安公子》，王令言聞之愴然淚下，說此曲宮聲往而不返，大駕必不回。
    此刻她看不見殿中的情形，不知道鄭中丞為何還能彈上琵琶，可她一定已經(jīng)聽到了殿前的動靜，才會選擇彈奏這曲《安公子》，借這個典故與她們訣別。
    師父一定也是猜到了這點(diǎn)，才會如此傷心欲絕。
    這一曲絕響悲愴徹骨，直指人心，殿前聽者沉默如山，連無情的天子也為之惻然。直到曲終人靜，隔了好一會兒，一名內(nèi)侍才走出大殿，跪稟天子：“陛下，鄭中丞已伏法。”
    跪在地上的元真立刻失聲痛哭。
    一股怨憤瞬間沖上胸臆，晁靈云忘記了恐懼，抬起頭直直望著李昂。
    陛下，你曾要我替你見證，看你如何重整河山，為萬世開太平。可你讓我看到的，就是眼前這一切嗎？
    晁靈云緊緊盯著李昂，眼中的憤怒就像兩簇火苗，毫無畏避地指向他，直到他的目光終于落在她身上，被她灼亮的眼神喚醒了久遠(yuǎn)的記憶。
    李昂冰冷的面容漸漸染上一層愧色，無奈而惱怒地開口：“晁孺人，你到這里來，光王可知道？”
    “陛下，妾身今日是為自己而來。”晁靈云仰望著李昂，坦然回答。
    李昂臉色微微一變，沒料到晁靈云竟會如此坦率，片刻沉默后，他低聲道：“你隨朕來。”
    晁靈云領(lǐng)命起身，走到李昂身邊，仍跪在地上的元真和寶珞惶恐地望著他們，有些不知所措。
    李昂瞥了她們一眼，緩聲道：“都起來吧。”
    “陛下，”元真不肯起身，淚光閃爍的雙眼望著李昂，哽咽道，“請恩準(zhǔn)奴婢送鄭中丞最后一程。”
    李昂沒有開口，淡淡看了內(nèi)侍王福荃一眼，轉(zhuǎn)身離去。王福荃立刻湊到元真身邊，悄聲催促：“圣上已經(jīng)準(zhǔn)了，還不快去。”
    元真慌忙謝恩，擦拭著眼淚起身，領(lǐng)著寶珞一同進(jìn)殿。
    晁靈云跟隨李昂走下龍首殿，信步前往龍首池畔的涼亭，此時池上風(fēng)荷搖曳，碧波湯湯，她卻無意賞景，只凝望著天子緩緩踱步的背影，心中無比沉重。
    李昂一路登上涼亭，直到屏退了內(nèi)侍，才與晁靈云對視：“你是不是很怨恨朕？”
    “妾身不敢，”晁靈云凝視著李昂的雙眼，鼓起勇氣替鄭中丞鳴不平，“妾身只是不明白，明明有罪的另有其人，為何陛下就不能放過鄭中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