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蕃巫
在一個李怡無法看到、無法觸及的世界里,晁靈云孤單一人。
她赤足走過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雙腳淌著同伴們黏稠的鮮血,一步一滑,直到摔倒在尸堆上,看著一張張熟悉的臉浸泡在血水里,雙眼圓睜,五官保持著死前的猙獰。
她哭著伸手去抹他們的眼睛,想讓他們閉上眼,柔軟的睫毛一遍遍刷過她的掌心,帶給她活生生的酥-癢,讓她不斷想起從前苦樂交織的同袍生涯,然而此刻,沒有一個人肯為她的努力合上雙眼。
對不起,我來遲了,對不起……
她徒勞地望著死不瞑目的同伴們,只能痛哭著哀求:“你們別恨我,我會為你們報仇的,我會為你們報仇的……”
一直哭到流干了眼淚,她想起還沒看見頭領(lǐng),又慌張地開始在尸堆里翻找,十根手指被鐵甲掀去指甲,傷口紅得刺目、疼得鉆心,又從心中瀝瀝滴下血來。
她越找越急,不知道在跟誰拼時間,好像身后有看不見的猛獸在追逐。驟然,無數(shù)只手從四面八方冒出來,拉扯她離開,無數(shù)道聲音在她耳邊嘶吼,催促她重新上路。
“放過我——”她捂著耳朵,驚恐地大叫。
許許多多的影子圍住她,李大人、假母、潁王,還有更多面目模糊的人,紛亂的人影扭曲成一團混沌的黑霧,鋪天蓋地的壓住她,像山一樣沉重,讓她連抬一抬手指都吃力。
她在黏稠的黑霧里掙扎著,拼命狂奔,直到在深重的絕望盡頭發(fā)現(xiàn)一點亮光。
她向著那一點星子般的希望跑去,追著追著,星子逐漸放大,變得渾圓如太陽,她被那一團暖暖的光吸引著,穿過一道布滿荊棘的路,在徹底擺脫黑暗前,驀然看見李怡站在路的盡頭,在一片白光里望著她淺笑。
揪緊的心驟然一松,她終于舒展開眉頭,輕輕睜開雙眼。
“醒了!醒了!孺人醒了!”
一陣歡喜雀躍的聲音竄進她的耳朵,晁靈云滑動眼珠,最先看到的,卻是喬裝改扮的石雄。
他一改第一次見面時的樸素,此刻穿著一身西域蕃巫的白袍,羊毛編織的纓絡(luò)染成紅色,綴著許多黃澄澄的銅墜飾。他的臉上用赭石畫著復(fù)雜的咒文,眼瞼下涂著金粉,看上去有些滑稽,但渾身散發(fā)出的銳氣依舊勢不可擋,讓她一眼就認出他來。
幾乎同時,李大人說過的話在她腦中回響:“石雄當(dāng)年做過捉生兵馬使,通曉三教九流,極擅偽裝,你回十六王宅以后,與他里應(yīng)外合,盡快將他的名聲在京城里傳揚開……”
心虛與慌張瞬間漲滿心頭,晁靈云移開目光,急切地尋找李怡的身影。
“孺人被邪祟魘住,昏迷太久,光王不眠不休地陪著,體力不支,剛剛被人扶到外廂歇息了。”石雄不緊不慢地解釋,頓了頓,忽然添上一句,“光王對你很上心。”
被石雄留意到這點,晁靈云本能地感到危險,立刻緊張地否認:“我不過是個侍妾,只是懷著他的孩子罷了。”
話音未落,房門竟恰好被人推開,晁靈云心中一緊,目光轉(zhuǎn)向房門,便看見李怡與絳真一前一后走了進來。
一股焦慮頓時如漣漪般擴散,她不知道自己剛剛說的話有沒有被李怡聽見,偏又沒法解釋,本就憔悴的臉色變得越發(fā)慘白。
李怡同樣神色消沉,站在床前目不轉(zhuǎn)睛地與她對視,整個人安靜得可怕。
一旁的絳真見勢不妙,立刻笑著打圓場:“醒了就好,醒過來就沒事了。”說著湊近床邊,伸手摸了摸晁靈云冰涼的額頭,心有余悸道,“我的好妹妹,你可把我們給嚇壞了,幸虧我還知道這位細封巫師,及時將他請了來,否則真是不堪設(shè)想。”
晁靈云默默躺在床榻上,看著絳真用她完美的一顰一笑,執(zhí)行著李大人的每一步計劃,全部心思卻都系在從進屋開始,就一直沉默不語的李怡身上。
他是必須在外人面前扮演“啞巴王”,還是聽見了自己剛才對石雄說的話?
晁靈云的心亂著,忍不住胡思亂想,鬼使神差地便回憶起去宰相府那天,石雄給自己秘藥的事。
當(dāng)時她辭別李大人,走出書齋,看見石雄獨自站在廊下,便知道他在等候自己,主動走了上去。
石雄負手而立,一雙狹長的眼睛目光銳利,盯著她走近了,才緩緩開口:“大人要我們做的事,你都清楚了吧?”
“清楚了。”
“會裝瘋賣傻嗎?”
這個問題石雄問得實在是有點唐突,晁靈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含糊道:“大概吧。”
石雄又看了看她,從腰間的蹀躞帶里摸出一小包藥,遞到她面前:“拿著吧,這是我從黨項俘虜手里弄到的藥。你吃下以后就會漸漸神智昏聵,出現(xiàn)與中邪一樣的癥狀,到時我會帶著解藥去找你,這藥對孕婦也沒什么大礙,你不用擔(dān)心。”
晁靈云并沒有伸手接藥,而是警惕地望著他,不敢輕易接受他的好意。
這樣謹慎的態(tài)度,石雄見多了,所以并不意外:“欺騙關(guān)心你的人,你的心會很煎熬。與其明知道他們?yōu)槟憬辜蓖纯啵氵€硬著心腸折磨他們,倒不如真的發(fā)一場瘋,就當(dāng)是做了一場噩夢,醒來一了百了,這樣其實更好。”
晁靈云聽著他的勸告,忽然想起李大人對這人的評價,被“命途多舛”四個字輕輕撞了一下心,讓她不由放軟態(tài)度,客氣了兩句:“這藥來之不易,初次見面,便蒙郎君慷慨相贈,實在是受之有愧。”
“畢竟是李大人給的任務(wù),我也不想搞砸。”他實話實說,“女人心腸軟,聽說你與光王感情甚篤,我怕你狠不下心騙他,露了破綻,反倒陷我于不利。何況,應(yīng)該沒有女人喜歡在情郎面前瘋癲癡傻,顏面盡失。”
晁靈云帶著點被他看穿的慍怒,接過藥,嘴硬道:“這藥我先備在身上,若是用不上,到時再還你。”
而此時此刻,晁靈云簡直無比慶幸自己吃了石雄給的藥,因為光是騙李怡這一場,看著他發(fā)紅的雙眼和憔悴的臉,她就已經(jīng)快被自己的愧疚和心虛給折磨死了。