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翻船
為了掐斷自己不合時宜的綺思,李怡別開眼,沉聲問:“牛宰相和他的人在酒宴上,有沒有說什么值得注意的話?”
晁靈云瞬間回過神,意識到李怡這是要驗貨啊!她立刻言歸正傳,露出一臉壞笑:“牛宰相他啊……也要我做好他的耳目呢。”
李怡聽了她的話,忍不住也笑起來:“他有這種打算,倒也不奇怪,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晁靈云得意洋洋地點頭,深表贊同,隨后又將牛僧孺酒宴上的內(nèi)容倒了個底朝天:“今天與牛宰相同席的主要有尚書左丞楊嗣復(fù)、給事中楊虞卿,他們對圣上遲遲不立太子的事發(fā)了牢騷,然后議論了新任的武寧節(jié)度使高瑀,說此人性格寬和,恐怕鎮(zhèn)不住徐泗的驕兵。說完了這事,他們又約好過幾天去楊虞卿府上吃鰣魚,再后來我就跟著內(nèi)侍來芙蓉園面圣了——說起來鰣魚是什么魚?很好吃嗎?為什么他們談起它的時候那么高興?”
“看來你的假母并沒有什么都教你。”李怡忍俊不禁,好心告訴她,“這種魚是很好吃。”
晁靈云頓時心生向往:“真的呀?有機會我也要嘗嘗。”
李怡沒有接她這句話,一邊伸手幫她摘櫻桃,一邊低聲說:“潁王李瀍對我防心甚重,今日他故意對圣上提起你我的關(guān)系,就是不想讓你有接近圣上的機會。”
晁靈云聞言一愣,聽了李怡這番話,頓時醒悟——李瀍這等人物,怎么可能只是一個單純的多嘴男?
“現(xiàn)在你我在一條船上,以圣上仁厚的性情,如果我們和和氣氣地上岸,今晚你一定會被賜回光王宅。”李怡有點無奈地苦笑。
晁靈云細想了一下,也有些傻眼:“那可如何是好?難道繞了一大圈,我們又要回到原點嗎?”
“這個我來想辦法。”李怡說完,剛要低頭將摘下的櫻桃丟進晁靈云的竹籃里,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發(fā)冠被樹枝勾住。他抬起手想要撥開樹枝,不料樹枝越纏越緊,竟快要弄散他的發(fā)髻。
李怡有點尷尬,不想在晁靈云面前失態(tài),干脆用手指扯斷了樹枝,哪知枝斷留皮,一絲柔韌的樹皮竟追著斷枝,被李怡越扯越長……到了這地步,李怡的發(fā)冠已不可避免地歪了下來,坐在他對面的晁靈云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想也不想就拔出腰間的彎刀,湊到李怡面前說:“殿下,讓我來。”
說罷她昂首挺胸,跪直了身子,抬起胳膊就要去割樹枝。這姿勢讓李怡的鼻尖差點碰到她胸前的瓔珞,偏偏晁靈云還渾然不覺,反倒將抹胸下誘人的溝壑完全暴露在李怡眼前。
一股女兒香就這樣冒冒失失撲進了李怡的鼻腔,徹底擾亂了他的呼吸和心跳。
再也顧不上衣冠整齊,他本能地想要逃避,幾乎是一瞬間就扯斷了那一點藕斷絲連的樹皮,側(cè)身躲向一邊。
晁靈云的臉被彈起的樹枝抽了一記,“哎喲”一聲閉上眼,手中彎刀不慎滑落。她立刻想到這是剛剛到手還沒焐熱的御賜寶刀,連忙瞇著眼撲過去抓,結(jié)果身體瞬間失衡,向著李怡同一個方向撲倒,讓不大的蘭舟猛然傾斜。
碧綠的湖水立刻灌入蘭舟,在船身徹底傾覆前,“噗通”一聲落進水里的晁靈云拯救了小舟。
找回平衡的蘭舟就像一只舀了水的瓢,晃悠著恢復(fù)了原狀。李怡半個身子泡在水里,發(fā)冠早已經(jīng)滑落,束發(fā)的簪子更是在剛剛小舟搖晃時墜入湖中,不見了蹤影。
與披頭散發(fā)的他相比,晁靈云的情形顯然更糟,她的披風(fēng)浸在湖中吸飽了水,雖然不至于像秤砣一樣下沉,卻重得根本沒法讓她爬上船。
她只好攀住船舷,驚慌地向李怡求救:“快幫幫我,我不會鳧水!”
李怡回過神,迅速伸手解去晁靈云的披風(fēng),隨后拽著她的兩條胳膊,將她往船上拉。
這時與李怡用力的方向相反,晁靈云覺得自己身上的衣料就像一條大魚的嘴,正用力吸著她沉向湖心。她盼著李怡加把勁把自己拉上船,眼巴巴地望著他,好容易半個身子掙扎到了船上,卻在發(fā)現(xiàn)他倉皇躲避的視線時,心情瞬間跌至谷底。
胸口那一片涼嗖嗖的……好像完全沐浴在春風(fēng)里……
晁靈云木然低下頭,看了一眼,隨即哭起來,狠狠搡了李怡一把,將他推開。
從換上舞衣開始一直擔(dān)憂的噩夢終于成真,她手忙腳亂地爬上船,哭哭啼啼地拾起卡在船艙里的彎刀,想殺人滅口,又不敢,簡直委屈得要死。
“實在對不住……”李怡眼睜睜看著晁靈云遮遮掩掩、狼狽不堪的模樣,卻愛莫能助。自己半濕的袍衫本來就是半透明的紫色紗羅料子,里面就是白色的中衣,無論哪件都不適合脫下來給她遮體。
猶豫再三,他只好將浸在湖水里的披風(fēng)又撈出來,盡量擰干水分,濕漉漉地搭在她身上。
濕透的披風(fēng)一貼上冰涼的肌膚,晁靈云頓時哭得更兇了。
就在她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時,樹蔭外忽然傳來王內(nèi)侍震驚的叫嚷聲:“殿下,晁娘子,你們這是怎么了?”
原來晁靈云落水時的尖叫和后來的哭喊陸續(xù)驚動了岸上的人,王內(nèi)侍連忙也乘上一只小船前來看個究竟,卻被樹蔭里衣冠不整的兩個人給嚇到:“二位剛剛……真的是在摘櫻桃嗎?”怎么弄得跟洗了鴛鴦浴一樣?
“一言難盡。”李怡啞聲回答,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王內(nèi)侍暗暗思忖:瞧這情形,八成是他的殿下開竅了!不由心中竊喜,卻不動聲色、滿臉嚴肅地將李怡和晁靈云救上了岸。
一到岸上,狼狽不堪的兩個人便被眾人包圍。
李怡立刻駕輕就熟地扮演起啞巴王來,一言不發(fā),揚長而去。可憐晁靈云裹著濕披風(fēng)瑟瑟發(fā)抖,面對形形色-色的目光和七嘴八舌的追問,她總不能說自己身為李怡曾經(jīng)的姬妾,崩潰的原因是被他看光了,最后只能用“起了爭執(zhí)”做理由,將看熱鬧的眾人敷衍了過去。
“所以就因為你和他斗了兩句嘴,他就把你推進了湖里?”元真和寶珞簡直義憤填膺,異口同聲地譴責(zé),“那個啞巴王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此時距離落水已經(jīng)過去一個時辰,晁靈云早就回到了供樂伎落腳的幄帳里,正裹著被子吸溜姜湯。她哀怨地望著這兩個造成自己悲劇的始作俑者,也不知道為什么落水的事最后會被扭曲成這樣,偏偏又無從反駁。
罷了,反正這件事已經(jīng)窩囊到極點,還是趁早忘掉為好!她倒了那么大的霉,唯一的一點收獲,大概就是天子暫時放棄了撮合她和啞巴王。
元真與寶珞興致勃勃地聲討了一番渣男,覺得口干舌燥,便自然而然地討論起了喝柘漿【甘蔗汁】,隨后又從喝柘漿討論到吃烤羊雜,一拍即合,就要動身往外走。
晁靈云不甘寂寞,沖著她們的背影喊:“也帶上我吧!”
“太醫(yī)說你最好吃清淡些,免得染上風(fēng)寒。”元真和寶珞毫無同情心地說完,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離開了幄帳。
帳中只剩下了晁靈云一個人,頓時安靜得要命,她百無聊賴地躺在臥榻上,正準備睡覺,忽然帳外響起一道清冷的女聲:“晁娘子在嗎?”
“在,”晁靈云應(yīng)了一聲,隨即看到進帳的人,心里暗暗吃了一驚,“你怎么來了?”
來人竟是啞巴王的侍妾,吳青湘。
晁靈云一看見她,就想起自己與她交手那一夜差點吃了大苦頭的事,眼神不覺就帶了些緊張。
“光王讓我來看看你,”吳青湘手捧一盒紅艷艷的櫻桃,款款搖曳著如青柳般優(yōu)雅修長的身段,來到晁靈云面前,“聽說你落水了,身子還好吧?可別受了風(fēng)寒。”
晁靈云如今是一看見櫻桃就尷尬,有點負氣地說:“沒事,我可沒那么弱。”
說完這句話她就有點后悔,果不其然,吳青湘的眼底幾乎是立刻就閃過了一絲揶揄的光。
“我知道。”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淡淡回答。
晁靈云摸不清吳青湘的底細,但看著她溫柔嫻靜的儀態(tài),實在是討厭不起來:“我真的沒什么事了,你回去向光王復(fù)命吧,就說我謝謝他的關(guān)心……我已經(jīng)不生氣了。”
吳青湘點點頭,又從荷包里拿出一只小瓷瓶來,放在晁靈云床頭:“這是光王特意讓我送給你的丹藥,可以壓驚寧神,每日睡前服一粒,連服三日,你記得按時吃。”
晁靈云狐疑地盯著那小瓷瓶,不知道可不可以安心吃吳青湘給的東西,還沒來得及說兩句客氣話,就感覺到一股香風(fēng)拂面而來,吳青湘已經(jīng)湊到了她的耳邊。
“光王說,四月十五,他會去慈恩寺賞牡丹,屆時請你前去相見。在此之前,別忘了做好他叮囑你好好做的事。”吳青湘低聲說完,又輕輕笑了兩聲,“這香味你還記得嗎?我搽了你那天用的香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